不料禄光庭并没有起身,仍跪着说道:“长宁长公主和太妃一道归天,实系臣办差不力,恳请陛下赐死。”
吐蕃和长安朝廷和亲修好,赤德赞普即将迎娶长宁长公主的消息在逻些城中不胫而走。接连数日,吐蕃的王公大臣。富商臣贾们纷纷前往馆驿拜访上邦使团,争先恐后地托睦王殿下向即将成为吐蕃蒙末(皇后)的长宁长公主致意。
尽管与吐蕃和亲修好的使命顺利达成,纳悉摩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也不再查究来兴儿的真实身份。使团的逻些之行眼看就要圆满结束,可来兴儿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千里跋涉、屡次历险,竟连母亲的确切下落都没打听到,怎不叫人感到烦闷和失落。他称病推掉了几乎所有的应酬,一个人关在房中,眼巴巴地盼望着纳玉能给他带来一份惊喜。
前往大拂庐晋见赤德赞普一回到馆驿。他就借口是景暄命他顺便寻访家中旧仆,托央宗帮他在逻些城中查找母亲的下落。由于近几年来,吐蕃屡屡出兵侵扰河西、陇右一带,汉蕃之间的商路早已断绝,现如今逻些城中仅存的为数不多的汉人女子皆是纳悉摩带兵强掳而来的,并且只有吐蕃朝中极少数的重臣、勋贵府中才能分得几名汉女仆役,因此,央宗没费多少周折就替来兴儿打听明白了,除了纳悉摩府中之外,其他朝臣府中皆没有像来兴儿所说的这样一位汉人女子。
来兴儿原以为纳玉既然是芙蓉的手下,自然理应站在张谅一边,当众揭破自己的真实身份才是。为何她反在自己于大拂庐中惊慌失态时主动出手相助,刻意替自己隐瞒,帮自己渡过了难关呢?
来兴儿于晋见赞普的当日,一回到馆驿就借故将纳玉找来,向她单独问起了个中缘由。纳玉起初不肯说,后来被来兴儿逼急了,才冲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一报还一报,这下咱们两不相欠了。”无论来兴儿再怎么问,她只低头不语。
来兴儿拿她没有办法,他失望之余蓦地想起纳玉的特殊身份,正可托她回纳府详细打探母亲的下落,于是便将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向纳玉仔细描述了一番,请她务必探听明白纳府是否曾收留过这样的汉人女子以及母亲如今的去向。
“这个女人是你的什么人?”纳玉听来兴儿说完,抬起头,眼睛扑闪着问来兴儿。
“唔,她是惠贵妃的一个亲戚,我从长安临出发前,娘娘特意交待,要找到此人的下落,然后设法将她带回长安。”来兴儿对纳玉仍然心存戒备,顺口便扯下了个弥天大谎。
“好。交给我了。”纳玉异常爽快地便答应了,她站起身就走,临出门前突然回头补了一句,“不过,你可要记住,这回可是你先欠下我的。”
第三十七章 烈女奇谋(三)
想不到自纳玉这一离去,此后数日竟是半点音讯全无。
这几天的时间里,曾经有过那么一霎那,来兴儿脑中抑制不住地闪现过一个念头:李进忠会不会是在欺骗自己,母亲根本就不在吐蕃境内?
但他随即就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李进忠身为朝廷宰辅、爵封国公,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一个小宦者说谎呢?他把自己诳骗到千里之外的逻些城,又能替他做些什么呢?
“吱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来兴儿定睛看时,却是钱大顺双手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托盘走了进来。
“早就到吃饭的时辰了,尚公公见你不愿出门儿,专门命我把饭给你送来了。趁热赶紧吃点儿吧。明天离开了逻些城,回到长安之前,再想吃顿可口的就难了。”钱大顺絮絮叨叨地边说,边把托盘内的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了来兴儿面前。
“是啊,明天就要走了。”来兴儿有气无力地重复着钱大顺的话,随口向他问道,“张谅给芙蓉的回信你拿到了?”
钱大顺闻言一惊,急忙回身合上房门,压低声音责怪道:“我的小爷,这种事情也好明问的?不瞒兄弟你说,大将军并没有书信交给我,只让我稍个口信给长安城里的兄弟们。”
“什么口信?”来兴儿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钱大顺不放心地朝窗外瞅瞅,这才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大将军要我转告兄弟们,他这辈子不打算返回中土了,希望兄弟们早寻退路,平平安安地各自渡过余生也就是了,不必再奢望张氏一门东山再起了。”
“张谅真是这么说的?”来兴儿的双眼不由得瞪大了一些。
“大哥我什么时候对兄弟你打过诳语?”钱大顺竖起中指放在嘴边,示意来兴儿小声点,“我听说大将军唯恐使团向吐蕃人提出索拿他回长安的要求,暗中委托纳悉摩出面,与林树大人约定。只要今后朝廷不再派人缉拿他,他情愿更名改姓,成为真正的吐蕃国人,今生再不与朝廷为敌。两相印证。我瞧大将军当真是无心重新杀回长安,为皇后娘娘报仇啦。”
由于睦王和曾庆则意外地失去了联系,林树和尚敬、来兴儿早在农歌驿决定由来兴儿继续扮做睦王之后,就对使团此次出使吐蕃的使命做出了临时调整,决定确保完成和亲大计。暂时放弃缉拿张谅的使命。
因此,听钱大顺绘声绘色地讲着纳悉摩和林树的所谓私下约定,来兴儿并没当真,他倒是对张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巨大转变感到十分意外。
“行啦,不管怎么说,大哥是不虚此行啊。”来兴儿强打起精神,提起筷子,边吃边说道,“依小弟说,待咱们返回长安后。大哥不必先急着回去守陵。我去求求林大人,叙功折里列上大哥的姓名,就留在禁军中还做你的校尉吧。”
钱大顺深知此次出使吐蕃得以顺利完成使命,来兴儿功不可没,返回长安后必将受到皇帝重用,有他今天的这些话在,自己从此也不用再陪着死人糊涂度日了。
他心中高兴,说话的声调也抬高了几分,嘻笑着恭维起来兴儿道:“我早就瞧出兄弟你不是凡人,今后一定大富大贵。自今日往后,大哥就跟着你混了。有什么事,兄弟你只管吩咐下就是。”
来兴儿被他一通马屁拍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浑身上下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索性埋起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不再言语。
待到一碗饭落了肚,来兴儿才稍稍品出些饭菜的滋味来。他正要把手伸向另一碗饭,只听“呯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使大力直接给撞开了。
两个人俱吃了一惊,钱大顺不待来兴儿开口。遂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口中喝问道:“什么人如此大胆?”
“你,到门外守着,任何人不准靠近。”门外传来一个来兴儿期盼多日的声音,纳玉用剑死死地逼住钱大顺,向他命令道。
来兴儿陡然见到纳玉,大喜过望,撂下碗筷便迎了出来。孰料纳玉秒待他出门,撤剑放下钱大顺,一个箭步跃入房中,反手便把房门从里牢牢插上了。
“果儿姑娘,你这是何意?”来兴儿察觉出纳玉举止有异,迷惑不解地问道。
纳玉面若冰霜,把手中拎着的包袱掷向来兴儿,一反常态地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快把衣服换上,随我马上出城。”
来兴儿迟疑着打开包袱,见里面竟是一套汉人年轻女子惯常穿的淡绿色的裙衫,更加感到莫名地惊诧:“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何要我扮做女子模样?出城要去哪儿呀?”
“你先别问那么多,待咱们顺利地混出城去,我再详细说给你听。”纳玉说着,走至门边,把脸转了过去。
来兴儿听她说得急迫,猜想必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但事起仓猝,他又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纳玉走。于是,边手忙脚换着衣服,边心有不甘地继续问道:“咱们一走,林大人、尚公公及使团一干人等留在逻些城内,该怎么办?我托你打听的那人有消息了吗?”
“事到如今,哪儿还顾得了这许多人!相信我,一切待出城后再说。此时再不走,怕就来不及了。”纳玉不耐烦听他问起个没完,三两步来到后窗跟前,挥起手中长剑,将窗棱尽数斩断,回头催促来兴儿道,“快,随我从这里跳出去。”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是断断不会走的。”来兴儿虽然依纳玉所言换上了一身女妆,却突然来了股子拗劲儿,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纳玉无奈,只得折身来到来兴儿面前,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长安城出事了。太妃和长公主母女双双殒命,纳悉摩得讯后,已下令逻些城四门戒严,他正准备亲自前往大拂庐求赞普下旨将使团全体扣为人质。你走不走啊,睦王殿下!”
未等来兴儿反应过来,纳玉话音未落,陡地一把将来兴儿整个人拎了起来,从后窗直掼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是耶非耶(一)
又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太真观内的净室之中,正在盘腿打坐的芙蓉微微睁开双眼,看着满面怒容的钟嬷嬷,平静地问道:“嬷嬷今晚冒雨前来,是为了兴师问罪吗?”
钟嬷嬷浑身上下淋得精湿,长长的头发零乱地披散着,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上去活似一具僵尸。她惨然一笑,露出白晃晃的两排牙齿,更加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事情落到这种地步,司正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老婆子说吗?”
“刺杀李进忠的人的确是我派去的。”芙蓉坦然答道,“但太妃和长公主的死,依我看,是另有原因。”
芙蓉的话完全激怒了钟嬷嬷,她发出一声低吼,冲芙蓉咆哮道:“什么另有原因!分明是你以怨报德,背后下刀,嫁祸于我家娘娘和公主,现在当着老婆子的面,还想抵赖吗?我且问你,当初咱们是怎么做出的约定,你为何要突然派人刺杀李进忠?落在行刺现场的孔雀金丝线是不是有意而为,其目的就是为了转移视线,嫁祸我家娘娘?”
芙蓉毫不示弱,凛然道:“李进忠乃杀害皇后娘娘的罪魁祸首,凡我张氏门中人,人人必欲诛之而后快,嬷嬷何来此问?前去执行之人一时疏忽,发射暗器时不慎牵扯下一缕丝屑,这难道是有意栽赃嫁祸吗?再者,嬷嬷你也是位有心之人,若无其它缘故,仅仅被误认为是行刺李进忠的幕后主使,太妃母女又何至于双双殒命呢?”
钟嬷嬷被芙蓉接二连三的反问问住了,可想到主子娘娘的死,她终究悲愤难平,声嘶力竭地逼问道:“你派去的刺客怎么会身着孔雀金丝线织就的袍服,难道现如今大明宫中的两位贵妃娘娘也是你张家的人不成?我前几日见到我家娘娘时,她还有说有笑,这才过了几天。她们娘俩就突然随先帝而去,不是因为无故遭了你们的暗算,你说还能有什么原因?”
芙蓉对钟嬷嬷的第一问避而不答,直接回答她的第二个问话:“嬷嬷知道皇帝派人赶赴江陵召江陵王返京的消息吗?枉你跟随丽妃娘娘多年。却猜不透她的半点儿心思,她们母女这一死,江陵王还会奉召返京吗?”
瞧钟嬷嬷好象被自己说动,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芙蓉继续向她解说道:“江陵王实在不该将睦王软禁在江陵城不放。过早地引起了皇帝对太妃母子的注意。皇帝不剿不抚,而是以先皇百日祭礼为由召江陵王返京,无异于请君入瓮。如江陵王不肯奉诏返京,皇帝即可加以叛逆的罪名发兵征剿,而若江陵王奉诏返京,皇帝到时即会将江陵王扣押在京城,断绝他们母子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使他们形同废人,再不可能有任何作为。太妃秀外慧中,自是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她又岂肯眼瞅着儿子落入他人设下的圈套而不顾?
太妃和长公主这一死,一来可以向江陵王示警,告诫他千万不可奉诏返京,自投罗网;二来也使得皇帝和藩的意图自然落了空,这不恰恰正是江陵王扣留睦王欲见到的结果吗?太妃母女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为亲人争得一线谋取天下的良机啊。”
“谋取天下的良机?哈哈,司正也恁小瞧我老婆子了吧。”钟嬷嬷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我家小王爷贬居江陵才不过两月有余,麾下人马尚不满一千,拿什么来谋取天下!若不是今儿一早禄光庭带人封了南内和长公主府,我家娘娘和公主何至于会被逼自尽。按说今晚老婆子本不该多此一举。来向司正讨要什么说法,可一想到我家娘娘没来由地遭人暗算,老婆子心中实难咽下这口恶气。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堂堂的芙蓉司正,却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为了掩盖你险恶的用心、歹毒的手段,不惜编造出这么一通看似冠冕堂皇的说辞来糊弄于我。可惜了,任你当着我的面如何巧舌如簧,现在都为时已晚了。”
芙蓉听到她末尾这句话。脸色不禁一变,沉声问道:“怎么,嬷嬷想对我等不利吗?”
钟嬷嬷嘿嘿冷笑两声,咬牙说道:“司正的头脑还算敏捷。既然你不义,就休怪老婆子翻脸无情了。实话实说,我动身之前,已将司正的这处藏身之所透露给了‘靖宫差房’,用不了一个时辰,司正只怕就要见到你的老对头李进忠了。”
芙蓉霍地跳了起来,目露寒光,直勾勾地盯着钟嬷嬷,恨声骂道:“好一条蛮婆子身边的恶狗,果然咬起人来了。不错,你的主子娘娘确是因我而送了性命,就连我方才的那番话也仅仅出于无端猜测,没有半点儿真凭实据,你大可不必相信。我张氏门人虽然不肖,可也不屑于与你们这些里通外国的豺狼之辈为伍。想当年,那杨氏贱人从这里进入大明宫,开始祸国殃民,今天,太真观正可作为你这条恶狗的葬身之所。”
钟嬷嬷听出她话锋不对,暗叫声不好,正要转身破门而逃,却只觉眼前一黑,后脑已挨了重重一击,登时便失去了知觉。
一个蒙面黑衣人出现在了净室之内,她俯首凝视着瘫软在地的钟嬷嬷,不无惋惜地向芙蓉问道:“这钟嬷嬷几十年在宫中忍气吞声,好容易熬到了今天,姐姐就打算这么处置了她?”
芙蓉气犹未消,愤愤然地揶揄道:“妹妹倒生得一副好心肠,不是你的那缕孔雀金丝线,她还真不至于疯魔到要自寻死路的地步。”
黑衣蒙面人显然年纪不大,受不得芙蓉的冷嘲热讽,抬起头强辨道:“正反话都让姐姐说全了。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咱们的人免受李进忠那条老狗的追查,不得已而为之,姐姐倒取笑起我来了。”
芙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递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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