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山岭奇多,怪石嶙峋,浸过夜雨的山路湿滑湿滑的,有些地方茅草拦到了路中间。
阿扬第一次爬这样崎岖的山路,冒险的兴奋盖过危险的忧虑。
“哎呀——”她滑了一跤,像只小猫四肢贴地,定格了几秒,又慢慢爬起,拍拍去不掉的泥巴,略带委屈地说:“咚咚,你等等我呀。”
东东停了下来,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朝她伸出手。
阿扬又笑嘻嘻,拉住了他的手。
东东不知用捡来的树枝开道。
四周不时传来小鸟啁啾,混着树叶的沙沙声,泥土气息潮湿沉重。
“你爸爸住在山里吗?”
东东点头,忽然停下,看着阿扬,用树枝戳了戳地面。
阿扬不确定地说:“他住地里面吗?”
点头。
“那他是土地公公吗?”
东东的摇头不晓得代表“不知道”还是“不是”。
“那你爸爸死掉了吗?”
东东不带犹豫地点头。
“我姥爷也死掉了,但是他住我们家。”阿扬自顾自说:“我们家里有个像……像庙一样的东西,我姥爷就住在上面。你爸爸住这里不会孤单吗?我妈妈说不能让姥爷住外面,他会孤单的。”
东东眼神迷惘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松开手,加快步伐小跑起来。
“哎咚咚,你等等我呀——”
东东在不远处停下,指指他前面。
墓碑后是一个石头砌成的环形,上头冒出小坟包。墓很新,坟包上冒出几根杂草,东东走过去拔掉了。
“你爸爸住里面吗?”
东东点头。
阿扬挠挠头,指着墓碑:“‘韦小宝’的‘韦’。”
东东没回应。
阿扬左右看了看,回到来时的道边。
她蹲在路边拔小黄花,有些梗太韧,一使力,整个人就噗通坐到了地上。她一手攥着一束小黄花,一手拍着屁股,歪歪扭扭地回到东东身边。
湿润的小黄花整齐地摆在墓碑前,映着墓碑上阴刻的文字,在山风里轻颤。
两个蹲下的身影像随处可见的石墩,静静立在那里,仿佛进行与神明的交流。
“哎,下雨了!”阿扬伸出手试雨,又一颗砸到她的手心。“我们快回去吧!”
雨滴砸得枝叶摇晃,像一只只欢送的手。
东东拉着她踉跄下山,走着走着,拐上一条来时不曾走过的道上。
**
许连雅穿着五分裤,小腿被茅草划过,细微伤痕早不及心头钝痛。
桂林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大小溶洞随处可见。
许连雅望着那些黑魆魆的洞穴,内心煎熬,走得跌跌撞撞。
“小心点。”姜敏适时搀扶她一把,“山路比较滑,注意脚下。”
雨下起来。
丛丛山林,茫茫大雨里,一声声呼喊像被吞噬一般,毫无回应。
队伍停了一下,手电的光柱四周扫射着。
许连雅看到前面韦姓的墓碑,黄色的小野花被大雨打的七零八落。
姜敏朝她点点头,“东东爸的。”
东东妈的声音传来:“这死孩子跑去哪里了,没在这哎。”
老大爷指着那小花,“应该是来过这里的。”
有个年轻人出声道:“前面那不是有个‘神仙洞’嘛,我们小时候就爱跑那里去玩,会不会到那里躲雨了?”
老大爷当机立断把七八人分成两队,一队往另一条下山路,一队去探“神仙洞”。
许连雅跟在去“神仙洞”那队。
山里行了大半小时,看哪都相似,早已不认得来时路,要是阿扬真的上山落单了……
“阿扬——”
嗓子沙哑像被生生割裂。
“前面就是。”有人提醒。
所谓“神仙洞”不过是小孩间的戏称,实际是村民供奉某路神仙的地方,叫得多了便沿用下来,要问具体供奉的神仙,十有八/九会摇头。
“阿扬——”愈发使力。
“妈妈——”
细弱的童音幻听一般。
许连雅去拉拉姜敏胳膊,“你听到了吗?是在叫‘妈妈’吗?”
姜敏犹豫。
许连雅并不等她回答,呼声又起:“阿扬——”
“妈妈——”
“许铭扬——”
“妈妈,我在这里——”
许连雅看到了,山洞口有个矮小的身影蹦蹦跳跳,朝她招手。
许连雅几乎是推开众人跑到了最前面,险些跪下,紧紧抱住了女儿。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妈妈了……”
阿扬没想到自己闯了祸,许连雅这模样也叫她手足无措,环上许连雅的脖子,呜咽地说:“妈妈你别哭……妈妈你别哭啊……”
说罢,倒是自己先哭了出来。
那边另一家却是不同光景。
东东妈提起东东一条胳膊,毫不留情就往屁股扇了一巴掌,方言叫骂很快被东东哭天抢地的嚎啕掩盖了。
老大爷在旁无奈劝着:“别打了,都找到了,没伤着就好。”
**
许连雅背着女儿回了姜敏家。
姜敏给烧了洗澡水,许连雅给阿扬脱衣服检查一遍身体。
许连雅只找到她膝盖上一块淤青。
“疼么?”
阿扬摇头。
“真不疼呢?”
“不疼。”
“妈妈心疼啊。”
许连雅疲惫得暂时没有与她计较错误,打开花洒替她冲去脸上的污痕。
小的那个也全然没犯错意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问:“妈妈,爸爸是死掉了吗?”
花洒差点摔到地上。
“谁告诉你的?”
“咚咚爸爸死掉了。”阿扬搓着胳肢窝,样子像拥抱自己,“爸爸是不是也死掉了,才没有来找我们?”
许连雅不知道她怎么理解“死掉了”的含义,阿扬平静的表情更像在说“出去了”。她显然还没有措词委婉的意识,干干脆脆便说出来,不清楚这词会给听者带来怎样的震动。
“什么是‘死掉了’呢?”
“像姥爷一样。”
……看来还是懂的。
许连雅一条胳膊轻轻环住她。
“阿扬,你听妈妈说,爸爸没死。爸爸还像我们一样活着。”
“那他为什么不回家呢,爸爸不喜欢我吗?”
阿扬已经没有在南宁时的歇斯底里,心里似乎认定了某个答案。
“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许连雅心底茫然,不知道告诉她哪个答案才最好,也回答不上任何一个问题。
也许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组成的家庭,哪样都是错的。
姜敏拿着毛巾在浴室外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敲门,把毛巾轻轻搭在门口椅背上。
姜敏端着姜糖水进房时,许连雅母女像全然没进行刚才的谈话。
阿扬像那晚盘腿坐床上,不过身上多披一条毛巾,许连雅在旁擦头发。
“刚才淋雨了,喝点驱驱寒吧。”
姜敏出去了一会,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月饼铁盒,。
“刚收拾了一下屋子,找到家里的相册,你们要看吗?”
许连雅生怕听错了。
“……怕你们无聊,村里比不上大城市,晚上就没什么活动了。”
生硬解释里那点女人的暗语,许连雅瞬间明了。
她双手接过,这盒子来得比姜糖水还及时。
“好,好。”
姜敏尴尬地搓搓手,“那……你们看,我下楼煮饭。”
“妈妈,这是什么?”
阿扬跪坐起来,伸长脖子。
许连雅坐到床边,怕人瞧破了似的压低语调。
“爸爸的照片,看吗?”
“要!”
阿扬膝行而来。
铁盒边角已经生锈,盒面灰尘刚被擦去,许连雅在腿上打开盖子。
里面只有一本不厚的相册,四周已磨出毛边。
翻开第一页,是赵晋扬父母年轻的照片。那个年代的黑白照薄薄一片显得十分脆弱。
“这是谁?”
“爷爷和奶奶。”
“哦。”阿扬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赵晋扬父母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最显眼莫过赵晋扬父亲穿警服的唯一一张。边缘已经磨破了。
许连雅终于翻到了赵晋扬的部分。
“你看,爸爸在这。”指着姜敏怀里抱着的小孩子。
“……好小哦。”
许连雅把照片小心抠出来看了背面,“你爸爸一岁的时候。”
看得出当时条件有限,留下的照片不多,几页之后便是彩照了。
“这个,”背景是南宁火车站,想来已经是上警校的时候了,“这个是爸爸。”
赵晋扬剃了板寸,两手背在身后,表情将笑未笑,看得出不太乐意拍照。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真英俊,不仅是五官和体型出众,更是因为青春期里特有的朝气。
阿扬把相册捧近了一些。
“爸爸帅不帅?”
傻笑,“帅!”
“小舅舅帅还是爸爸帅?”
不带犹豫地:“爸爸帅!”
“跟阿扬像不像?”
陷入沉思,“唔……”
许连雅把手机调成前置摄像头,当镜子对着阿扬,一手撸起她的刘海,女儿光洁的额头露出浅浅的美人尖。
“看额头这里,发际线中间尖尖的,像不像爸爸的?”
阿扬两边瞧了瞧,手指摁在眉心上方,“这里吗?”
“嗯。”
“你没有吗?”
许连雅捋起自己的给她看,“妈妈没有,平平的一条线,看到了吗?”
阿扬眼神又落回照片上。
“在看眼睛……还有鼻子……”许连雅说,“爸爸最好看的是鼻子,像不像你的?”
“嘿嘿,像。”
许连雅不知她是否看出真的相似,起码她小学时代从来体会不到“眉眼很像”的深意,但女儿脸上的满足,完全驱散了她来时的迷惘。
“我们把照片拍回去给你好不好?”
点头。
许连雅调好摄像头,对焦,拍照——
闪光灯闪了一下。
她像偷拍被发现一样捂住了手机。
“……妈妈怎么了?”
“没事……”
许连雅为自己见不得人的想法无奈一笑,关了闪关灯重新拍。
**
次日一早,天有放晴之势。
阿扬站在门口,两手背在身后。
“好好站着,别东张西望。”
许连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哦。”
围栏里的鸡群又在散步,阿扬越看越羡慕。
“咘——咕——”
阿扬偷偷摸摸张望,轻声应:“咘——咕——”
东东走到了她面前,眼睛肿得睁不开。
“我妈妈让我罚站。”
东东在阳光里眯了眯眼睛。
“我昨天乱跑了。”
东东提提裤子。
“我一会再跟你说话。”
“许铭扬,你又跟谁说话呢?”
东东这回没跑了,因为东东妈也一块过来了。
妇人有点不好意思,用普通话打招呼:“早。”
许连雅:“……早。”
姜敏从屋里看到,招呼母子进来。阿扬也被顺带解禁。
“昨天我儿子不懂事,带妹妹乱跑,让你担心了。”东东妈把儿子推到身前,斥着:“快跟阿姨和妹妹说对不起。”
东东怯怯地看着另外三人,深深埋下头。
“快说啊!”东东妈又推他,“你哑巴了?!”
许连雅忙打圆场:“没事,小孩子爱到处玩,说不定是我女儿说要去的。最后回来了就好。”
东东妈抬高声训儿子,“刚在家里怎么教你的,‘对不起’都不会说,幼儿园白上了!”
姜敏劝着东东妈:“你别老大声跟孩子说话,吓到他的。”
东东妈又羞赧又苦恼,“忍不住啊。我们家韦四去年走后,东东都不爱说话了,村里小孩也没人跟他玩,我急啊。”
许连雅怕她又打孩子,朝阿扬说:“阿扬,你不是带了糖果吗?带东东也去尝尝。”
阿扬巴不得离开大人掌控,拉着东东上楼。
阿扬从行李箱挖出一个七彩铁罐,把糖都倒床上,按颜色给他介绍口味。
“你喜欢哪一个?”
东东指了一粒橙色的。
阿扬放他手上,“这个是橙子味的,有点酸哦。”
东东默默剥开糖纸含进嘴里,果然酸得皱起眉,但旋即又被甜出了一个微笑。
这个只会“咘咕”叫的小男孩给她同病相怜的亲切感,阿扬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阿扬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我爸爸也死掉了。”
第77章 第六章
送走东东妈,许连雅去老大爷家查看母牛恢复情况,留阿扬跟姜敏在一起。
阿扬站在围栏外看姜敏喂鸡。
姜敏对城市里长大孩子的印象是娇气、爱干净,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似乎见不找。
姜敏笑道:“不怕臭吗?”
阿扬摇头,“不臭。我们家猫咪也在阳台上拉屎,我有时候会帮妈妈铲掉。”
姜敏不知道她指猫砂盆,想了好一会也想不通。
姜敏端着空铁盆回屋,边走边问:“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真好看。”
“平安扣。”阿扬特意抠出来让她瞧。
姜敏洗了手摸了摸,手感温润,看得出戴了许久。
“送给奶奶好不好?”
阿扬低头看了看,为难地说:“可是……这是爸爸给的……”她又偷偷摸摸塞进衣领里。
姜敏慈爱地摸摸她脑袋。
“奶奶跟你开完笑的,奶奶不要你的。爸爸给的就好好收着。”
姜敏端出早上摘的菜开始冲洗,问她:“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阿扬。”
“奶奶问你爸爸的名字。”
“我叫阿扬,爸爸也叫阿扬。”
“……”
姜敏不敢再问了。
许连雅从老大爷家回来,听说江水有退的迹象,明天应该可以开船。她告诉姜敏明日离开的决定。
姜敏两手不知要往哪摆,擦了擦围裙,说:“我捉只鸡给你带回去吧。自家养的,肉质比外面卖的好。”
许连雅推却:“阿姨,不用麻烦。”
“不麻烦的。”
“活鸡不给带上动车的。”
“……也是哦。”
这也是许连雅最怕到乡下的原因,村里人的淳朴与热情总叫人难以拒绝。
姜敏还在思考家里有什么能带的,许连雅打断她。
“阿姨,什么都用的,真的。我带一个小孩、一个行李箱够多了,提不过来了。”
姜敏苦恼地皱眉。
“在这里几天够麻烦你了。”
“不麻烦。”姜敏说,“阿扬多可爱。”
多说伤感,姜敏最后说:“我给你们卤点牛肉路上吃吧,阿扬爱吃,不占多大地方。”
许连雅只得应了。
次日早餐过后,许连雅回房做最后收拾。
阿扬依旧穿了那条黑色背带裤,裤袋冒出一个红色的角,非常显眼。
“阿扬,那是什么?”
阿扬掏出一个红包来,举到许连雅眼前。
“谁给你的?”
阿扬抿抿嘴,似乎想隐瞒,迫于母亲压力,还是投降。
“奶奶给的。”阿扬背起手,“奶奶说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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