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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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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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问闻得皂隶禀报,便从签押房前往后堂接待来人。皂隶又问道:“大人,仪门开正门么?”

“又不是杨洛亲自来,开什么仪门?”

张问坐于后堂正中的公座上,黄仁直和同提举陈安上站于一侧,不一会长顺就被皂隶带到了堂中。长顺拿出杨洛的印信,交到皂隶手上,张问看了确是无疑。

长顺拿回了印信,慢腾腾地走过去,却见张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当即皱了皱眉头,揖道:“在下长顺,见过张大人。”

张问唔了一声点点头,也不还礼,说道:“咱们长话短说,不知杨大人有何指示?”

长顺心下不爽,连坐也不请坐?他故意回头看了看屁股底下,意思是怎么没座位?张问却装着不懂,你一个报信的,还坐个鸟蛋。

长顺看了一眼张问,呵呵一笑,说道:“张大人果然是快人快语,好,在下就直说了,杨大人已经看了您的方案,考虑还算周全,特别是缉捕私盐贩子和联络镍司衙门防范外省盐货,杨大人十分赞赏。只是……”

陈安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也许在他的眼里,中央下来的人都十分牛叉。

长顺看了一眼陈安上,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继续说道:“只是……还欠缺一条。”

张问想了想,觉得并无疏漏,不禁问道:“哪一条?”

“增印盐引。”

“增印盐引?”张问品味着这句话,过了一会,便说道,“盐引是按盐场开采或晒盐多寡印制的,岂能随便增减?盐商买了盐引,提不到盐,官府信誉何在?”

“大人此言谬也!”长顺道,“盐场月月都有产盐,本月提不到盐,下月提便是,有何不可?”

张问愕然,心道:商贾大量购置食盐囤积,等改“开中纳米”的期限一到,没地方买盐引了,商人们自发就要借机抬高价格谋取暴利。那时候,盐引该销不出去的,仍然销不出去,造成盐引淤堵;商人们却有大量食盐囤积,抬高价格。买不到新的盐引了,价格自然上扬,有什么办法?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八 八气

公案上铺着大红云缎桌围,那颜色让张问想起鲜血。案上的红笔,可以用来勾朱杀人,印匣里的大印,转瞬之间就可以决定万千百姓的衣食。古砚、笔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儒雅,甚至墙上还挂着古琴,但是这些东西实质上并不是那么雅致,张问太明白了。

户部郎中杨洛的使者长顺,要求提举司增印盐引。张问不动声色,平缓地说道:“既然户部主持盐改,提举司理应实心用事,杨大人批了方案,下了官报吗?”

长顺长身站立,下巴一撮胡须翘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大人有此想法,杨大人十分欣慰,九边将士缺衣少粮,杨大人差在下来,就是促催大人,速下官报,通知有司衙门、盐场立刻着手盐改。”

长顺说了一堆废话想和稀泥,张问却不为所动,他一直抓住事情的关键,又问了一句:“没有官报,没有公文?”

“方案岂能这么快批复?大人只需抓紧下达官报,着手盐改,增印盐引,这是户部的指示。”长顺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

张问看了一眼长顺的发髻,连帽子都没戴,不过就是个家奴角色。他顿时明白了,盐改是无法成功的,不仅东林的知道,内阁户部怎会不知?等以后各自为了目的争夺完了,回到这事的出发点,改盐的失败,总是有一些人罪不容诛道德败坏,做替罪羊。

不给公文,让老子去扛,不是明摆着想用老子做替罪羊吗?哼,老子会等着让你们整?

张问看明白之后,立刻放弃了力求左右逢源的打算,这个时候只能站到其中一方,方能保身。哪一方?当然是东林,各种关系摆在这里,张问没有选择。

张问冷冷道:“没有公文,你干什么来了?”

长顺愕然道:“在下是来催办公务。”

张问重复了一句:“没有公文,你是什么人,催什么公务?跪下回话!”

长顺脸色涨红,带着怒气说道:“我有杨大人的印信,张大人刚才可看清楚了?”

陈安上不明白张问为什么态度变得那么快,上午还说要尽力配合户部改盐,刚过半天,却和户部的顶上了,户部不就是要求增印盐引这么一件事么?陈安上不明所以,二仗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张问旁边小声提醒道:“大人,人家可是户部的人。”

张问的手放在公案的血红桌围上,一边紧张地沉思,一边中气十足地说道:“大明律,凡官民以品次分高下尊卑,近者东西对立,卑者西、高者东;越三级者,分上下;越四等者,卑者拜上,尊者受坐,有事则跪白。本官从五品朝廷命官,你是什么品级?命你跪下回话,有何不可?”张问最后声色俱厉道,“目无尊上,扰乱常纲,你不怕流放三千里!”

长顺听罢神情复杂地看向张问,张问瞪目直视长顺,长顺的长袍下摆微微颤动,他觉得不对味:我是户部郎中派下来的人,怎么反而要给他跪下了?

“来呀!”张问一拂袖跑,抓起山字笔架上的朱笔。长顺忙跪倒在地上,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律法明文规定,人家非要较真,你也不能硬扛不是。

陈安上愕然看着长顺跪在地上,早上这长顺就代表杨洛来过一次提举司了,那会儿他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指手画脚,简直是狗仗人势,让衙门里的人愤然,却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上峰衙门的人呢?

这会儿可好,这厮不是牛吗,直接跪地上了,陈安上坐在张问旁边,也跟着受了跪,一时心情大快,同时也寻思,这张问后台不浅啊!看来朝中宫里都有人。

实际上张问并没有多硬的后台,妻妹张嫣虽受世子宠爱,但是现在还没有名分,朱由校要结婚要等到十六岁已冠才行。东林党这边,就只有李氏那帮子人可能会帮着张问。但是东林大部分人,特别是大员,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李氏控制的不是。

张问的胆气来自勇气,既然浙党要用老子做替罪羊,翻不翻脸有什么区别?鹿死谁手,看得是手段和勇气。

陈安上觉得有了大树,胆气大壮,在旁厉声道:“大人问你,没有公文,你催什么公务?”

长顺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仰起头道:“张大人,您是想抵制改盐吗?在下提醒张大人一句,改盐是户部制定、内阁票拟、宫里批红的事儿,您想清楚了?”

张问心道你威胁老子?口上立刻来了道德大义:“增印盐引,发改盐官报,有窝引的盐商必然囤积大量食盐,坐等涨价,等涨上去了,全浙江那么多刚刚温饱的百姓怎么办?你们想过吗?本官身为大明的官员,上系皇上重托,下系亿兆黎民,岂能只顾一己安危,忘记职责所在!”

长顺无词可回,站起来,愤愤道:“您等着瞧。”说罢转身就走。

这时陈安上小心说道:“大人,改盐是户部下的命令,咱们提举司隶属户部,公然抵制改盐恐怕……”

“谁说我抵制改盐了?我说了吗?”张问瞪目道,“他没拿公文,我如何改?杨洛以为我要抵制改盐,定然迫不及待下达公文,等着抓我抗命的把柄参劾。我们等的不就是正式公文?”

陈安上愣了愣,随即回过味来,“大人高见。”陈安上说完心道后台硬就是不一样,说话也硬气不是。

不出张问所料,长顺回到户部分司,想着杨洛差遣他之前说的“你办事我放心”,如今事儿没办成,那可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只能添油加醋,将自己的感觉说成了事实,“张问十分嚣张,说他上系皇上,下系黎民,还说咱们改盐是不顾百姓不顾社稷,死活不愿意改盐。”

长顺自然隐去了自己被迫下跪的一节,有些事儿,被打落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吞不是。

杨洛听罢,一张黑脸愕然,眼珠子睁得老大:“他真这么说?他敢明目张胆抵制改盐?谁给他的权力,给他的胆子!谁指使他这么干的?”

长顺心道虽然没明说,不就是那个意思么,便回道:“可不是,这张问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狗胆包天。”

杨洛气得“啪”第一声拍案而已,“反了他的,就是东林硬塞到咱们清吏司的王化贞,不是出了名的胆儿大?也不敢明目张胆拒绝执行改盐!”

杨洛来回走了几圈,说道:“这厮傻啦吧唧的,还不是个听话的主,谁用他谁倒霉,不能再让他坐在那个位置,把事儿给浑搅……去,立刻下官报,限期勒令他张问改盐,哼哼,我倒是要看看,是胳膊粗,还是大腿粗。”

张问当天就从总铺拿到了户部下达的公文,当即让书吏备案,坐回公座,毫不犹豫地打开印匣,取出大印,在官报上盖印,“立刻将官报传视各司衙门,贴出公示,勒令期限一到,全浙江盐课改‘开中纳米’,停止接受盐商输银,严查各司盐引数量。”

“是……大人,要增印盐引么?”

张问指着户部下达的明文公文道:“这上边写得清清楚楚,增印价值五十万两的盐引,按数增印。”张问心道:东林那边,也没给句话,都看着户部如何改盐,这担子不能我张问一个人扛着不是,人家有朝廷的政策,改就改呗。反正以后开中纳米干不下去了,怎么收场就不关老子的事了。

黄仁直坐在旁边,眯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过得一会,又拿手去捣鼓下巴的山羊胡,这才说明他并没有睡。

张问回头问道:“黄先生以为,这样办可以吧?”

黄仁直睁开眼睛道:“户部下了明文,有何不可?大人不仅要办,还得实心了办,知会镍司衙门,协助清剿私盐窝点,让大伙都知道大人是在执行户部的政策。”

、奇、张问呼出一口气,手里把玩着一本线装的《大明律》,里面的内容,他小时候读私塾时就读过无数遍了,现在拿在手里,只当玩具,就像黄仁直玩他的胡须一般。

、书、他看着山字笔架上的朱笔,叹了一口气道:“油盐柴米,百姓家每日愁的,不就是这个么……黄先生觉得,以后改不下去了,户部要怎么收场?”

、网、黄仁直道:“寻几个官员顶罪,改回开中折色。”

张问和黄仁直对望一眼,黄仁直长吁短叹道:“他们这是在用官府的威信换银子。”

张问低声道:“户部缺银,又要筹备大战,底下被官员商贾制肘,谁坐那位置都头疼。皇上看得明白,同意这么干,不也是因为能拿银子回去?人人都说皇上爱钱,可皇上弄点银子还得派税使,弄得一身臊腥,被言官骂得睁不开眼睛。按说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犯得着这样吗?”

万历皇帝好享乐,也有点好大喜功,和人打了好几场不是很顺畅的“胜仗”,需要银子不是,可作为皇帝来说,他弄点银子还真是不容易……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九 五味

“他张问不是要抵制改盐吗?”杨洛将一张官报重重摔在公案上的围桌上,揉着太阳穴沉思。

长顺忙躬身道:“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怎么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大人可上书参劾,让他早点滚蛋。”

杨洛翻着张问上次送上来的方案卷宗,用食指咚咚点了几下卷宗封面,看着长顺道:“用哪条参劾他?就凭他和你说的几句话?谁作证,谁说得清楚。这厮是故意说来激将我们,让我们下公文,好推卸责任!”

长顺急忙是、是地应了两声,又说道:“张问会不会还和东林一个鼻孔出气?”

“这不是明摆着?”杨洛瞪圆了眼睛,“他总得寻个地方立锥不是,要不然朝中谁为他说话?”

“小人觉着,东林早就唾弃这样的人,利用完一脚踢到一边也说不定。”

杨洛和长顺说话的当口,在提举司衙门里,张问也在沉吟:“李氏的人也不定能靠得住,别说朝中东林大员了……黄先生,左大人现在何处?”

黄仁直道:“听说是下去考察民情去了,具体去了哪里,老夫也不清楚。”

“立刻叫人打探具体在什么地方。”

“让谁去?”黄仁直道。

张问想了想,“这事要找靠得住的人,不然我们用什么招,别人都一清二楚,总归不好……沈小姐给我那两个侍卫,叫什么?”

“侍书、侍剑,她们现在只听命于大人。”

张问心道沈碧瑶要是有命令,她们听沈碧瑶的,还是听老子的?不过张问没有说出来,只说道:“那立刻叫她们两个人一起去,无论用什么方法,保密就行。”

改盐的正式官报发出去之后,浙江舆论哗然,议论纷纷,但是辽东边报告急,国家要进剿叛乱,要用兵,兵是人,就要吃饭要穿衣。有这么一条大道理在那里搁着,议论也就议论,还能怎么着。

盐商开始抢购盐引,管他什么政策,先买些放着,盐是必需品,还愁以后销不出去么。有资金周转有问题的商贾,甚至四处借贷,将资产全部压到盐上。

印刷坊得到命令,已加紧增印盐引,每有新盐引,立刻就被抢购一空,盐引从来没有这样火爆过。有官吏开始动心思,欲在上边取利,但是盐引从印刷到发售,都有严格控制,有备案,私印盐引是重罪,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没人敢上面做手脚,只能用其他安全些的法子弄钱。

官吏弄钱从来是手段多样,盐引不是谁来都能买到的了,中介开始收受贿赂。盐商贿赂官吏,自然要算到成本上面去,成本提高了,盐价比预想的攀升还要快。

当此风声鹤唳,大伙疯狂乱整的时候,张问不想被人抓住把柄,挑了两个太傻叉、太贪婪的官吏杀一儆百,并痛心疾首地教育官吏为百姓作想。

不管怎样,待盐课提举拿到五十万两白银的时候,盐价已经涨了十倍,每斤售价竟达三两!(原价三钱左右一斤,这里的盐本就很贵,约是今天的四十倍。)三两银子,可以买四石米,近五百斤米了,也就是说吃一斤盐巴,等于吃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时局变得动荡而疯狂。大伙都说过些日子,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盐巴了。

盐巴作为必需品,暴涨十倍,对浙江经济的冲击是不可预料的。如果官府真能硬抗下去,在高价盐的诱惑下,等盐商的囤盐售完,可能还真愿意向边关送米。按洪武制,一小引(二百斤)输米一旦,按如今的盐价,输米也是有赚头的。

同时对政治也是很大的冲击。朝中大臣破口大骂户部,甚至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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