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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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 第2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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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有清虏下江南,他会辛苦养家糊口,可能一辈子不会大富大贵,但多半可以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他甚至也可以像千万人一样剃发,但现在他死在于潜城中。

那石匠不用发出声音,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必会驱走清虏,留下大明的衣冠。”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如果此战顺利,他也许再不用这句话来给别人增强信心。

“大将军!”远处传来喊声,炮声遮挡不住。

姚启圣正拦住五六十人,那些人都是石匠,眼神中闪烁狂热的光芒。他抓住机会,从中挑选了五个,让那些人继续去修补城墙。

翟哲感觉手下的身躯一阵抽搐,石匠像在杭州北门中铁炮轰中的攻城车,在瞬间消散了所有的力量。他松开手,解下上衣,覆盖在那石匠的脸上。

“无论生在帝王家,还是乞丐家,你们和我们都是自由的,因为你们和我们都需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翟哲转身离开,他看见了一种力量,一种可以击溃一切的力量。

午后,炮声停息,清虏的甲士逼近攻城。

翟哲命姚启圣把因爬上城头修补城墙牺牲的三个石匠的尸体抬到于潜城中,用白布覆盖,放在半丈高的木台上。他不用去观战,知道清虏今日必然无法攻下于潜城,因为他在这里。

还是朱大典和孟康守城头,方进率亲兵卫守城门。

姚启圣组织民夫把木柴浸入桐油,取出后堆积在城门入口处点燃,两百鸟铳手隔着熊熊火焰朝外射击,方进持双刀严阵以待。

清虏像马蜂堆积过来,努力攀上破败的城墙。守军用煮沸的粪水,滚烫的桐油,冒着呛人烟雾的毒火球还击。当然最有力的武器是鸟铳和三眼铳。因为在铳面前,甲士毫无用处,被射中后,不死也要失去战斗力。

义军每千人为队列,前面抵抗不住了,后面人紧跟上。他们尚不能熟练使用鸟铳等兵器,多半使用长枪。

准备从城门突击的甲士乘兴而来,到了城门口看见正前方燃烧的大火,急的哇哇大叫,被躲藏在火焰后的鸟铳手射中了十几个人后才发现不对劲,各自避开。

战事和前几天没什么两样,只是衬托战场的背景变得更血腥。

翟哲没有去城头,也没有去城门,他行走在从萧山行营过来的义军当中。朱大典不知道如何去运用他们,姚启圣知道,但他没那个能力来激发这些人。

“我会与你们一起守在于潜,只要守住这里,我们就可以收复江南,驱走清虏!”

“大将军威武!”

因为城头不再有铁炮的威胁,博洛到城墙底下亲自指挥战斗,城内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

厮杀持续了三个时辰,双方都在不停的轮换士卒。这三个时辰,朱大典一直留在城头,让翟哲暗自钦佩。他听说朱大典有家财万贯,都是在担任凤阳总督时贪墨而来,在此刻终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天黑之前,博洛下令退兵,城墙下已经覆盖了好几层尸体。

这么一座小县城竟然也这么难攻,博洛生出一丝惧意,想起来之前给多铎下的军令状,心中竟然泛出了一股恶毒的念头,“若是张存仁战败了,我就不用再这么麻烦了。”张存仁麾下八成是汉人,有降军,也有汉八旗士卒,但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在女真人眼里都是汉人。

现在为将者也开始畏战了。

巨炮在夜晚不停息,博洛在炮声的掩护下躲在大帐中大发雷霆。

“愚蠢的攻城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耗费这多的兵马来攻打明军的城池?”

这是个好问题,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了,但为时已晚。譬如方国安和左若绝不会在昌化城下冒着损失攻打张存仁。

第429章怒涛拍(四)

两边的山林中树叶渐黄,张存仁站在昌化城头,这几日似乎看清楚了季节在变迁。

秋风萧索,让人

斥候统领飞速奔上城头,单膝跪地禀告:“报,城东三十里外的山林中明军据守,昨夜去查探的两个士卒都没能回来。”

“知道了!”

张存仁摆手命他退下,他还有四天时间,最长不超过五天,必须要突破包围。两个月前,他绝想不到江南还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愚蠢的剃发令!”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也只可能出现在脑子里,万万不敢说出来。

在大清,现在无人有胆量触碰摄政王多尔衮的胡须,何况他只是个汉人。昌化城内有两万两千汉人和两千女真人,多铎派这些女真人来是为了督战。张存仁投靠满清有些年头了,一直尽心尽力,多铎对他还算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为一军统帅。

但信任有程度,汉人永远是汉人,只能为女真人的奴才。

他摸了摸脑袋,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辫子,初始剃发的时的耻辱已经淡忘了。

“也许过不了几年,江南人会忘记留头发的日子。”

今日的炮声剧烈,站在城头他能感觉到远处的震动。这是因为博洛从杭州城调集来巨炮,威力和声响都超过了原本于潜城头的小炮。

“该到了突围的时候了!”张存仁仔细观察南城外明军的大营,如果能击溃方国安的军队再突围,清兵的处境会好上很多,避免腹背受敌的麻烦,但这不可能。只要他动手,腹背受敌的便是他自己。

天慢慢黑下来,炮声停歇了几个时辰,现在又响了。

巨炮的轰鸣不是人的呼喊,声音冰冷而机械,张存仁似乎能从中听出救兵的无奈和焦急。

城内的士卒听命令分队列集中,张存仁召集千总以上将官在县衙前聚集。

他一身明亮的盔甲,握刀柄站在县衙门口,高声宣告:“各位都清楚我们的处境,明贼设下毒计,妄想把我大军困死在山中。如今豫亲王已派大军来救援,正在攻打于潜县。只要于潜的道路通了,我们就可以安然返回杭州。”

“军中粮草只剩下四日,不是敌死就是我死!”张存仁抽出雪亮的腰刀,有左手两指夹住刀尖,平放在胸前,“就拜托各位了!只要我等杀出重围,再调集大军荡平浙江。“月色中,刀刃闪寒光。

“突围!”

昌化县城西门打开,士卒们不打火把,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西边的山道。张存仁命女真人督汉卒先行,自己率五千士卒留在昌化县城断后,以防方国安追击。

从城外看不到这里动静,城楼的灯火还在散发昏黄的光芒,城头旗帜依旧。

方国安营的斥候每到夜晚都格外小心,但他们眼睛都一直在盯着自家的兵营前,以防清虏袭营。方国安不是没想到清虏会突围,但清虏突围也不会向南,东面山道不属于他管。

进军徽州府这一战,方国安很积极,也打出了威风,但对翟哲后续的追击,他没有太大的兴趣。取下徽州府,他有了栖身之所,对这场战事热衷程度大大降低。他从未想过这么快在江南击败清虏。

清兵从亥时出城,一直到下半夜,终于有埋伏在山中的斥候发现了清兵大军行军的动静,向方国安军营中禀告。

还没等斥候进入兵营,西边的山道中传来清晰的鸟铳声,但并不密集。清虏的突击先锋和左若巡视山道的兵马接战了。

铳声就在十几里外,方国安营的灯火逐渐点燃,斥候飞奔向中军大帐,喘着粗气禀告:“昌化城有大批清虏连夜出城,正在向南进军,已经与左总兵接战。”

年轻方元科很焦急,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请命出击。

方国安脸色很平静,问:“有多少清虏出城?”

“黑暗中看不清楚。”

“爹!”方元科到底是没忍住,抢先进言道:“清虏一定是憋不住了,我现在领兵出击,与左总兵在山道中夹击,恰似瓮中捉鳖!”

方国安皱着眉头,半天说话。

方元科还想请命。方国安伸手止住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陷阱?”

“啊!”方元科张大嘴巴。

“左总兵悍勇,必能守住下狭窄的山道。清虏狡诈,等天明看清楚形势再追击不迟。”

方元科不以为然,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拱手听命。

营中兵马在各处集中候命。

诸将退去,方国安独自一人留在大帐中,他的心情很矛盾。

清虏颓势已现,平虏将军如日中天,他也该要考虑自己的后路了。翟哲虽然答应把徽州府交给他,但义军都被平虏将军府接着这个空隙收编了,在平虏将军布局过的徽州,他只怕不能事事如意。在徽州府的几仗,包括围杀张存仁断后的兵马,兵士损失不小,与翟哲的回报比,他能得到的实在是太少。

“我已得到了徽州府,何必再拼命,兵丁都死完了,平虏将军还会把我当回事吗?”方国安想说服自己,但总觉的有点不安。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的心思反而简单。半年前,翟哲是宁绍总兵,他是浙江总兵,半年后,两人的声望地位天差地别。

“清虏势大,想击败他们非朝夕之功。翟将军太着急了!再说,他也没让我攻打昌化县城。”

一个人不想做一件事时,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

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

铳声响了没多久,昌化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慢慢显现出来。太阳还没露脸,方元科率军到昌化县南门列阵,见城头守军密集,不知道究竟出去了多少人马。

张存仁立在城头大喊:“方国安,残明大势已去,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能投入大清,我保你封侯拜王,何必自寻死路。”

方元科大笑,骂道:“你自己也就是个奴才,还保人家封侯拜王。”他想率军饶向城西追击突围的清虏,又担心腹背受敌。

正在犹豫时,传令兵飞驰赶到:“总兵大人有令,命你不可绕城追击。”

辰时,方国安亲自率大军到城下,树云梯攻城,昌化城下的炮声响。

这是一场很默契的战斗,方国安树立了十架云梯,但一直没有派士卒等城。他不想再消耗实力,又要给翟哲一个交代。张存仁暗自后悔,早知如此,他在这里只要留下两三千人足矣。

方元科看了半个时辰,自觉得没意思,请命道:“爹,您在这里攻城,我去追击逃走的清虏!”

“放肆!”方国安大怒,“不知道分兵是兵家大忌吗?攻下昌化,再追击不迟。”

方元科脸色涨红,用惊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敢进言。

……

浙西山区铳炮响。

翟哲守在于潜县城,这几天两耳中一直有巨炮声回荡,觉察不到几十里外的动静。他从未担心过背后,因为驻守在那里的是左若。

于潜往昌化的山道在山间环绕,两侧有高山,也有矮丘。

左若没有堵住官道,而是选择了两个对立的山丘驻军,分南北夹住官道。秋日草枯,为了防止清虏烧山,这几天兵丁们把营地落脚的山坡的杂草清除的干干净净,砍伐树木打制栅栏。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不会像逢勤那样修筑复杂的防御营寨。因为他左若,骨子里就留着冒险和悍勇的血液,即使是一场阻击战,也要打出进攻的气势。

半夜,巡逻兵遇见突围的清虏后,且战且退撤回军营。

清虏没有打火把,又担心明军在山中有的埋伏,行进的很慢,想等到天明再突围。

领军的女真甲喇额真是镶白旗的扎伦比,虽然身处险境,但骨子里并没把明军当回事。女真人对明军积攒多年心里优势不会因为一场战斗消失。其实有不少女真人有博洛一样的念头,明军只会据城而守,野战完全不是大清勇士的对手。当然,到目前为止,也确实如此。

两万多人的队列在山林中像一条缓慢游动的长蟒,一路没有遇见像样的抵抗,扎伦比反而更加谨慎。

太阳露脸时,不远处的山顶,明军的旗帜如云彩,扎伦比命大军停下脚步。

斥候回来禀告:“正前方道路畅通,明军驻扎在两边的山顶上,放开了中间的官道。”

扎伦比稍感意外,说:“带我去看看!”有五百士卒同行陪同护卫,前去查看地形。

一直走到离明军驻守的山岭一里多路外,他才停下脚步,还在左顾右盼时,只见两侧山门大开,各杀出一路兵马。

山民们像是被驱赶的豪猪,竖起背上尖刺冲过来。一里多路,这些人只需片刻,冲在前列的山民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顶住几轮弓箭后,挥刀与扎伦比的护卫接战。盾牌兵后跟着三眼铳手,专对甲士轰击。

两队兵马堵住了官道,扎伦比有些慌乱,但到底相信女真人在野战时不会被明军击败。山民们没有那么多盔甲,行动便利,善于攀援的山民从两侧山林中穿过,队列转变成弯月形,把清虏包裹在当中。他们自幼生长在这里,山地对他们像是大海对渔民。

鸟铳手在躲在密林中轰击,越勇猛的甲士,死的越快。

明军的背后像是在被鞭子抽打驱赶,完全不知道畏惧是何物,扎伦比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明军。

“杀散他们!”他无法接受女真甲士被面对面击败的结果。这对他,以及对身后的准备突围的兵马都是一种心理打击。

第430章卷残云(一)

左若甚至没有亲临战场,即使他知道到山下查看地形的是女真人。

女真人或是汉人,那没什么区别,都将是被他击败的对手。他不觉得女真人会比汉人的战斗力强多少,在草原,女真的甲士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在江南,女真人除了督战,并没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表现。

“我的士卒才是最强的!无论在大明还是在清。“这就是为将者的自信,甚至有点自负,他的精神会深深扎入每个士卒的骨子里。

如果张存仁亲自过来,也许还能屈尊他挪动脚步,但五百个女真人,只配让他的副将出马。

豪猪们竖起刺,穿插在山林中,扎伦比眼睁睁看这些人就快完成包抄了。

正面是长枪兵与甲士混合组编的队列,两翼全是轻装上阵的鸟铳手。扎伦比发现,在这里鸟铳比弓箭可怕的多。没有号令,左若给铳手们充分的自由,他们可选择在山林间任何一个地方,对任何一个对手放铳。

杂乱的铳声响在一百步,甚至几十步外,山民们灵活的跳跃在树林间和灌木丛里,只需看那些身影就知道,在这里别想追上他们。扎伦比很担心,担心自己下一刻会被击中,他穿了两重盔甲,但他亲眼看见穿了三重盔甲的亲兵被一颗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铅子击中左胸,倒下后再也没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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