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径全身绷紧,赶快往後退了几下,防备的看著他。
“你不用怕我,我不是来抢生儿的。”尚绮不再靠近,立定了说道,“我来,只为帮你。”
“帮我?”李径一脸不可置信。“我不需要你的帮忙。我们现在过的很好。”
尚绮凝视著他怀中的小狐,“我能帮生儿恢复人形。”
“什麽?!”李径闻言往前急走两步,又退两步,疑道,“你上次不是说……”
“生儿的内丹的确已毁,不过他的内丹本来就不是真的。”尚绮目光变得轻忽,叹了一声,“因为他并非天生的媚狐。”
李径听得满头雾水,“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做出来的?”
“的确是做出来的。”尚绮点点头,眼神益发迷离,“且是我逆天而行做出来的。”
“媚狐百岁之时需行所谓成人礼,方可永远维持人形。说白了,即找个凡夫相好,若行房不死就是遇对了人,即刻吃了他,就大功告成。当年我初初成型,遇到那人摔下山崖,救了他。後来,我们鱼水交好,照理他明是要死的,不知为何我鬼迷心窍,竟分了半颗内丹给他活命。自己落得元气大损。”
“我带他上山,住在狐乡附近,以便能随时去冰洞疗伤,还让他也能入这狐族圣地随我修炼。那时候,每天都和做梦一样,我将冰洞取名燕陵,只因他对我誓言不弃。”
尚绮说到此处,嘴角扬起一抹嘲讽,“不弃?哼,那时年少未经,哪里知道人心善变。两年相伴,他藉故回乡探亲,说是半月便回来,我听信了他。结果等了又等,三年他都没有回来。”
尚绮缓缓言来,李径虽不解他用意,业已听出端倪。
始乱终弃麽。
果然,尚绮笑了笑,道:“始乱终弃。”
“我下山寻他大半年,四处打探,费尽辛苦,竟原来物是人非。他早已经娶妻生子。”
“我那样恳求他,跪在他面前,他却说什麽人妖殊途,根本不可能与我一生,还劝我趁早死了这心。若这样也罢了,他更使人降我,将我打成重伤。”尚绮声如梦呓,悠悠叹息,“我一怒之下现出原形,杀了他全家九十四口。食其肉。饮其血。”
“可就是这样,仍然无法削解我丝毫的恨。”
一个恨字遥遥及耳,明明语调和缓,却有股莫名的寒意泛上李径心头。想说这些陈年旧事与他何干,未及开口,蓦地眼一花,人已近在面前。
“因为我有恨,”尚绮伸出手,把玩小狐项上暖玉,柔声道,“所以,才会有了生儿。”
27
李径倒退数步,胸口怦然直跳。手心背後全湿了汗。但他心下明白,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尚绮的,因此势必不可以自乱阵脚。他稳定心神,问道:“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尚绮并不答话,略略仰起的脸颊星辉洒将,琼楼独立,玉怜香轻。
“其实也许并非全然是恨……应该还是我始终不能甘心吧。”
尚绮神情冷漠,似在敍说一段和自己无关的往事,“於是,我便想要他重生,再活一遍。”
“这一遍,我要他爱我。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月过中天,冷风扶枝,偶有鸟啼。
却只是廖廖数声,听得人心凉不已。
“燕陵洞内足足五百年,我终将他的骨血重新炼作一颗内丹,捉了只普通狐狸喂下去,待它生产,便将狐崽抱回狐乡养大。”
“再过百年,它化作人形之後,果然像足墨燕陵……眉眼鼻口,每一笔,每一线……连说话的声音……”尚绮闭上眼睛,“我便为他取名墨生。”
墨生。重生。
墨家燕陵,骨血重塑,百年复生。
李径闻言大怒,他抑制不住满腔怒火,大声质问道:“因为你恨人抛弃,因为你得不到,所以,你才那样折磨生儿,让他活著受苦麽?!”
“也许是……也许不是……”尚绮看了看李径,复深深凝望著小狐,“但这样对他……实非我本意。”
“我想好好疼他,好好爱他。可看到那一张脸,往事历历在目,我就无法不恨。”尚绮叹了口气,“何况,我渐渐发现,生儿再好,再顺著我,他始终不是我要的那个人。”
“生儿……始终是我养大的。”尚绮似在思忆什麽,停顿片刻,方继续道,“生儿非自然之物,违背回圈,天地生异,狐族那帮老不死的隐约察觉了我的秘密。他们无法坐实,想借墨生行礼之机窥探真相。因为行礼过後,媚狐无须变回原形就能修炼。生儿,本来就是只普通的小狐,当然是办不到的。而他们绝无可能容忍生儿的存在。”
“我自是不能让此事发生。”
“却不料那群老东西使计将我支开,等我第二日赶回狐乡,生儿已经听信那些屁话,绑了棵千年灵芝成亲行礼,越发逼自己遇险。”
李径想到二人认识经过,怎样傻气也是甘之如饴,他心底柔情万千,摸摸小狐头顶,暗想,我与生儿可是注定的姻缘,凭你怎麽断得了。
尚绮脸色一凛,“你以为我断不了?!”
李径大骇,原来尚绮真的能够知道自己心里想些什麽。可他自认有理,嘴硬道:“你说你断得了,怎麽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呢?”
“当然是我故意所为。”尚绮冷冷应道,“你们纵然成亲,依你这体质和生儿交合根本死不了,不过暂且没气昏过去,他就巴巴守了一夜。隔日我差人拖你去埋了,他还哭著不让。我即刻便知道他动了凡心。”
“须知世事原本不平,真心付出,未必就换得回真心相对。”尚绮挑眉冷笑,“生儿自幼长於狐乡,天真纯粹,不识人间尔虞我诈。况他性子直率,丝毫不懂掩饰,一半天生,一半也是我著意养成。”
“……为什麽?”李径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尚绮沟通,此狐心机叵测,说出来的话,越解释他越是迷糊。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太刚易断,太柔则废。”尚绮轻笑,“他这样子,无论爱上谁,都是绝路。若爱上的还是你这扬州第一的花花公子,怎难逃伤心欲死。”
“上辈子,我尝的,这辈子,他若尝了,我也算是报了仇。”
李径一张俊脸涨的通红,说话结结巴巴,“我,我哪有花心?!”
尚绮并不睬他:“李公子,你果然不负我所望,真的想尽办法逃离他。你们回到狐乡自以为机密,可我身为族长,如何可能不知?那天,我故意在你眼前折辱他,送你离开,还告诉了个痴儿你的下落,本就是要杀你的。”
李径闻言大惊:“是你叫善喜来的?!”细细回想一遍,果然串起了因果,“是你害了墨生!”他恨不得扑上去将尚绮碎尸万段。
尚绮看他一眼,深叹道,“我只没想到生儿竟然那麽傻,跟著你到处跑,任你欺哄不算,到头来,竟还为了你,三番两次不要自己性命。”
李径念及往昔过错,心头大痛,却无法辩驳,呐呐道,“我後来就懂了……若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我们早已经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尚绮突然大笑起来,“不过证明你们能够共患难,这本就不难。可你如何能确定可与他同安乐?”
“李径,非经生死,你会爱他?!”
“你敢说你现在心里不是感激同情大於真心实爱麽?!”
李径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尚绮往前逼近一步,双目直直盯著李径,“夕往诸般,我的确对生儿不好。如今,你既能为他舍弃一切到这个地步,我就权且相信你们对彼此的确存有真心。所以,我打算给你们一个机会。”
李径愣愣看他。
机会?什麽机会?
“我将墨生抱走,助他恢复人形。十年之後,若他还能记得你,自会与你相见。”尚绮双眸粹了寒星点点,冷若霜剑,“你可愿意?”
李径一时清醒过来,他防备的看著尚绮,“你究竟有何目的?莫不是为了拆散我们吧?”
“哼!”尚绮鼻子一嗤,曼声道,“李径,你好好想想,我真要抢生儿又有何难?直接动手即可,何须多费口舌。”
“可是……”
“好了!”尚绮不耐的皱了皱眉,“我已经说过了,我这麽做只是为了生儿,想要补偿他。且看你也算是真心。”
“若他……若他……”若他十年後忘了我呢?
李径紧紧抱著墨生,千万句话语彷佛都紧紧黏著喉间,嘴唇张合,却是默然无声。
“若他忘了你,自然是代表你们缘分已尽。”尚绮笑若流云,“其实你们本来就是一段孽缘,李径,你何苦执迷?”
李径充耳不闻,全副心思凝结一般。他只是抱紧小狐,好像一松手,手中生命就会不见了。
“不过,你若愿意他永远是只狐狸,我也不勉强。”尚绮转身过去,脉脉春寒,风动衣摆,“我就等你一柱香的时间。”
李径低头,久久看著怀里的宝贝。它睡颜正憨,轻轻衔住自己的拇指,一副痴迷模样。嘴角还有些水滞。时不时的摇两下尾巴。浑然不知自己以外的世界。
十年。李径,我权当给你和他一个机会。
十年,简单两字,绝望并逐希望而生。
十年之後,会是怎生光景,是否真好过今时今日相守相依?
生儿,纵然你不懂回应,我又是否应该知足,和你如此终老一生?
李径将脸颊贴在小狐额头,感受那一点温暖,传遍自己周身。
眼睛胀痛,不得视物,神思却渐渐清明。
生儿,纵然欢乐伴随,可我想你顾盼生姿,喜笑愁悲。我想你疏影同窗,娇纵蛮横,扯著我脸迫我喜欢。我想你那麽多那麽多的爱我,给我满满一颗心。
十年,长短岁月,世间又有几多十年。我用这十年和上天作赌。赌我们命定有缘,赌你不会忘了我。即便日後我输了,好歹我知你已然恢复那般美貌,遇上谁,爱上谁,我都不在乎。我曾带给你的那些苦,那些痛,如今通通还给我。
罚我历遍相思,痛彻肺腑,让我永永远远只能思念你。
但如果。只是如果。
十年之期过去,你仍然记得我,仍然爱我,那就请回到我的身边。
银河迢递,尚有鹊桥相逢。
阴阳永隔,还能入穴成蝶。
李径附在小狐耳边,轻轻道:“生儿,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不管十年二十年,我李径,此生只等你墨生一人。”
28
九年零三百六十二天。
“公子,这是您要的蓝布成衣,我们连夜调货赶工……没问题的,千人的用度也是足够了……”
……
九年零三百六十三天。
“少爷!小心!前面有棵树!”
“楼梯!少爷!楼梯!”
……
九年零三百六十四天。
“公子!公子!院子已经扫过了……”
“少爷,这桌椅是晨起才擦的……”
“哎呀!不好了!!!少爷把灶给燃了!!!”
……
九年零三百六十五天。
“你真不去了?!”
“不去!”
“真的?”
“说不去就不去!”
美人娇叹,“你到底在怕什麽?十年都熬过来了……每天都去,每天都去,跟魔了似的。眼看到日子了,你居然说不去了?!”
本来趴伏在桌上的醉汉霎时横眉倒竖,满口含糊:“要……要你管!”半天又涎著皮笑起来,“苏,苏……给我弹……弹……”
美人不顾形象的翻翻白眼,“弹什麽?!”话是这样,人业已走到琴边,准备抚那首万年不变的曲调。
不料醉汉忽然跳起来,扑三倒四猛冲向屋角的铜镜,伸手摸著自己的面颊仔细看了半天,“苏,我是不是老了?”说罢,苦著脸自言自语道,“苏,你都老了,我还能不老麽?”
美人终於暴怒,“李径!你给我滚回去睡觉!”
……
十年当天。
高岗独台。月落日升。
依然春寒陡峭,依然满地散漫开放野花。
红的。黄的。彩蝶翩飞。
雨雪过去,新阳朝叶,春秋轮回。
十岁轻风抚面扬尘,统统不敌今年寒了又暖,暖了又寒。
李径将方圆几里细细密密摆好延寿斋的蜜饯糕,自己端坐正中,衣冠摆弄许久。停当了,不敢睁开眼睛等待,只屏息凝神,於心头反复默念:“生儿乖,生儿快来……你哥给你带好吃的来了……生儿乖,生儿快来……十年了哟……生儿,十年了……”
生儿,十年了……十年了。
你真的……会回来吗。
日沉,月升。
星星点点的亮光透著凉薄,冷冷旁观人世变迁。
偶有寂寥鸟声传来。一切似乎当年模样。
他把小狐交给那人,一直站在身後看那人抱它离开。
手心彷佛还残留熟悉的体温,暖意切切。
身体却透彻挥不去的寒冷。
他奇怪自己竟没有哭泣。
只是死盯著他们消失於视线之外。
既而,他坐在这里。整整三天。
不能动。
不是不愿,仅仅不能。
直到有人寻来,他由谁拖著走,那麽多的人影嘈杂,那麽多的事物纷乱,并不真实的声音,他似乎闻得怒駡哭喊,还有一阵熟悉的旋律……心早落在什麽地方,再寻不回来,且当一梦。
待得被一巴掌打醒,渐渐看清楚面前人,梨花带雨,却故作凶狠的模样:“李径,你等他,就好好给我等!不死不活的过,算什麽?!”李径捂著脸半晌,方苦笑,“苏,你下手也悠著点嘛……”流苏泪中含笑,咬牙狠狠道,“看你还敢不敢装死!”饿虎一般扑过来,湿了他的肩膀。
李径抱著她,叹气。何必唤醒我。苏。十年,你要我如何等,如何熬。
原来皆不是梦。
李径断断续续从人嘴里得知经过。据说市集遍布告示,老乡见到以为村里来了逃犯,赶紧报官。自己被寻回的时候,呆呆傻傻,什麽都不知道。父母最初震怒,後来不由心惊,只盼他病好,其他再不计较。这倒十足益处。起码不会有源源不绝的相亲,连上次拜了堂的女子,因为李径抵死不从,於是,随便找个理由悔了婚。对方虽然暗下记恨,可是论家世论势力到底对这王爷夫妇无计可施,何况谣传公子已傻,他们如何舍得自己女儿深陷火坑?沸沸扬扬一阵,便罢了。
李径无人管束,更加随心所欲。著实一段清静日子。
不过,纵然他恢复神智,行为举止并未因此正常多少。
李径做的第一件事即仔细的搜查了自己的房间。几经反复,在床底找到五六根绒绒的白毛。他用珠玉匣子好生保管起来,吃饭睡觉从不离身。就差每日三柱清香。
而做的第二件事是他於自己前院亲手挖了个大坑,将里面畜满水。隔段时间就丢数条鱼下去。过不得几天,又尽数捞起来,不杀不吃,就望著呵呵傻笑。
当然最为怪异的莫过李径开始废寝忘食的学习爬树,学会之後,全扬州稍俱姿色的大树都被他爬了个遍。他常常久呆树上,痴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