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门阀风流- 第4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陆纳不知想起了甚,神色竟有些郁郁,叹道:“昔日阿父问我,其志为何。我言:新亭之声,发之于昨日,不敢作楚囚相对尔。阿父言:南人固于江东,北地何干……”

言及此处,其略微一顿,子不言父之过,不可再续。然终是胸中积着少年盛气,遂大声道:“前几日,自阿父处闻知,鲜卑段匹磾杀刘琨刘并州,中原又少一铮铮汉家儿郎矣;如今纵观,中原遍燃烽烟,饱受胡人蹂躏,十室不存二三,无数英雄儿郎尽皆翘首以望江东;然江东之地,大将军却屯精兵十万而不前,意欲何焉?”

言毕,忍不住的以手捶案,面露赤颜。

刘浓震惊:锵锵之音!谁言江东儿郎不愿匡复北土啊……

刘琨死了?其不得不死啊,此时之中原,各自为政,各自为战,乱成一锅粥。接下来的两年,还将死掉一大批胸有复土之志的英雄人物……

王敦?王敦之意天下人尽知矣,奈何其兵权在握,遥遥镇住建康,谁敢于此时说他半个不字?恐其早就在等待时机尔!

若让其寻得借口,顺着长江漫甲而下,谁人可挡?

晋帝司马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尔!尚不得不给他升官,听闻刚升其为江州牧!再将王导升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公,希望能让其顾着些皇家颜面,扼制其族兄,义固君臣尔!

王导?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一面不得不苦劝族兄别反;另一面亦真心为司马睿竭心怠力,望事有不谐时尚能保住家族根基。

而王敦,数年后必反!

这,便是如今之江东!这便是如今之天下!帝王不过是世家掌中玩物,而天下已非昔日之天下!

“瞻箦,瞻箦……”陆纳挥手唤着。

刘浓眯着眼睛徐徐回神,悄然抹去心中痕迹,拱手涩然笑道:“祖言,莫怪莫怪,适才听兄一言,竟不觉忘神尔!”

“哈哈!”

陆纳拍案笑道:“有何怪焉,瞻箦乃性情中人尔!罢,此事现下言之过早,待你我有功名在身时再续不迟。来来来,长夜漫漫,咱们咏诗才是正理!我先来……”

言罢,长身而起,振了振嗓子,朗声咏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石,不可以茹……”

一诗咏罢,让刘浓续咏。

刘浓挑眉笑道:“不知是那家女郎,竟让祖言以敖以游呢?”

闻言,陆纳挥着麈的手猛地一顿,随后竟面呈羞涩,搓手催道:“休得取笑,瞻箦乃醉月玉仙,快快咏得诗来……”

真让我言中了?

刘浓淡然一笑,亦不愿再行追问使其尴尬,自案上捉了一杯酒缓缓起身。抬首时,恰遇一轮新月如钩,泛着迷漫的气息洋洋洒尽四野苍阔,心道:洛阳与长安应亦同月吧?不知另一个世界是否亦同呢?你们尚好吗?我的故人……我的亲人……还有那个,我曾答应过将送你至洛阳的山莺儿,你们,尚好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矣!

心中悠然深往,情不自禁的漫声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声音柔中带沉,一曲如诉轻浅,婉转而不媚,清悠而不愁,仿佛带着淡淡的思绪飘至天宫,欲折桂花洒作星河,垂满头。

“妙哉!”

“妙也……”

两个声音同时赞道,一个是愣愣的陆纳,另一个则从后院飘过来淡若不闻。陆纳饮酒正浓,一时情怀尽开,索性跳至案上呼道:“小妹,你也来咏一首……”

半响,院后响起陆舒窈独特的声音:“折钩斜斜向翠微,潭中鹤影,树下逢君归。流觞半曲青颜寐,对酒邀月仙人醉。玉中童子冉歌飞,湘竹掩衫,蓦然凝蛾眉。琉璃镜中问是谁?春风拂拦燕未回。”

“咦!”

陆纳心中一跳,酒竟醒得七八分,苦着一张脸看向刘浓。

刘浓呆了!

这是词不是诗,此时尚未有这类体栽。陆舒窈果真聪慧亦擅咏诗,明显是在对他的“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做出回应。虽然很含糊、隐约不清,然,女儿家的心思本就细腻啊。

陆纳暗道:苦也,难道小妹真的……

刘浓暗道:苦也,她果然误会了……

良久良久,隔壁陆舒窈等了半天不闻他们咏诗,淡声问道:“怎地不咏诗了?”声音平淡而无奇,可若是细听,里面带几丝捉摸不定的轻颤。

陆纳苦笑,小妹多半对瞻箦生了情愫,自小她便被阿父娇纵惯了,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极是好强,一旦拿定主意谁亦改不了,若真是如此,阿父恐得气死。再转念一想:嗯,小妹倒是颇具眼光,瞻箦如此美玉,谁家小女郎见了会不喜爱呢?怪不得她要我带瞻箦住这云胡院,以前尚以为她是喜瞻箦之诗,现下看来……唉,若论相貌才学倒亦般配,可倒底家世相差过甚啊……

刘浓捉着酒杯浅抿,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陆纳,见其面显尴尬犹豫,遂笑道:“祖言,天时已甚晚,明日尚要游园,不妨歇下罢。”

“瞻箦!”

刘浓按膝而起,定眼看着陆纳,慢慢摇头让其宽心,笑道:“祖言,改日再闻君彻夜咏诗!”言罢,一个揖手转向室内。

唉!

陆纳暗暗一声长叹,看向后院,柔声道:“小妹,改日咱们再咏。”

“知道了。”

陆舒窈幽幽答着,身侧的小郎君突地悄声道:“阿姐,你之心意我知也……”

“你知?”

陆舒窈伸出根手指头点了下小郎君的额头,嗔道:“你知在何,我不知亦不想知。然,我却知你想跟人习剑,是也不是?”

“然也!”小郎君的眼睛顿放光华。

陆舒窈嫣然一笑,起身走向室内,边走边道:“静言,你休想,族伯断然不许的。再过几年,你亦要与我一样了……”

“阿姐,我想和你睡……”

……

整整逛得两日,方才将陆氏庄园游尽。

自那日服散之事后,陆始与诸人皆对刘浓极是感激便邀请共游。刘浓亦未行推托淡然相随,倒亦结识几人;虽不若陆纳那般知已,可多结交世家子弟终是好事,对名望的蓄养亦极有帮助。名望是需得人传诵的,如若孤芳自赏卧于深山中,谁人知你才华几许呢?

其间,陆舒窈遣抹勺来请刘浓观画,刘浓画技欠佳自然不会错过,只是每次皆会与陆纳一同前往。陆舒窈这个美丽的小仙子却仿若未觉,依旧淡雅相待,大方而知礼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人辩不出任何一丝异样。陆纳暗中揣度恐是自己多疑了,心中松得一口气,却又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云胡院。

刘浓临摹着《平复帖》,陆纳则被陆始唤走。来福侍在一侧,将左伯纸换了一张又一张,最后竟垒作厚厚的一叠,心道:别的郎君都在游玩,只有我家小郎君尚在练字。真用心、真聪明、真厉害!可是我却一个都认不得……那个字,好像蚯蚓哦……

刘浓勾完最后一笔,将狼毫搁在笔架中,揉着手腕打量。字迹临摹的尚算规整,转笔时刚柔亦得体,但却只是粗粗形似。若不与平复帖相较尚能看得,可若两相一对则高下立判。不愧是千古名帖,岂能这般容易便临摹出几分骨髓!然,只要终日不辍,再得名师指点,总有形神皆备的那一天啊。

“刘郎君!”

有人自院外来,回头见是抹勺。

抹勺万福道:“刘郎君,我家小娘子画作成了,请你去一趟!”

“稍后就来!”

抹勺再度一个万福,笑道:“刘郎君,适才七郎君于归途中被小郎君叫走了,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

嗯?!

刘浓尴尬不已,面色仿若红玉透染,确是想待陆纳回来再去。焉知却让人一语道破,最近这两日皆在刻意的避嫌,看来今日是避不过去,心中则稍有些惴惴:陆小娘子美丽宛约,教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可是这好感却带着隐约距离。若说只为声誉着想,断不能再吹皱一池春水,可……

罢,直指本心!

笑道:“这便去!”

抹勺神情顿松,弯着眉眼甜甜一笑,碎步在前引着路,心里却道:这刘郎君可真好看,可心亦真沉,他和小娘子,能成吗?小娘子定是喜欢他的,不然怎会废恁多心思……

……

陆舒窈端端正正的跪坐在浅黄色的苇席中。

她今天极美,穿着最喜欢的鹅黄对襟襦裙,宽领,浅露着嫩白修长的脖子。挽着随马髻,梅花金步摇斜插于两侧,漂亮的两把小梳子刚刚点过浆露,唇间则抹着桃红;面上并未涂胭脂,因为它们现在正浅红。若自上往下视,襦裙四铺而开,中间嫩嫩一点花蕊。若平目直视,娇艳的让人心悸。

吴郡的骄傲,陆舒窈啊!

乌桃矮案上摆着长五尺、宽两尺的画卷,墨色刚凝不久,一切皆是清新,若是轻轻一嗅,定是墨香满怀。画中的郎君真美,眼睛像湖水一样深幽,若是细看定会陷入其中。

而这,她略懂、略懂……

偏着头左右一看,静悄悄,三个女婢早就被她以各种理由摒退。

一切皆好,无人打扰!

“小娘子,刘郎君来咯……”抹勺在院外大声说着,人尚未至,声音已扑入帘中。

嗯!

她微微镇了镇神,身子缓缓的直起来,眼睛平视前方,嘴角浅笑……

第五十一章兰心蕙质

君归院正厅。

湘帘挑卷,抹勺将四窗竹帘尽皆挂在边角,随后默身悄退。

明堂,洁亮。

刘浓轻吐一口气,心中稍安,于院中正了正冠,除木屐徐步踏入苇席,未先观人,垂眉揖手道:“刘浓,见过陆小娘子!”

话将出口便悔,往日相见亦无这般慎重啊!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镇定!

“陆舒窈,见过刘郎君。”

刘浓眼敛悄提,对面的小女郎正微微弯着身子,十指按在腰间,小小的,指尖染着桃红豆蔻。心中悄悄一跳,瞬间拂平,落身跪坐略斜三分,笑道:“昨日来时,尚以为画作需得再过两日方成,不想小娘子竟……”

“刘郎君,观画吧。”

陆舒窈轻声打断他的话,随后迎上他抬起来的眼睛,定住,一分不让,半晌,脆声道:“连夜赶的,刘郎君没见画墨尚未凝尽么?莫非,见而不见?”

话中藏话,言辞锋利,陆舒窈竟有这一面!

刘浓心中微惊,不知这小女郎要干嘛,不敢轻易接话,小心翼翼的凑近矮案,见画墨果然刚凝,焦、浓、重、淡、轻,正在徐浸而变色,画作则仿若活物。

如此观画,恰能得窥画风神韵,亦可于浸色时揣摸其画技。但见得,焦浓五色互染,各色画墨或堆或浸有浅有深;待得墨浸止时,便似画龙点睛,整幅画眨眼间跃然于纸。不论是柳下人,亦或潭中鹤,尚是饮酒郎君皆栩栩如生。两人一鹤,姿态虽各呈不同,然却似有一根绳牵,相互呼应,对对增辉。

刘浓抚掌赞道:“妙哉!”

“妙……”

陆舒窈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举止,听得称赞,正想顺口问一句“妙在何矣?”;恰逢他转目投来,两眼一对,见他神色颇具尴尬,尚带着些小孩童的羞涩与防备,不知怎地心中一软,咬了咬嘴唇,改口道:“妙便好,刘郎君,前些日子你答应过的,现下请作题!”

“嗯!不敢有忘!”

刘浓淡淡一笑,身子微微前倾,胸中早藏物以待,遂笑道:“小娘子之画美不可言,然刘浓字丑不便行书,可否由小娘子代笔?”

“你且道来!”

陆舒窈宛尔一笑,她当然看过刘浓的字,若说丑亦不丑,可就是刀工斧凿太重,应是尚未寻到笔髓在何。伸手自案上取得细毫笔,默然待其作题。

头歪歪,很可爱。

刘浓不敢看,只想早点题完开溜,朗声道:“春末,葛霁漫野潭。鹤唳青云间,未返。树下着冠,侧有俊颜。熏熏不闻然,孤辜随影璇。有子二人,悠游未闲。有雏初萌,眷顾若绵。何时,入画帘。”

“有子二人,悠游未闲……”

陆舒窈一边默念而随,一边落笔,笔行似涓水转逆如飞,待书至最末时偏着头想了想,落题:刘瞻箦言题,陆令夭代笔。

陆令夭,陆舒窈之字。

题罢,她对着画纸缓缓吹了几口气,看着那两个并列着的名字满意致极,将笔轻轻一搁,笑道:“刘郎君,若不嫌舒窈画得难看,愿以此画相赠。”

刘浓笑道:“已得陆小娘子笔传丹青,若再蒙赠画刘浓实在受之有愧。嗯,此时天色……”

陆舒窈道:“天色不晚!”

“啊……”

刘浓唰的一下脸红了,正欲说话,却见陆舒窈盯着他的左手,浅浅的笑道:“刘郎君,舒窈幼时愚钝,阿父赠我一只金环莺,每日我都要与它说话,闻其声而知喜悲。忽逢一日,不知何故,金莺萎焉不思食。正心忧且急时,七哥来了,言:其思飞矣!”

言至这里,她顿住,神色略显迷离且悲凄。

刘浓看得不忍,叹道:“唉,而后呢?”心里则道:而后她多半将鸟放飞了,随后哭得稀里哗啦罢……

果然,陆舒窈幽幽的道:“而后,它就飞走了,再未归……刘,刘郎君,你会飞走吗?一飞不归……”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她低下头。

唉!

刘浓心中暗叹,到得这时若说还不知她的心意,那则是自欺欺人了,下意识的便想去抹颤抖着的左手。便在此时,陆舒窈突然轻声道:“不可!”

嗯?!

刘浓右手顿在半途,木然。

室内极静,半晌不闻声!

突地,抹勺在院外大声道:“抹勺,见过大郎君、七郎君!”

呼……

刘浓悄然呼出一口气,洒然一笑长身而起,正欲转身迎向院外,听得一声轻喃:“我之心,你知!你之心,我亦知!”

再顿!

“扑,扑扑!”

院外木屐声脆响不断,陆始和陆纳联袂而至,后面尚跟着嘟着嘴的小郎君。陆始挑眉见刘浓立在厅口,神色一愣,随后便见自家小妹至厅室踏出来笑道:“大哥,七哥,快来,我的画刚作成。”说着再迈几步,扯了扯陆纳的袍袖,嫣然笑道:“七哥,适才抹勺请你和刘郎君,你为何不在?倒教刘郎君独自来了,这岂是待客之道!”

陆纳看着自己的小妹,眼睛转了两转,仿若恍然大悟,朝着刘浓揖手笑道:“哦,对,刚才有事耽搁,瞻箦莫怪,莫怪,画作如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