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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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第3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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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逸少,且,且扶……”有人轻语。

“吸气,吐气,吸一,吐二,徐进徐出。”有人低声指导。

片刻后,天街上东倒西歪一片片。

着绯裳者,在陶侃与刘浓的引领下,依品级高低站于西街,面朝东。着玄裳者,随刁协而列,站于东街,面朝西。至上往下看,此幕极其壮观,天街级数上百,每一个台阶都站着人,尚且不够,拖曳至阶下,几近上千。浮灯照游长龙,色作黑红,夜风缭旌旗,泛滥如海,更有宫娥娇秀于风中、裙衫轻裂,且不时听闻,浑身披甲的健马轻轻的打着响鼻。

而此刻,时将入卯时。

刘浓捧着玉笏与刁协面向而立,不知何故,刁尚书令上下打量着成都侯,小眼睛乍吐着锋芒。

成都侯视若不见,面正色危。

“瞻箦……”

耳畔传来轻呼声,眼角余光斜扫,只见谢奕腮帮鼓鼓的,正在不住嚼动,而自己的腰上一触一触,低头一看,谢奕塞来一枚糕点,轻声道:“瞻箦,今日庭议定将耗时,且食些。”

“多谢无奕。”徒步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刘浓也有些饿,当即接过糕点,囫囵一阵嚼,食不知味。华灯耀眼,眯着眼睛一瞅,但见阶上阶下一片忙碌,众臣纷纷从袖囊里掏出食物,默默啃着,阵阵香味盈透天街。

“肃静……”一名宫人扯长着脖子,放声呼唤。璇即,人群一阵悉悉索索,将各自食物收起来,挺胸掂腹,目视前方,作肃穆状。少倾,大殿一侧,袍角翻飞,王导、纪瞻、郗鉴三人联袂而来,默然列于队首。台议已毕,司马绍将出。

郗鉴看了一眼刘浓等人,捋了捋须,神色沉稳。此乃暗信,意指台议并未论及大事,一切将显于庭议。而此时,刘浓暗觉数十道眼光扫来扫去,交缠如织。勿需看,王谢袁萧尽在其中,顾陆朱张亦不例外,此番庭议,朝野内外皆知,谢袁绸缪已久,将行联横合纵于庭。如今时局,恰若平湖千里,暗流汹涌。

静默,潜风缭袍角。九傧相站于高处,见时将至,一挥令旗,即见得宫人来回奔走,百千宫娥灭灯,徐徐退入后宫。

月褪,星黯,华灯俱灭。

稍徐,东天飘起一缕光,宛若仙子舞浑凌,唰破淡薄浮云,渐而,浑凌若剑,愈演愈烈,继而骤然一放,东天朱剑逼得人睁不开眼,俄而,剑锋若束,直直刺向太极殿,将殿檐骑凤仙人拦腰一载,一半明黄,一半火红。

“叩……”宫人长唤,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簧,簧簧……”十二名雄壮甲士抬着四具长号,长鸣作三响。

初阳染冠,百官微微伏首。即于此时,大殿东向奔出一队骑士,人人华甲明剑,至阶下作水分,列于左右。须臾,十二名甲士掌着大纛徐行于前,四十九名宫娥持羽扇于左右,簇拥着司马绍的銮舆,诸侯王从随于后。

“簧簧簧……”长号作九啼。滚声若雷,震荡得人浑身如遭重击,满心满腔俱存一意,天威浩荡,不可目视。六匹雪白健马拉着司马绍徐徐而前,司马绍缓缓扫过阶上阶下,嘴角微翘,亦唯有此时,方觉已身乃六合之主,九州之君。

待至阶下,司马绍眼睛一眯,抖起十二缕纹章兖服,踩着赤舄,跨下马车,目视前方,迎着朝阳红日,沿天街中阶而行,一路匍匐往上,百官敛首。盏茶之后,司马绍踞坐于太极殿内龙床,诸侯王分坐于其下,俱乃年迈老朽,且寥寥无几。概因豫章之乱中,司马氏有数位实权诸侯王,为大将军所斩。

帝已坐龙床,五品以上官员便需入殿奉庭议,五品以下则静侯于殿外。刘浓除却步履,卸下楚殇,捧玉笏而入。殿中楠木板光洁如玉,足可鉴人影,布袜踩于其上,微凉。百官夹笏徐行,直至内殿,默然无声。待至天阶外,大司徒捧笏于眉,高声道:“臣,朝觐陛下。”

“诸爱卿,入坐。”司马绍起身,朝着众臣团团一摆手。

人群一水二分,玄绯两列,各自依品级落座于墨色苇席中。遂后,即行庭议,初议之事乃鲜芥末节,众臣一番争吵之后,由大司徒作定论。大司徒捧着玉笏,颤颤危危起身,慢慢扫了一眼庭中诸公,而后,洋洋洒洒数百言,将刁协一党驳得面红耳赤。

司马绍脸上挂着笑容,身子却微微前倾,将满殿诸公一看,琅琊王氏虽已折一支,然未伤根基,其威犹存,遂洒然一笑:“即如爱卿之言,此事当以此作决。”

“陛下圣明。”王导捧着玉笏淡淡一揖,而后,慢吞吞落座,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谢裒等人。

紧随其后,刁协复提数议,或为大司徒所驳,或为诸公共驳,竟无一得逞。司马绍坐于龙床上,身子挺得笔直,手掌边缘却微微颤抖,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纪瞻与郗鉴。

郗鉴默然,纪瞻却站不住了,铤身而出,附从刁协之意,令司马绍颜面稍存。

待至此际,已至巳时,晨阳穿窗而入,遍洒殿内,为衮衮诸公抹上一层华光。殿中气氛却愈来愈凝,百官暗度,时已过半,图将尽,匕当现。果不其然,待静默一阵之后,温峤捧着玉笏,转庭柱而出,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请。”

众臣见是温峤,神色俱奇,司马绍眼底暗暗一缩,掌着龙床边角,微笑道:“爱卿所请何事,但且道来。”

“谢过陛下。”

温峤朝着九五之尊深深一揖,而后,徐徐起身,瞥了一眼刁协,缓缓扫过在座诸公,神情蓦然一肃,捧笏道:“逆臣伏诛,社稷复安,此乃天下之大喜。然,臣常忆一事,不免涕零。”说着,面露悲伤之色,竟咏赋起来:“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其声低沉,其韵苍凉,来回盘荡于殿中,深缠人心,令所闻者无不捋须、扼腕。

待其长长一阙咏罢,司马绍眉头微皱、面泛红潮,刁协眼神闪烁,怒视温峤,满殿诸公面面相窥,神情各异。继而,私语声悄起。渐而,蚁嗡如潮。

此阙《扶风歌》,乃是刘琨所作,其人由洛阳至晋阳,眼见胡寇塞路,百姓流离,坟冢生烟,荒村无数。故而,由感而发,忧愤而悲吟。而此阙,恰若刘琨一生,心存报国志,却为国所弃。终生戎马,到头来,换得已身蒙尘。

温峤昂立于殿,直目司马绍,半晌,沉沉一揖,悲声道:“臣启陛下,越石冤也,越石悲也。越石之冤,在魂不归圭也。越石之悲,在浊骨待雪也。”

一语既落,满殿闻惊声……

第三百九十八章图穷匕现

红日照朱殿,辉煌煜灿。

温峤踩着斜长的影子,揖而未起。晋室百官交头结耳,太极殿内一派蚁嗡声。司马绍眉头微皱,眯着眼睛看向王导。大司徒抱着玉笏,搭拉着眼皮,状若昏昏欲睡。

半晌,殿内私议声愈演愈烈,司马绍胀红了一张脸,按着龙床的手背青筋凸现,尾指颤抖不休,显然因王导不闻不知而暗自羞恼。袁耽见温峤并未提及刘妙光,眉头深皱,微微倾身,对跪坐于身前的刘浓,轻声道:“瞻箦,此事……”

“彦道,稍安毋躁。”

刘浓正襟危坐,一缕彤阳拂于其身,恍若绯玉生烟。袁耽关心则乱,搓着玉笏,欲言又止,遂后,歪着身子瞅了瞅成都侯的神情,见刘浓泰然自若,嘴角微抿,眼底星光开阖,显然正在想事。

二人眼角余光一对,袁耽心中微微一松,肩头亦随之一软,懒懒的将玉笏抱于怀前,老神在在的背靠着庭柱,竟闭上了眼,奈何,眼皮却犹自轻轻颤动,仍旧不安。

刘浓洒然一笑,徐徐转首,却又与谢奕对上了眼,谢奕耸了耸肩,挤眉弄眼,一脸的轻松惬意。成都侯心想:莫论何时,无奕俱是此般,笑者狂笑,悲则纵歌,泰山崩裂而不惊,实乃当世名士。

思及名士,刘浓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刁协。

而此刻,名士刁协衣袖笼着玉笏板,小眼睛缓缓转动,暗思:‘事隔多年,现下为刘琨喊冤,此事与逆臣有关,亦与先皇有干。若非今日乃是陛下初行大朝觐,便是予以昭雪又何妨?尚可借势复论逆臣之罪,奈何,时不对庭矣!’

想着,斜眼看向龙床上的司马绍,见皇帝眉头深琐、神情尴尬,心道:‘臣当为君谋,臣当为君忧,刁协岂可置身于后。’当下,暗一咬牙,甩着袖子,捧笏而出,朗声道:“陛下,此事隔年久远,干系重大,不可轻视。再则,按律当陈情大司徒府,复行庭议。此时议之,不合礼法。”

“刁尚此言差矣,忠臣一日待雪,温峤一日难安矣。”

温峤慢慢挺身,直视刁协,眼锋越来越锐利,昔年,司马睿之所以言,‘莫谈刘越石,愿作与钩沉’便有刁协之功,若非其咬定越石部将投胡,而诬蔑越石不臣,事也不至此!当即,踏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矮小的刁协,沉声道:“刁尚头戴玉冠,手捧朝笏,当作此言。然,若非越石抵胡于外,抛颅于野,江南何安?悲乎,我等享誉于此,坐论山川,越石却骸骨埋野,魂离清风!如此忠臣,岂可置而后议!”言罢,飞快的瞥了一眼刘浓等人。

刁协抬头仰视着温峤,冷声道:“泰真高洁,刁协不及也!然,刘越石部将投胡,乃确证之事!若其乃忠臣,为何部将未归建康,而背投石胡,如此,安敢言忠矣!”

“然也,越石部将确已投胡矣……”

“事隔南北,不可轻议也……”

“呜呼,忠奸实难辩矣……”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一片。莫论玄绯,尽皆私语如潮,更有甚者思及关窃处,眼中神光离合,悄然注向大司徒与一干王氏子弟。大司徒镇定自若,微微上下点头,细细一观,仿若已然睡着。王羲之等一干青俊子弟,面色微红,眼观鼻、鼻观心。司马绍眉头松展,瞅了瞅默如蜡塑的纪瞻与郗鉴,暗自松得一口气,稍作倾身,大袖一展,便欲出言。

“刁尚,此言差矣!”

却于此时,殿中响起朗朗之声,璇即,绯色阵营中有人徐徐起身,未看刁协,捧着玉笏径自行至殿中央,朝着龙床上的司马绍深深一揖:“陛下,臣有禀。”

待见司马绍复杂的点了点头,而后,慢慢转身,朝着殿中诸公团团一揖:“诸君,事隔南北,乃事出有因矣。此事暂且不论,且论北地,北地烽烟狼迹,荒村漫野,万里山河尽作涂糜!”说着,横目扫过满殿玄绯,星辉若剑吐,其声苍凉:“诸君可知,胡酋之暴戾,其暴难言!诸君可见,百姓倒悬于树,其景难书!诸君可闻,母子绝于荒野,其声痛悲!此情此景此声,诸君何忍观闻!”

言至此处,神色悲伤,语声却轻缓:“昔年,北地豪强四十有余,筑坞堡,拢流民,修戈茅,前仆后继,尽为抗胡。而今,刘浓屈指一数,尚余何人?”说着,冷目直视刁协,沉声道:“英豪已作古,何忍泼墨涂?!”踏前三步,朝着司马绍沉沉一揖:“陛下,越石冤也,越石悲也,此乃北地将士之冤也,此乃北地将士之悲也!陈情以待雪也!”

锵锵之声,凛然自威,满殿寂静,落针可闻。众臣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心中顿时了然,暗想:‘怪道乎温泰真庭议此事,原是有镇西将军之助,刘镇西携大功而谏,此事当成,吾当……’

少倾,司马绍面上挂着笑,将刘浓虚虚一扶,笑道:“刘爱卿牧民于北,熟知北事,理当闻卿之言。”

“谢过陛下。”刘浓缓缓起身,朝袁耽点了点头。

当是时,百官面面相窥,即有人眼睛一亮,意欲起身,殊不知,却闻成都侯再道:“陛下,事关忠节,臣岂敢滋意揣度!然,臣有义妹,恰乃刘越石之女。此女万里南渡,飘零无依,是故,忽落臣属。继而,臣得闻旧事,方知越石冤也。此女虽失族碟,温长吏已然为其佐身,按律,当入大司徒府审议。”

“哦,尚有此事……”司马绍眼底蓦然一缩,竭力忍着颤抖的嘴角,按着龙床稍稍动了下肩头,眯着眼睛看向大司徒王导,笑道:“爱卿得闻此事乎?”

半晌,王导睁了睁沉重的眼皮,捧笏弯身道:“启奏陛下,近日臣染恙在身,故而未闻。即日回返,臣定慎重查核!”言罢,眼皮一垂,嘴角胡须轻颤,恍似又睡着了。

司马绍嘴角一裂,定定的看着刘浓,笑道:“刘爱卿实乃忠贞之士也,且待庭议毕罢,按律行事即可,如今且行续议刘越石。”

“启奏陛下,臣,再无他意。”刘浓深深一揖,默然徐退。

“陛下!”

便在此时,袁耽按膝而起,阔步行至天阶外,朗声道:“陛下,臣有奏!”

司马绍身子若不可察的一挺,温言笑道:“袁爱卿但且言来。”

袁耽道:“成都侯所言之事,臣亦观闻。越石乃忠节之士,越石之女千里流离,何其无辜?臣虽身处江南,然,闻之见之,亦悲怀难禁。是故,臣附成都侯之议,持正以忠,还誉以孤!”

话语一落,满殿再静,霎那间,百官恍然大悟,此事已非诏议,而乃强行抚雪。这时,谢奕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慢条斯理的走到袁耽身侧,朝着司马绍一揖:“臣,附成都侯之议,持正以忠,还誉以孤!”

陆玩与女婿对了下眼神,捋了捋短须,捧笏而出,朗声道:“陛下,臣,亦附此议!”言罢,抱着笏片,淡然而立。

而此一言,全场色变,南北隔阂极深,江东陆氏向来淡泊于朝堂,殊不知却为此事,竟与谢袁同殿而从,莫非时局将变?顿时,殿中,百道眼光飞来乍去,交缠如织。

“陛下,北地将士不易也!”郗鉴迈着方步,挺胸而前,声音略显沧桑:“神州蒙难,将魂待血,我等岂可坐食安誉也!故,臣亦附成都侯议,当持正,当还誉!”

司马绍眉毛轻颤,眼底泛红。

“陛下,臣附成都侯议,忠臣当雪,孤女当誉!”顾众慢吞吞起身,揽着长须,站在了陆玩身侧。

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陆,竟然联袂觐谏!

一时间,一浪又一浪的惊赫之意,铺天盖地袭入殿中,衮衮诸公神情大愕。稍徐,玄绯翻浪,便见得谢袁两族子弟尽起,尚有与两族交好的世家一并而起,纷纷揖道:

“臣,虞喜,愿附成都侯之议!”

“臣,刘耽,附议!”

“臣,褚洽,附议!”

“臣,附议……”

哗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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