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陆纳、陆舒窈、陆静言三兄妹齐齐把眼光投向清风老道。
清风老道白眉跳了两跳,酣甚?畅甚?若言棋局,黑子早就该投,但刘浓就是不投!而他也想尽了各种办法追杀堵截。最后竟被此子带动心弦,有好几次他都想愤而离席。但是而今脱身离局,再观面前的美郎君,面上带淡淡的微笑。恰若无暇美玉,温文儒雅,教人委实不敢相信,适才棋局竟是此人所行。
“唉!”
半晌,清风老道渭然叹道:“美玉也,恰若磐石藏玉于怀也!美玉也。不经得切磨雕琢怎可成就光辉!”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陆舒窈,嘴角浮笑。随后命道僮摆上饭食,俱是山间野菜,略涩而味新。
默然食毕,清风老道叫上陆纳,二人朝着观内缓缓而行。
陆静言啃着野果,一瞬不瞬的盯着刘浓,突然喃道:“美玉乎?臭石头也!”说着,深怕刘浓反驳,腾地起身,一溜烟跑了,跑到一半,又回头叫道:“阿姐,可否让静言与呦呦说会话?”
陆舒窈嫣然笑道:“不许伤着它。”
“好勒……”陆静言大喜,钻入黑墙白瓦中。
古松下,唯余刘浓与陆舒窈静对,抹勺她们则远远的避着,她们都知道小娘子喜爱美鹤,而小娘子要见美鹤甚难,理应让小娘子与美鹤多聚会。
陆舒窈定定的看着刘浓,眯着眼笑语:“君当若磐石,妾当作蒲苇。君若为乔木,妾甘缚丝萝。”说着,将双手悄悄的从案下递过去。
执手相看,娇盈盈而无言。
观中,静室。
三面挂着画作,皆是水墨山川。
乌桃矮案摆在正中,无名清香徐燎。青苇席中,清风老道与陆纳对座于案。老道抱着麈看着燎烟,神情与身姿不动如山。陆纳按着膝,目不斜视,神色正然。
清风老道问道:“祖言此来山阴,便是因为此子?”
陆纳道:“正是。”
清风老道再问:“令夭爱幕于他?”陆舒窈之字,令夭。
陆纳眉梢一挑,沉声道:“然也。”
清风老道眯了下眼,再开之时精光一闪即逝,笑道:“华亭刘氏子?”
“咦……”
陆纳微惊,转而笑道:“世伯亦知瞻箦?”
清风老道笑道:“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如今之山阴,尚有何人不知?老道虽栖居山林,但亦闻其名,更于兰亭见过此人。然,始今方知,刘瞻箦为何许人也!”
陆纳知晓清风老道出尘拔俗,惯以棋观人、以心观人,而他的见解对刘浓与小妹甚为重要,揖手道:“不知世伯所知之瞻箦,为何?”
清风老道笑道:“汝虽洒脱,却不若令夭聪慧,她所择之人,自是当得!吾修书一封,日后,若是时机得至而士瑶阻遏,可持信于他阅之。”(陆玩,字士瑶)
“啊?!”
陆纳大惊,随后狂喜,心想:‘他与阿父交情非同一般,若得他修书相劝,瞻箦与小妹之途,畅顺许多也!’当即拜谢,转念细细一思,复又持续先前之问。
等得半晌,清风老道扔下一句话:“潜龙藏渊,若遇风云时机。或为阿瞒,或为孔明……”语不惊人死不休!
半个时辰后,陆纳缓步踏出道观,朝着松下叫道:“瞻箦。且随我来!”说着,向山侧悬亭迈去。
刘浓微微一笑,冲陆舒窈点了点头,徐步而行。
陆舒窈心思七巧玲珑,知道七哥与他有话要说。便并未跟着,而是命婢女将案上棋盘撤了,铺上了画纸,默然勾勒。
二人并肩立于亭中,一时无言。
两人相识于三月晚春,而今是八月末深秋,短短五个月里,他们从相互陌生到至交好友,再牵扯着与陆舒窈的情事,彼此间难免有些尴尬。
刘浓到底占了便宜。有心解开这若有若无的沉闷,便揖手笑道:“听闻祖言年后将迎娶新妇,届时,刘浓赠君竹叶青三百坛,以滋其贺。”
“若是如此,怕是新妇将怨恨瞻箦也!”“哈哈……”
陆纳绷了半天,终是忍不住的放声大笑,而刘浓也朗声长笑。俩人的笑声穿林而出,直直向山间云炼荡去,此起彼伏。仿若吟啸。
经此一笑,两个少年郎君胸怀尽畅,那微弱的不适宜,瞬间一扫而光。
陆纳双手把着抚拦。目光逐着云海,怅然道:“瞻箦,身为世家子弟,婚姻之事,实难自主。小妹能慧眼得识瞻箦,瞻箦能怜惜小妹。陆纳甚羡。”
刘浓笑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祖言以为然否?”
“退而结网?谈何容易?唉,你我不再言它……”陆纳将手一挥,似想挥去那恼人的惆怅,随后又道:“瞻箦而今名满吴郡、会稽两地,来年乡评无需言,定为四品。不知瞻箦几时入仕?欲行何径?”
按晋律:九品官人法分三步而行:郡小中正登记、访问、核查;州大中正考核定品;入司徒府,经吏部审核,最终定职。
而其时,世家子弟并非都是及冠便入仕。
若是高门精英子弟及冠,朝庭多半会立即征僻,但高门子弟岂会贪恋俗世?一般皆会宛拒辞任,继续游山玩水、四处行雅,做出乐乎于山水之间的姿态,慢慢积蓄声望,待得时机一至,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出来便身居高位。
若是次等士族或是寒门子弟及冠,大多因为家学原因而乡评不足,家世微寒者便只能入仕做浊吏;而家世稍好一些的,则砥砺诗书,期待为人所拔擢。
而陆纳如此肯定刘浓会被定为次等士族中的最高品,一者:刘浓自身才华无可挑剔,青俊一辈中鲜有人能与其比肩,二者:陆纳的族伯陆晔现下为录尚书事,兼领扬州大中正,掌核吴郡、吴兴郡、会稽郡、庐江郡、九江郡、丹阳郡、豫章郡、六安郡,八郡之士族子弟评核。
如此一来,陆纳岂会不暗中帮携?
若无较大差池,四品应是囊中之物也。
虽然,刘浓自忖即便并无陆纳帮携,自己也能凭着声名才华夺得四品,但仍然心存感激,欣然谢过陆纳,依俩人的关系,刘浓自不会藏着掖着,便将一应绸缪与他道尽。
陆纳听得刘浓及冠便会入仕,并不继续养望蓄名,心中顿松一口气,若瞻箦不即时入仕,岂非要小妹久等?毕竟江东陆氏与华亭刘氏之间,犹若云泥啊……
二人就着微微清风,侃侃而言。待得日落之时,刘浓方才与陆纳作别。陆舒窈一直送至山下,依依不舍,款款提着自己的裙摆,欲摘脚踝间的小金铃赠给心爱的郎君。
刘浓未料到竟被她看透,顿时涩然又情动,趁着无人,轻轻吻了她的眼帘,低语:“便让它跟着舒窈,亦让刘浓多些想念。”
陆舒窈格格乱笑:“舒窈又画了一幅《双鹤杳亭》,待日后画成,赠之以君,盼君莫弃!”适才她所画,正是陆纳与刘浓。
刘浓踏入车中,挑边帘回望,但见那一簇金纱斜依着翠柳,美目流盼,娇艳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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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君心且劳
悠长岁月静,无事亦蹉蛇。
尺壁寸阴,时光无声而流,转眼已是九月初。
诸事纷杂,美郎君从容以待,将千里而来的陆氏兄妹送走后,青牛憨啼不绝,牛车四出,月衫青冠浮动于山阴城中。
先是与李催一道至萧氏红楼拜访萧然,前几日,李催与萧氏管事接洽甚畅甚愉,来而不往非礼也,刘浓自然得亲自前来谢过,送上琉璃茶具、墨具、酒具各两套。
中有一套玉兰酒尊最是珍贵,一壶八尊,色泽玉白,阳光附于其上,如晶剔透,千金难得一购。萧然神情极喜,摸索着温滑如玉的酒尊,爱不释手。万花樱艳纷红,萧然平生却唯爱秋兰,在兰亭仲秋行雅时便曾咏兰一首以彰其志。物尚次之,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刘浓待友醇厚之心,他又岂能不喜。
当刘浓得知萧氏在兰陵亦建有酒肆时,便命李催与萧氏管事商妥,日后华亭竹叶青在兰陵郡的销售便由萧氏代售。
萧然更喜,近些年,华亭竹叶青美名享誉江左。但凡世家们行雅聚会,若无竹叶青佐兴相助,咏诗叹赋便要失色许多。而华亭刘氏竹叶青的产量一直偏低,是以大多只闻其香不知其味。兰陵萧氏自然不会看中这些许薄利,所图者莫过于名也。
当下,萧然便回赠刘浓驮马二十匹,更命管事与李催达成协议,日后若华亭刘氏需要再购驮马,萧氏将择忧而售。
刘浓欣然谢过,退役的战马亦有优、良、差之分,优等驮马未必便比普通战马差上多少,心想:‘秦之长城,非一日之功,终将一日,骑军漫甲……’
自萧然红楼而出,主仆二人面色皆喜。
秋风卷起落叶扑帘而入,车轱辘辗碎满地金黄。车辕上的李催面带微笑。来福轻快的挥着长鞭,鞭声遥遥传入弄巷中。
刘浓安然坐于车中,嗅着帘外秋风中那淡淡的青木之味,嘴角微微上扬而脸颊略皱。衣冠南渡后。四大门阀王谢袁萧便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琅琊王氏有王导、王敦掌控江东文武,一部《晋书》有三成是在书写王氏之风、流,走的是与帝同贵的路线:王敦有心事反,若事成,王氏定然极贵;而王导奉行的是‘义固君臣’。对司马氏殚心竭虑。是以,即便王敦造反事败,王氏亦可退而求守,不至于一衰即亡。
陈郡谢氏则不然,初时,文不掌朝,武不建军,一心只顾教导子侄,厚积而薄发,一发不可收拾。纵观东晋一朝。谢氏精英子弟层出不穷,若论风流雍容,谢氏比王氏更盛。若非数十年后那场五斗米之乱,谢氏正如世家常青树,朝日迎新颜。
陈郡袁氏崇尚谦恭清素,不求显达于诸侯,不见刀光与剑影,好似道家无为。然,无为并非无所为,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袁氏虽内蓄而不外露,根基却最为稳妥。是以王氏与谢氏皆喜与袁氏联姻交谊,以好日后遇难之时。有袁氏可依托。故而,袁氏郎君所娶皆是名门淑嫒,而袁氏女郎所嫁皆为豪门英杰。而此举,正如老树居于新林之后,任你秋风千般过,终需吹临我枝头。
而兰陵萧氏位于王谢袁萧之末。官职与声名最是不显,但族人众多且世代经商,故而,实为四大门阀中最为富有之族。东晋初年,萧氏据兰陵一郡,勤心经营商事,看似与暗附王氏,实则发展自身,短短数十年,积蓄犹若山渊。隐忍而不发,一发则夺天下,建立了齐梁二朝。
传承千年的世家,皆有自强自保之法,但最末一位,功成最大!想着想着,刘浓脸上笑容更盛,能与兰陵萧氏有所往来,哪怕只是在商言商,但细水长流、涓而不绝,今日是商购驮马,日后未必不可是战马,徐行且徐行,徐徐且图之……
“吁……”
这时,帘外“嘎吱!”一声响,车轱辘停止,牛车已至纪氏庄院。
刘浓挑帘而出,望着白墙朱门的纪氏庄院,微微一笑,挥袖入内,拜见过纪瞻,借阅《易太极论》后十卷。
纪瞻今日甚闲且心情不错,想必是建康刘隗、刁协之事,几方相商已有结果。
刘浓并未探听,借书之后便欲离去,纪瞻不许,提议再行推演军势。
连续两轮,纪瞻所持的江东诸军都惨败于刘浓所持的豫章军,就在纪瞻意兴阑珊、面色略颓之时,刘浓再度提出昔日假设,再增一支可控强军。
纪瞻略作筹措便再置一军,二人又行推演,殊不知有此强军在手,顿生诸多变化,豫章军势再不敢孤军深入直指建康。
沿江两岸,竞相厮杀。
最终,虽然江东诸军仍不敌豫章军,但却令纪瞻老怀大慰,捋着银须呵呵直笑。
纪瞻笑道:“兵势恰若水势,多添一分形,便平增几许势,实为变化无穷之道也!然,为山九仞,终究功亏一篑啊,瞻箦可有它法以补之?”
它法?尚有何法?刘浓淡淡一笑,将手中细竹轻轻一搁,揖手笑道:“圣人有言: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人生不满百,若非惜身以养性,六十有几人?”
“人生不满百,若非惜身以养性,六十有几人……”
纪瞻眯着眼睛,缓缓捋着胸前银须,细细咀嚼刘浓这句话,亦不知想到甚,眼光猛然激亮,而后深深的看着刘浓,不作一言。少倾,哈哈大笑。笑声畅快之极,震得回音盘荡。
刘浓微笑不语,彼此心照不宣。
其时,莫论世家还是平民的寿命都短,六十以上便是稀缺,如纪瞻这般活了七十岁的更是凤毛麟角。而王敦已经五十有余,偏又极是纵欲,军府中单是歌姬便有上百,况且还一心想要造反,思绪定然烦躁难宁,自然不合养身之道。他尚能活多少年?只要晋室败得不是太惨,那些持势观望的世家们难免会意动。此消彼涨之下,拖死王敦大有可能。
据刘浓所知,王敦首次行反时。借着诛杀刁协、刘隗,以‘清君侧’为名,沿着长江挥军直下兵临建康,想取司马氏而代之。但因朝臣世家激烈反对而未成行,便将司马睿幽禁至死。第二次反时,因纪瞻引进了郗鉴的兖州军,郗鉴主动出击与王敦战得不可开焦,霎时间。诸多观望者见势纷纷起军支持明帝司马绍,最后活生生把王敦给拖死了。
纪瞻越想越激动,揽着银须绕着长案徘徊,眼光时明时暗,嘴唇开阖不闻声。刘浓知他在想甚,此时也不便再行多言,于是深深一个揖手,告辞离去。
待他刚刚一走,纪瞻便停止了脚步,眼光随着月衫隐在门外。嘴里却问道:“伯仁,以为此子若何?”
周顗从屏风后转出来,度至纪瞻身侧,瞅着门外笑道:“华亭美鹤刘瞻箦,了得,了得!假以时日,便是栋梁之才!”
纪瞻点头道:“嗯,年少赋血性,不惑不寐,确属佳才。然。这等强军何处可觅?”说着,渭然一声长叹,心想:‘如今局势微妙,若大肆建军。怕是尚未建成,便惹得王敦猜凝挥军而下,谁可抵挡?况且,此举必然触及士族……’
东晋非同别朝,乃是北地世家共立,北地世家南渡时。不仅带来大量的人才还跟着无数的部曲,而堂堂帝室竟无军权在手!若观东晋始终,几次北伐,数次叛乱,所仗皆是世家私军。军府,军在府中、府在军中,便是此理。
周顗也是眉头紧锁,说道:“建军乃大事,切不可操之过急,即便要建也需正名适理。否则,你我身死不足为道,唯恐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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