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长幸在竹竿上画出一道一道的划痕，“府里也就这么大的地方，待了这么些年，也没什么好转的了。”
那一道道的划痕就像是斑斑的岁月刻在人脸上的沟壑，深一道浅一道，看得魏北悠心口酸涩。
“乱石丛中真能长出竹子来么？”魏北悠问。
长幸搁下笔，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肯定地道：“能的。”
你见过？魏北悠在心里问着。
“唔，大军回朝了……”长幸停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观察她的表情，“看你的样子，比我知道的还要早。”
她为什么知道……想到那个家伙，魏北悠脸红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关心这些事。”
“我关心是因为云驿。”长幸定定地看着她，“你和他……不一般……不是么？”
魏北悠惊讶地望着他。
“那时候，你刚出了门，后脚他就跟去了……又是一前一后回来的……”
是四年前的太后寿诞，魏北悠明了了。
见魏北悠不说话，长幸将桌案上的画儿囫囵一卷，扔到一边，拿起笔又重新开始画刚才那副画。
“怎么？”魏北悠一惊。
“那副画的不好。”长幸手底下笔墨迟阻，明显找不到刚才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了，却还固执地一笔一笔，话语间也有些生硬。
他竟然生气了。
“四皇子。”魏北悠握住了他的笔，迫使他抬头看她。
“月萤。”长幸抬眸正要说话，眼睛突然皱缩了一下，伸手捂住了嘴巴，就是一通惊天动地地咳嗽。
半晌，他停下来，低着头攥着拳头，不说话。
魏北悠眸光一暗，从袖中掏出帕子，使劲掰开他的手，将那一抹刺眼的红擦去，又径直去门口提了暖壶往木盆里倒水，重重揉搓，将那血红冲散在清澈的水里。
长幸狠狠在自己胸口捶了两拳，正被站起的魏北悠看见，慌忙走了几步一把拽过长幸的手，魏北悠皱眉道：“你做什么？”
长幸垂着头看不清楚神情。
“我记得遇见你的时候你不是现在这副样子，”魏北悠冷眼看着他，失望地道，“当时你自比皓月，皓月就是你现在这副样子吗？！”
“我不是……”长幸眉间隐现了一抹痛苦，想要辩解什么，却又无力地闭上了嘴。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你……不会嫌弃我吗？”许久后，长幸轻声道。
“那些人，见了我咳嗽，都会走得远远的……害怕地看着……”
魏北悠拧眉看着他，粗暴地扯过他的手，用洗过的帕子给他擦掌心，声音冰冷地回答：“你觉得呢？你觉得我会嫌弃你吗？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咳嗽个没完，好像下一时就要断气……所以你觉得，我会不会嫌弃你呢？”
长幸的手很快就被挫红了。
然而重新凝视着魏北悠的双眼却近乎死寂又近乎狂乱，“这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从前的我，丢了。”
魏北悠后退了两步看他，“你根本不相信乱石丛中能长出竹子，你不停地画只是想让我相信，对不对？”
“我的身子……”长幸露出一抹飘忽的苦笑，“还能跟谁争？争什么……就是你，我也……”
魏北悠一顿，怔怔地站住了。
“人一辈子，是很苦的，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魏北悠轻笑了一声，目光透过帏亩看到了前世，“有时候你要独自面对死亡，有时候你要一个人面对新生。”
“你明明知道许多事，却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告诉，你明明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却依然要对着他们每一个人露出笑脸，你明明很难过，却总要装的很快乐。”
长幸茫然地看着她。
魏北悠润了润嘴唇，轻声道：“你信我吗？若是信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长幸歪了歪头，很不解，却依旧点了点头。
魏北悠深呼吸了一下，眼睛紧紧盯住他的眼，几乎是只用口型地说道：“你本该死在十四岁。”
长幸蓦然瞪大了眼睛。
“是我把江大夫找到，带进了府里，在去年的那个夜里，救了你。”魏北悠眼睛亮得惊人，“对不对？”
“可你不是说碰巧……”长幸皱眉，“难道你……”
“信我吗？”魏北悠眉眼舒展开来。
“我可以当你是在激励我、劝慰我……可是，”长幸眼中的光芒逐渐亮了起来，“我居然会相信你。”
“所以我怎么会嫌弃你？所以你怎么能这么消沉？”魏北悠反问道，“你多活了一年，是上天在帮你，你纵有满腹才华，却不想自救？”
长幸直起身来，脸上的光芒明亮，“我果然还是输你一筹。”
魏北悠轻哼一声，“哪里？四皇子可是我大燕开国以来最聪颖的人。”
“你总拿这句话来堵我，我何曾承认过？”长幸摇头失笑。
“天下人都这么说。”
“你是天下人么？天下人谁敢这么与我说话？”
“你怎么了？不过一个病秧子，不知哪天就‘香消玉损’了。”魏北悠不屑一顾。
“这个词怎么能用在男子身上？”长幸皱眉。
“怎么不能？书呆子！”魏北悠理直气壮地反驳。
“你，你——”一向善辩的长幸哑然，半晌气呼呼地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噗嗤——”魏北悠笑了个前仰后合。
“试试吧，”魏北悠认真地看着他，“兴许能改变的，命运这种东西。”
“好，”长幸嘴角扬起一抹笑，声音柔和下来，浑身的神采一如最初那次相见，余辉中的耀眼光芒在他瞳仁里形成夺目的光点，灼灼的热度叫人无处遁形，“听你的。”
魏北悠微微点了头，转身离去。
“爷，魏小姐走了？”香瑶见长幸久久地注视着空荡荡的长廊，走出来替他披了件衣服。
“嗯。”
“爷，每次魏小姐来，您心情就好很多，”香瑶嘿嘿一笑，“画的画儿也好看多了。”
“嗯。”
长幸似无所觉地回应，半晌见香瑶痴痴的笑，有些莫名，拧眉看她一眼，转身回屋。
“哎，爷的苦肉计用的太精道了，奴婢对您的敬佩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香瑶在后面喊了一声，没等长幸回头，她就缩着脖子一转身跑走了。
“哎，你……”长幸无语地看着瞬间匿了的丫头，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换个丫头了。
“南桥，走吧。”魏北悠上了马车，却站在驾车处遥遥望了一眼四皇子府。
马车慢慢行驶起来。
这将近四年的时间里，魏北悠经常分出时间来长幸府里。很多人都说魏家嫡小姐的口味变了，从陆家青岚公子变成了四皇子长幸。
理由吗，自然还是四皇子身份高贵些。不过这个鸡窝里飞出的凤凰如今的身份可不同了，谁也不敢随意议论。
晃动的马车里，魏北悠眯起了眼睛。
长幸么……
她确实如那些人所说的，给他找了隐居许久的名医，也替他寻了不少养身的房子，吊着一口气生生又将他的寿命延长了一年。
然而，她心里的算计却不足为外人道。
四皇子……前世这个没有任何交集的皇室中人，顶着太后绝对的宠爱，前正宫皇后血统纯正的亲子，外戚势力强大，负天下第一的才名……
她救了他，却不是无偿的。
兴许她可以对自己说，救他是好意，接下来的事情全是他自己选择的，与她无关。
然而每每想要这样说服自己，她就觉得口中发苦，手脚发凉。
那双望过来的眼睛，明明是满满的欢喜和信任。
第52章 关于儿媳的问题
四月三日，云镇大将军率部进入京城，凯旋。
群情沸腾，街上人山人海，呼声震天。皇帝亲自于城楼上迎接，后破格享降阶敬酒之礼，荣宠之至。传言中神秘的云小将军——云镇的亲子与其父站在一起，皇帝笑脸相迎，云小将军自巍峨不动，冷脸看着，把在场的大臣和士兵们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庆功宴上，皇帝问道各人想要什么赏赐，云镇大将军回答自然是一贯的金银好酒，封赏军士。轮到云小将军时，满殿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除了上次他替父给太后祝寿，众人几乎都没有见过他几回。
只见云小将军思索片刻，眼睛微微一亮，年轻的面孔上陡然生光，大步走到殿中央，干脆利落地一抱拳，朗声道：“微臣求一道圣旨，求皇上当一回媒人。”
满座哗然。
不想这云小将军苦征东虏，在边疆四年才得以大捷回京，一副冷情冷性的样子，竟然会要一道婚旨！
皇帝当即大笑道：“好好好，食色性也。云驿既能在边关替朕保家卫国，也能美人得抱，朕何乐而不为。说罢，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的殊荣？”
大臣们伸长了脖子听着。
“皇上，”皇帝嘴一抽，这可是云驿说这两字说的最真诚的一次了，“臣只求一道旨意，将女子名处空出来，三年后，臣必当照旨意办事。”
这次殿内更加热闹，面面相觑的大臣们一时间有些惊异，有些好笑，也有些鄙夷。他这意思，是说天下女子任他挑，三年之后才迎娶过门？这胃口会不会太大了一点，众人心内想法统一于此。
“好。”没想到皇帝很感兴趣地拍着龙椅的手扶大声笑了。
众人目光所及，云驿眯起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挑，那是笑了？众人直觉昙花一现，再要看时，果真那抹笑意已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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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镇带着云驿一路风风火火的赶回家里，府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云镇越过人头，就直奔后院去了，只留下云驿和府内的家丁们大眼瞪小眼。
默默无奈了一下，云驿冷声道：“让开。”征战给他身上留下肃杀的痕迹，下人们识趣地分成了两列。对比杀人无数的爆炸王云镇，府里显然还是云驿和云夫人更有威信。云驿尽得云夫人真传，一张冷脸让人春末夏初却恍若掉进了冰窟窿眼儿里，从脊背一直凉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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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雅。”云镇一眼看见了蹲在地上，和一只小狗对视的夫人，忍不住激动加无语了一下，慢慢走过去。云夫人陡见了他，笑靥如花地站起来，云镇却浑身一颤。
姿势妖娆地走过来，云夫人的手挑逗性地擦过云镇的手臂，麻酥酥的感觉却让万敌面前我自岿然不动，且看你能耐我何的云镇云大将军后退了一步，露了一抹笑，讨好地看着云夫人，小心地道：“明雅，不是，我，明雅……”
“嗯？说呀？”云夫人的手臂更紧地缠住了云镇的手臂，“说你是怎么看着儿子偷跑回来看媳妇，自己却还老实地待在军中的，让我咬牙切齿了好几日的？”
“夫人，那小兔崽子竟敢乱跑，不合军纪……我不处置他以后如何御下……”云镇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云夫人眼里露出了杀人的光芒，那阴寒气息比有凶猛的东虏人更让他招架不住。
“放屁！”云夫人震怒道，一副难以置信地样子看着他，“你自己不先回来看我，晾着我就罢了，好歹我已经被你骗回家了。可是你竟然想阻止臭小子回来看我的宝贝儿媳妇，你是何居心？！”
云镇一贯气势惊人，此刻却小声咕哝道：“晚两日回来还不是一样……”
“什么？！那是两日么？！就是一日也不能耽搁！你瞧瞧你儿子，又黑又木讷，说个情话还要我教，活脱脱就是第二个你。看看我宝贝儿媳妇儿，长得漂亮大方，人聪明不说，还孝顺，笑起来多好看！那臭小子要不是我儿子，我能把我宝贝儿媳妇配给他？！”云夫人大声反问，最后总结，“他要是能遗传到我一点点长处，现在我也不至于连个孙子都没有！”
“哎，如今我宝贝儿媳妇是前有狼后有虎，你这个当爹的还跟着拖后腿！你说，你是不是想云家断后？！”云夫人的气势一点点上涨，直至即将掀翻了屋顶。
“什么？有人想抢我宝贝儿媳妇，静雅，你说，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云镇霎时间憋红了脸，大声怒喝。
云夫人挑眉看着他，冷哼一声，色若冰霜，“我说是陆家大公子和四皇子，你还能上门去砍了他们？”
“我立刻去，呃……啊？……我家宝贝儿媳妇这么多人喜欢啊……”云镇有些担忧了，“可是我云镇的儿子也不差啊，阵前御敌，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擒贼擒王，我儿子输了谁？！”
云夫人默默扶额，转身往屋里走，看也不看某大老粗一眼。
云镇想了一会儿，忽见自家夫人转身就走，赶紧追上去，腆着脸笑，“夫人……夫人……我哪里说错了……”
那副狗腿的样子竟然能在跟杨丞相横眉，跟皇上硬杠的脸上看到……
传言果然……偶尔还是可以信的。
藏在树丛里躲避灾祸的丫鬟下人们默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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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屋里，凝视着窗户外的青绿，云驿的眼神静止不动了。眼前很快地浮现出白衣胜雪的姑娘，站在开的妖艳的桃花林中，浅浅而笑。
她还带着他很久之前送她的簪子。
她比九岁的时候聪明了很多。
从前看着她，就像是一只野蛮冲撞着的小兽，敌视着一切的靠近，用粗暴的方式避人，傲气得如同霸王。然而过刚易折，云驿只想要把她藏在身后，好好护起来。如今见了却觉得她浑身的光芒和桀骜全部从皮肉下收敛到骨子里去了，整个人只有淡淡的光华，不论从哪里看都恰到好处，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了。
然而云驿却觉得心疼。
说了要护着她，他却并不能如承诺的那样真的护着她。一则他还是朝廷的将军，被皇帝派往边疆他不得不去；二则她的年纪逐渐大了，没成婚之前，他当真一味助她，恐有污她的名声。
她是多么好的姑娘呢，云驿想起记忆里那个皱着眉头看他的小包子，微微扬起了唇角。
无论那时候她的名声坏到什么地步了，云驿却只记得那个小包子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大声道“我会好好护着它”的模样。她眼睛里那抹动人的虔诚，不可能是假的。
你保护着它，那谁来保护你呢？
不久后云驿知道了，她心心念念想要护着的它被人踢死了。
于是心头更痛。
是因为从小就没有那样的安全感，所以名声什么的，你反而不看在眼里？就像是飞蛾扑火的最后一扑，纵身跃入火光中……你兴许，是期待着灭亡的，是不是？
然而那之后的少女却不同了，变得温润如玉，举止有度。她似乎是浴火重生了一般，不再是一只飞蛾，而是翩然畅游于云霄的青鸾，一声长鸣，遥响九天。
云驿握起了拳头，她默认他的靠近，是将她纳入了她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