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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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妆-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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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贞称谢。在客座坐下。

靳永唤人上茶。一面展信,一面微笑道:“赵大人想来与谢府交情不错。”

赵贞拱手道:“承蒙清河县各府上上下关照,才使得下官这三年任内治下无虞。”

靳永点点头,展信看起来。

赵贞也想知道信中说的什么,悄然打量着他的神色,但他面色如古井无波,并看不出什么。

片刻,靳永把信收了,放在茶案上,说道:“这些年。谢老爷他们待琅哥儿兄妹如何?”

赵贞斟酌了下靳家与杨太太的关系,说道:“当初齐家上门要领走谢家二少爷兄妹,谢老爷同意了他们提出的三个条件,然后将他们留了下来。同个屋檐下住着,只怕磕磕碰碰是有的。好在有个齐家时不时关照一二。”

他并不知道谢荣调任翰林院编修与靳永有着莫大关系。基于打听到的靳家当初是如何替谢腾讨还母亲嫁妆的传闻,他本想把当初王氏如何撺缀他挤兑谢琅的事情说出来,可到底读书人搬弄口舌的说不出口,更怕说出来后反而使靳永看轻自己,平白坏了好事,便就把话又咽了下去。

靳永端茶在手,半日后却是叹起来。“我表弟自幼失母,又被谢家老太太教养得性子绵软,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原以为娶了妻生了子,又有亡母的嫁妆倚靠过活,从此可以安享太平,却偏又英年早逝——家母倘若在世。不知又要因此送掉多少眼泪。”

赵贞见他神情真挚,是真动容,不由也顺着他道:“谢二爷在世时下官原也见过几面,确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如今的琅少爷竟比二爷在世还要出色,不仅文章做得好。就是模样也是百里挑一。”

靳永笑道:“谢家人都长得好。只是男孩子模样要那么出众做什么?只要四体端正,勤奋好学便可。”话虽如此,嘴角笑意却是不曾消去。又问道:“琬姐儿该有九岁了吧?我看她信中一笔字倒是写的十分有根底。”

说到谢琬,赵贞的神情就不觉多了丝敬意,“三姑娘不但模样好,小小年纪,见识更是不同寻常。下官也不知道如何形容,总之,大人往后若见到三姑娘真人,便可体会了。”

靳永只当是客套话,含着笑便就把这页揭过去了。

赵贞见他只字不往他官职上提,心里有些发急。却又不好直言。

正后悔方才不曾带份履历过来,也好有个搭讪的由头,就见得他起了身,像是要送官的模样。赵贞一眼晃到桌上朱泥里那枚青田石的私章,再熬不住了,便就脱口道:“大人这枚印章可有些年头了。我这里正有两方福建的寿山石,但愿能入大人慧眼。”

说着他把那木匣子拿出来,将盒盖打开放在书案上。

靳永眉间果然起了丝兴味,伸出保养极好的手将之拿出来,只见一长一短的两块石,质地一色的莹滑滑腻,的确不愧为金石之中的上品。

“想不到端风还有这样的雅兴!这样的寿山石,在玉田斋只怕也不多见。”

他目露微笑将之拿在手上把玩,端风两个字吐出口,更显得气氛融洽了许多。

赵贞正纳闷他如何知晓自己的表字,靳永侧身走到光亮处去看那石头,他便就看到谢琬托他捎过来的信里,一张写着“赵贞履历”的文书露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谢琬让他捎来的,是他自己的履历!

一时间,因着她这份诚意,令得他胸中回暖,枯坐了半日而僵冷的四肢也渐渐活络起来。

“下官在七品官任上呆了十来年,一直未曾行差踏错,自认也立下了几份政绩,此番既托三姑娘之福面见大人,还请大人能够提携一二。”

靳永背对着他,举起手上石头观沉着当中纹路,似乎压根没曾听见赵贞所述,半日也未曾转身。

赵贞额上渐有热意,等了片刻,咬牙再道:“下官恳求大人能够——”

“这个你拿回去吧。”

话没说完,靳永已经回转身,将两方石头递过来,语音如方才般低缓,但那丝亲近不见了,转而成最初时的客套和疏离。

赵贞虽然来前已有被拒的心理准备,但他那声“端风”却倏地给了他无限希望,眼下一颗心刚刚提将起来,却又突然被他一语告知还是无望,心里那股失望和沮丧就不是任何词语能够形容的了。

“大人可是嫌下官的礼太轻——”

“赵大人想多了。”靳永捋着须,语气愈发缓和,唇角也勾出抹微笑来,“靳某虽然俗气,却没到见东西就收的地步。凭大人的资历,想必吏部会仔细审核起用的。琬姐儿的信靳某收到了,劳烦大人走这一趟。”

赵贞好歹在官场多年,如今即便是为了求官,也拉不下那个脸死命纠缠。遂无语地深作了一揖,随着掀帘等候的家丁出了府去。

河间会馆左首的日昇客栈,谢琬坐在后院客房里倚窗看梅。

罗矩迈着轻而快的脚步进来,低声道:“赵大人从靳府回来了,从出门到进会馆,一路长吁短叹,看来事情并不顺利。”

谢琬唔了声,似乎毫不意外。

罗矩等了会儿不见她做声,便道:“要不要投帖到靳府去?”

谢琬直起身,喝了口温汤,说道:“他今日碰了壁,接下来自然还会再自己找些门路,先磨磨他的心气儿,等过两日他自觉走投无路的时候再说。明儿我们先去码头瞧瞧。”

罗升一听说她要去码头,知道她这是想开米铺的念头还没打消,顿时头皮发麻。

京师码头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平常人无事都不去那头闲逛,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居然要去那里,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谢琬却有自己的主张。“我又不穿金戴银去那里晃,只装作是来开眼界的外地女孩子,跟着家人过来玩玩,有什么打紧?”京师里大街小巷她熟得很,可唯独这码头没去过,这次好不容易过来了,又有开米铺的事横在心里,她是不可能不过来实地瞧瞧的。

谢琅都拗不过她,罗升又怎么拗得过她?更何况还有个申田和罗矩在旁怂恿。

翌日,谢琬就与罗升扮成了一对外地前来进京做买卖的父女,趁着离京前过来见世面。罗矩扮成是哥哥,吴兴和申田则是侄儿,留下玉雪玉芳在家,一路往码头来。

京师积水潭码头距离东西南北中五城有几十里路远,与京师城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连通京杭大运河与积水潭的是通惠河,每天这里都会有无数南来北往运漕粮的船只靠岸和启航。要说京师最热闹的地方,此处一定是其中之一。

除了是卸运漕粮的码头,积水潭同时也是漕运的总舵,所以此处不但江湖人聚集,官府的人也很多。

这些人里不乏前来与漕帮洽谈公务的官员,也不乏趁机敲诈漕船的小吏。

罗矩驾着马车沿着通惠河一带先驶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理位置,合计了一番路线,然后在菜市附近停下,找了个面馆吃了碗面,给了钱,让掌柜的帮着看住车,步行走到码头来。

061码头

码头整个一大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地,摆摊的都有把能将死人说活的好嘴,卖艺的也有比别处更高超的技艺。

其中也有着装妖艳的女子,像只花蝴蝶儿似的,拿着手绢儿在男人堆里穿梭,谢琬知道,这些就是沿河那些挂着五彩招牌的窑子里的窑姐儿,多是北班姑娘,因为缺少文化素养,比起勾栏胡同里那些才貌双绝的南班,可拉得下脸得多。

但这些人也不是寻常人都能搭理的,兜里没有几个子,你若是贸然调戏,隐藏在人群中那些拥有一副好身手的龟奴们就会一拥而上,把白吃人家豆腐的你揍个半死。

因此,这其中也不乏有玩仙人跳的,常常是有人满以为兜里有几个钱,就可以抱得美人一度*,结果却落得人财两空,还要被人暴打敲诈。这个中真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分辩,或者有没这个运气遇上货真价实的了。

不过听说如今沿河一带的窑子也规范起来,那些正经做生意的开始有了不成文的行规,让惯于风月的人能够一眼看透分辩真伪,以此避免玩仙人跳的那伙人扰乱了市场。但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不过应该风气要好许多了。

除了这些,别的良家妇人就不太多了,有也是搭帮走乡串户的戏班,或者拖家带口卖艺的那些。剩下的也有挽着篮子前来卖瓜子花生小买卖的民妇。

穿梭往来的大多是短打装扮的汉子,五大三粗,神情彪悍,当中许多人一看就是混惯江湖的。

还有些气势弱些的,应该是船工或者苦力,他们大都三五成群,盯着路过的女人屁股一面调笑,一面说着粗话。虽然他们大多也是穷苦人出身,可是因为依附着漕帮过活。这些苦力也渐渐形成了一支近似于地痞流氓的队伍,而失去了底层百姓原有的本真。

于是乎他们看到弱小无势的人会欺侮,看到挂着手拿着五颜六色的小旗的人,或者腰上挂着龙头状腰牌的人。神情立即又庄重起来。

衣着讲究,又没什么特别标致的人往往是来接粮的商户。这些人就成了地痞流氓们敲诈的首要目标。

漕帮里的人其实并不明显,腰上挂着龙头牌的人虽然明显标志着是帮里的人,可只是负责码头上帮务的低等级的头领,谢琬叫不出名目,但是这一路走来,她总能依仗小孩子不受人注意的便利,察觉到各处人堆里总有机警的目光在四下穿梭。

漕帮负责着整个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又是半官方的帮派,且不说他们的势力范围有多广。只说这码头里鱼龙混杂,各帮各派看起来都不是善茬,却偏偏又相安无事,这样管理的手段,就很让人佩服。

谢琬无意于跟漕帮舵主打交道。她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够替她牵线搭上帮里的人,能够接下她这单买卖,然后替她安全地运送粮食就成了。

她在罗升他们陪伴下看了会杂耍,又看了会江湖人卖艺,再施舍了几个钱给凑上来的小乞丐,便就往套圈的摊子面前走去。

一路上她注意到人群里有人在巡视整个码头,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目光追踪。

码头左侧一排两层的木楼里。有双眼正在窗户内,紧盯着袖着双手、看申田拿着几个藤圈套瓷娃娃的她。

“她是什么人?”

旁边有人答道:“好像是外地来京做买卖的商户,那年老的是她的父亲。旁边的是她的哥哥。”

“商户?”那双阴鸷的眼眯起来,“一般女娃儿见到这些下九流的场面,哪个不是吓得缩手缩脚闹着要回去?你看她,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过分毫。这份定力就是寻常男子也难具备。

“你再看看,她走到哪里身边那几个人不是都把她护在中间?而你口中她的那个父亲,每做一件事也都要低声询问她,神态卑微恭谨,天底下有这样伏低做小的父亲吗?”

旁边人闻言。立时无语。

他哼了声,转动着手上的铁球,目光又投向窗外。“再去探探。年底了,别是护国公派来暗访的人。”

旁边人听得这话,立时招手唤来了几个人,悄无声息下了楼去。

申田扔了十个圈,套中了一个大红色的瓷金童,和一个瓷冬瓜。罗矩却只套到了个狐狸状的瓷勺儿。

两人都把战利品送给了拢着袖子在旁观战的谢琬。

罗升看了下四周道:“该回去了吧?天色也不早了。”

谢琬也看得差不多了,正有此意,便让申田拿了一手的瓷器,掉头准备回府。

才走了几步,一块巴掌大的物事忽然落到了脚跟前,谢琬避之不及,将它踩在了脚底下。

她还来不及低头,面前已经多了四五个高壮的大汉,为首的络腮胡子,却穿着身极讲究的斜襟镶领锦缎长袍,袖口扎紧着,目光紧盯着她。

罗升他们几个立时将她护在中间,并且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很容易就能感觉到的紧张气息。

漕帮的人。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几个字。

可是漕帮的人找她做什么?

她脑子里快速地转着,发现四周的人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们,——常年在码头讨生活的人才是最了解漕帮的人,既然他们无动于衷,那么看来这伙人的刁难之意并不是十分明显。

她从来没跟帮派里的人打过交道,不清楚他们的行事作风,只能从这些参照物上猜测他们的用心。

她冲络腮胡笑了笑。

络腮胡没动。

她弯腰下去,将脚底下的龙头牌捡起来。

“好漂亮的牌子,可惜被踩脏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掏出绢子,仔细地将它擦干净,然后双手拿着递出去,“大叔,对不住。”

她明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然,像做错了事讨好大人的孩子。

而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络腮胡看见她这样,紧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年底了,谁也不想出事。他本来只是想吓吓她,让她露出点破绽,好看出她是不是护国公的人,可没想到她竟然没心没肺,就跟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会死这种事一样,讨好起他来。

如果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他早让人把她扔到河里去了。

如果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也把他扔到漕船上背几日粮食。

护国公虽然得罪不起,可不知者不罪。主子说过,只要没死人,就不怕。

可她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娃子,而且看起来她十分纯真。

络腮胡不懂怜香惜玉,可让他就此折磨个小女孩,也会让同道不齿。

“大叔?”

谢琬偏着头,再娇娇地一声喊,把手伸出去一点。

络腮胡回神,盯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她。

他在码头上多少有点份量,常人看见他便是不尊称声“七爷”也要避开路走。她如此不避不退,看起来是真的不怕,而且,她在看到他时目光没有什么特别的惊诧之色,兴许是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是心里有鬼的人,她怎么会不怕他?

算了,他还要在江湖上混的,万一传出去,谁往他的船上捅一刀子,那他这辈子也不必在帮里呆了。

他瞪了她一眼,伸手夺了牌子,大步走了开去。

身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吐气声,罗升他们吓得都快晕过去了。

“姑娘快走吧!”

谢琬被他们拥着往码头外走去,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也渐渐落回了肚里。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猜度了一下形势,赌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来罢了。

年底不仅是朝官们考核官绩的时候,也是关系到漕帮下一年运作的关键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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