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婵深吸一口气，走进去，门在她身后关闭。湛修慈头也没抬，埋首那堆似乎永远也批改不完的文件中。
“我……”湛明婵低声道，“想跟家里借点钱。”
湛修慈道：“做什么用？”
湛明婵说：“我们学校有个同学，得了绝症，学校在组织大家捐款。我问过了，那个同学的家里非常困难，但是她一直都很要强，很上进，而且她都要毕业了，眼看着就能养活爹娘……”她看到湛修慈在这个时候抬起脸来，面上是似笑非笑，不由吞回了剩下的话。
“继续给我讲故事。”湛修慈见女儿不吭声了，遂冷哼一声，“真难为你了，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情节性强一点的故事。我原以为你只是逻辑性不强，现在连想象力也快没了。”
湛明婵别过头，已是冬季，窗外的一片草木都随着自然规律渐渐萧瑟，唯有松柏常青——占着坑位，死活不倒。
“叶姗的手术和放疗以及术后恢复护理，需要钱。”湛明婵坦白，“大概三十万比较保险吧，毕竟各种零碎的钱也很多。”
湛修慈放下手中的笔，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缓和了许多，“家里不是出不起这个钱。”他看向湛明婵，目光落在女儿的左脸颊上，微微还有一点红印，湛修慈将手中的文件也放了下来，“婵儿，你最清楚，物质上我从没委屈过你一分，基本上你想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多少，想买什么我都会纵容着你买，哪怕买回来你就丢掉或者一口气买好多相同的，我都没说过你半个字。数数看，你从小到大要家教，请了又不去上课，有过多少回？但是你再开口要家教的时候，你老子我有拒绝吗？哪怕你现在跟我开口就要三十万去买辆豪车，我都会给你。但你若是用这种理由来找我要这笔钱，我不会给你出一分。”
“即便叶姗不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但也是条人命。”湛明婵低声说，“我以前也从没主动给那些得绝症来求助的人要钱，但是叶姗不一样，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了，我帮她也不是满世界肆意洒钱的行为。我……我不是自己到处找事，肆意浪费家里的钱。”
“如果叶姗的家里人认为她的病症和你有关，并且通过合法途径要求我们给予一定的索赔，那么我会用我自己账上的钱给你的鲁莽和善良买个单。”湛修慈淡淡道，“但是我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你为了这件事来找我开口要钱。你把家里的钱都当成
什么了？专门给你去办慈善基金的吗？今天是叶姗，明天又会是谁？如果哪个让你叫得出名字的人因为一个和你没有丝毫关系的理由而瘫痪了，你是不是也会热情地把人家接回来伺候一辈子？是不是还给人家包办了婚姻弄个孩子续个香火呢？婵儿，咱们家里的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家里的钱是湛家的祖宗辛辛苦苦存下来的，是湛家每一个族人每天跟妖魔鬼怪斗争拼出来的，是他们冒着危险攒出来的。你知道，人，都有私心，但是咱们湛家的每一个族人肯把大笔的酬金毫无保留、毫无芥蒂地上交到湛家的公账上，只本本分分地等待每个月族里分下去的份例，他们为的是什么？就是让他们那个不懂事的掌门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去随意糟蹋的吗？”
“……”湛明婵感到如此无力，“难道拯救一条生命在您看来是那么不值当吗？”
湛修慈顺手将书桌最边上的一摞报纸丢到地上去，“捡起来，看看啊。翻到社会新闻那个版面，去一个一个帮去吧。你不是喜欢上网吗？打开新闻页面拉到社会栏目，慢慢救去吧。”
丢到地上的报纸显得格外扎眼，湛明婵抿紧了嘴唇，“我还需要叶姗帮我找到简画蝶。”
湛修慈眉头蹙紧了，唇边流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找简画蝶？你还在找简画蝶？”一抹怒意在他眼底弥漫开，“那就慢慢找去吧！”
“所以叶姗不能死。”
“她家里不会凑钱借钱吗？用得着你管！警察去盘问有绝症的嫌犯，顶多捐个款，也没说都包办了。你怎么就这么——”湛修慈大概真是被气到了，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长长一叹，“上辈子，我到底是亏欠了你多少呢……叶姗对你有什么用处，给我说说。”
湛明婵忍住委屈，把从叶姗身上发现的线索说了一遍，湛修慈一直闭目养神，只问：“你现在怎么想的？”
“叶姗在破楼里看到的可能是成灿的变身，成灿到了一定年纪，会发生控制不住的变身。那天晚上她急忙跑到破楼里想偷偷度过这个关卡，但是没想到叶姗跟去了。之后应该是她和她妈妈简画蝶一起压住了叶姗的记忆——成灿的功力，可能还不够压住叶姗的意识，应该是简画蝶也参与了。”
“嗯。这和叶姗失踪的伙伴们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或许它们之间并没有关系。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二者之间存在联系。而且我觉得，简画蝶母女，不像是会滥杀无辜的。既然成灿受了那么多欺负，她们也一直选择忍耐。那五个进楼而后消失的孩子，或许和她们没关系。而和我前几天在楼外见到的两个鬼祟的油漆工有关。”湛明婵特意隐去了曾警官的存在，说，“所以我认为，这些失
踪的孩子应该只是和那栋楼里活跃的某些不法分子有关系，而叶姗之所以没进楼，只是因为她看过成灿在楼里的变身，虽然记忆被压制，但在潜意识里还是埋藏了对这栋楼的恐惧感。”
“嗯。”湛修慈睁开眼，他看着女儿，但并没有评论。
湛明婵就继续道：“叶姗已经再一次看见‘翅膀’了，而且她还看到了贺希希，现在的贺希希为简画蝶所控制。显然，简画蝶的新目标就是叶姗。一来，我得保护叶姗不再像前几个当事人一样，受到私刑处置；二来，如果控制好叶姗，或许能钓上简画蝶，至少跟她交手，也好过现在对方在暗的尴尬僵局；三来，通过叶姗，或许能破了孩子们消失在破楼内的多年悬案。叶姗身上牵系的是两个案子，一个是简画蝶，是我一直追踪的；另一个是当年的失踪案，这个，我既然碰到了，也得承担道义上的责任。而且我既然要让叶姗帮助我，那么我也有责任为叶姗消除梦魇，破了当年那个案子。”她也看着湛修慈，“就是这样了……叶姗的健康很重要。无论是利益，还是道德上，我都想帮她度过这个难关。”
湛修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去给你大哥打个电话，就说是我说的，让他陪着你去一趟医院看看情况。他是学医的，让他去看看叶姗的真实病情，好好判断一下她脑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湛明婵轻声说：“我不是没考虑过简画蝶母女当年的法术所留下的后遗症，但是一来这种几率少而又少，典籍上只有一例晋代的和一例清代的相关记载。而且我探过一次叶姗意识中的这个法术，它的力量虽然还没完全衰弱，但是也没到刺激到人脑产生癌细胞的程度。当然，这种种植到意识中的法力，就跟开颅手术一样，让我很难取到术法切片，拿到现实中做更精密的分析。但是我的感觉是，现在的简画蝶和以前的简画蝶，法力程度上是不同的。”
“有可能是‘造影’。”湛修慈又闭上眼，淡淡道，“让医院做出误诊。本来癌症就应该多去几家医院进行复诊。”
湛明婵惊了下，“不会的，压制记忆的术法不会带出这种副作用，这是两种术法的叠加，要么落到一起施加，要么就得分别施加。落到一起施加，蝶妖蛾妖都做不到的。分别施加，那根本没意义，何必拖到这么多年之后呢？何况 ‘造影’也不可能有这么长的时效。而且叶姗的头痛不是‘造影’能办到的。‘造影’终究只是个影子，但并无实体。而且‘造影’如果出现，我探入叶姗意识的时候，是可以摸索出相关的痕迹……”
“对方的力量很强。”湛修慈道，“你喜欢看书，就是看不到点子上，联系的能力太差了。对方会如此强劲，不是
没有理由的。既然对方还存在并且就在叶姗附近……”他看向女儿。
湛明婵说：“简画蝶已经接近过叶姗并且对她下了‘造影’？但是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叶姗是不是还有没回忆起来的部分？譬如她欺负过成灿？或者和苏琳一样要被灭口？但是那也该速度灭口，没必要拖到这个时候，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湛修慈没有回答她，只说：“走一步是一步，你先去查查叶姗的真实病情……叶姗昏迷前说了什么？”
“她说……‘不要’。就在破楼里。”湛明婵道。
“你没猜出来她的意思吗？”
“……”湛明婵垂着头不吭声，湛修慈凝视着她，慢慢摇摇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叶姗在那种惊恐的情况下，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孤立无援……她说起话来大概就会模糊了吧。”
湛明婵心中一动，湛修慈已经继续看文件了，她还要再追问，谁知手机震动连连，她接了后，曾警官在那边用一种沉重而无奈的语气说；“姑娘，有空吗？有空就来趟医院吧。我是真没空了，但她家属留过我号码，刚刚哭着来过电话，唉，叶姗自杀了，正在抢救中。”
、第十四章 兄不给脸
按照湛修慈的吩咐，湛明儒即刻驱车回家，接上妹妹一并去往医院，这对同胞兄妹素不亲厚，只开始湛明儒还问了问医院地址和叶姗的身体情况外，其余时候便是一言不发，一个专心开车，一个在后座上趁机补眠。待到地方后，湛明儒只丢下一句“我去找她的主治医生”，很快就没影了。湛明婵走了几步，曾警官迎上来，“你可来了，我顺路看一眼，得立刻走，还有同事车上等呢。”
“可……”
“她力气小也不懂，只割破静脉，早处理好了。她要求见你，还要她家人都回避远点。病房内外只剩下她，我带你过去就走，别磨蹭了！”曾警官大步流星走在前面。
“她为什么自杀？”湛明婵紧追几步。
“不清楚，突然传来的消息。她醒来什么都不说，估计是等你呢。你进去后也小心点。”曾警官在病房门口停下，“快去吧，我先走了。”
湛明婵推开这间单人病房的门，窗子关着，窗帘耷拉着，虽然是白天，屋里却一片昏暗。
病床上，叶姗盖着被子，胸@脯缓慢起伏。湛明婵蹑手蹑脚走过去，刚到了病榻旁，叶姗忽地张开眼，“你来了。”
“出了什么事？”湛明婵轻轻道。
叶姗将左手从被子下拿出来，厚厚的白纱布，刺鼻的药味。她面容呆滞，“我脑子里长了恶性瘤子，已经没救了，对吗？”
湛明婵说：“谁说的？”
“是不是？你是不是也都知道了？那个警官其实也知道，大家只是瞒着我？”叶姗沙哑道，“是不是？”
湛明婵定定地看她，“确诊只是这几天的事，而脑瘤并不是无药可救，癌症很多都是自己吓死了自己。”
“我知道。”叶姗打断湛明婵的话，“心态好，还能活很久？但是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活到七老八十、子孙满堂然后寿终吗？不可能了。”
湛明婵一时无语，不知如何安慰。
“你说得对……”好久，叶姗喃喃道，“果然我是下一个受害者，那些照片上的人都死了，都很年轻，都死了。接下来就是我……可是……”她绝望地看向湛明婵，“我知道成灿和我曾经同校一年，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她妈妈的目标。我根本不记得她了，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她的一切我都不记得，跟不要说她妈妈了。那么多同学，为何是我？”
湛明婵握住她的手腕，说：“你曾经看到过成灿变身。她不是人类，是妖的后代。因为你目睹过她在破楼内的一次变身，所以你的记忆被她妈妈给封印了。”
叶姗目瞪口呆
，她颤抖着抬起双手，捧住自己的脑袋，“我真不敢相信。”她喃喃道，“我脑袋也不大，也不聪明，可就是这么个破东西里，竟然隐藏了这么多秘密。有瘤子，有封印……”她苦笑着，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开始相信湛明婵说得每一句话了。
“那么，是那个封印让我得了癌症吗？”叶姗慢慢问。
“我大哥是医生，也通妖灵之术，他会帮助判断你的病因，并且参与治疗。”湛明婵柔和地握住叶姗的双手，将它们慢慢拉下来。
“如果是封印的问题，那么解除了，是不是就能活了？”叶姗盯着湛明婵的瞳孔，仿佛要钻进去看个明白。
湛明婵拍了拍她的手，“嗯。”
叶姗将信将疑地看着湛明婵，“或许你只是安慰我，你又不是医生……”
湛明婵说：“我们都会尽力……叶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轻轻握住叶姗的左手腕。
叶姗说：“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万念俱灰，又十分担心那笔钱，三十多万……家里的正常生活都会因此被打碎。”
“可是如果你突然去了，会碎成粉末。”湛明婵摇摇头，“以后别再想这种傻事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家里人不小心说的？”
叶姗道：“不是。我睡了会儿，醒来后我跟我妈说，我去上个厕所。然后我在隔间里听到一个护士这么说的，她大概是一边上卫生间一边讲电话，说，我们这儿507病房那个姑娘也是脑瘤，是恶性的，真可怜，年纪轻轻的，还要让家里花三十多万呢，最后估计也是没用，白浪费钱，真是可惜了……”叶姗垂下睫毛，她抽出手，半遮住脸，“我……我当时就觉得头晕目眩……我当然相信，因为我一直在头疼，甚至疼到晕过去，疼到进医院……我想起这几天家里人一直都很不对劲，我说怎么觉得我爸妈憔悴了那么多，笑得那么勉强……我就知道……”声音颤抖，到末了几乎要哭出来。
湛明婵抚了抚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叶姗，你怎么知道那个是护士？”
“因为她出来后我急忙追出去，我本来是想追过去问清楚，但是没追上，我开门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穿着护士服的人转出去了，然后我追出去，看到那护士已经走过拐角了。”叶姗哽咽着，“我还回厕所看了眼，没人了，讲话的就是那个出去的护士。”
湛明婵说：“叶姗，你现在能带我去看一眼那个卫生间吗？”
十分钟后，湛明婵扶着叶姗从卫生间内出来，叶姗又给她指了下护士消失的拐角处，湛明婵在心里粗略估计一下，不由疑惑，“
你听见那个护士说的话后，是立刻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