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风流听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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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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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军士可视自身性命若草芥,但求取义成仁,难道亦能枉顾亲戚宗族?!生杀一念间,何必非到‘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时,方知追悔莫及。”李相如将手中纸本高托过头顶,微微动唇一笑。那个超然平静的笑容如一层肮脏的沾灰靡靡降来,成为数千兵士的心头阴影。他说,在下掌中纸本,神机三营的将士人手一册。王爷有令:今个夜里御林众将谁人胆敢越过此道丹砂线,九族连诛,童叟不留!
  实则那纸本中空无一字。
  小王爷知道,李相如知道,但数千持兵带甲的御林军不知道。御林英杰,个个明眸焕然,雄姿勃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只在这一道几欲随风而逝的丹砂线前犹豫不前。
  “冬夜漫寒,谁人不觉褥子亲昵?王爷他明日一觉睡醒,自然不记得今个夜里何人造访了王府。而王爷都不记得的事不记得的人,我李相如一介迂夫酸儒,又岂敢存留一心。众位将士自可放心去了。”御林众军策马于原地徘徊,既不敢向前,又不甘离去。马蹄踩得大地声声喘吟,烟尘滚滚入霄。李相如似是了若指掌于他人所想,又淡然道,“王爷亦言,待天际破白,自会去刑部作个交代,届时清者自清,忠奸自分。王爷一言九鼎,绝不让众军士为难!”
  一个御林兵交头接耳于身边人,“端的就信那贼人一回,今夜我们便回吧?”
  另一个御林兵点头称是,只道,“若他明日不去刑部,我们杀将回来便是了。”
  丁煌不动声色寻思半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掏出他的兵器——一只精铁铸造的算盘。跨马奔来,一声猛喝:“我丁铁算孑然一人,不怕诛亲灭族!今日取了那黄毛贼子的项上人头,一如取那蔓上结的熟瓜!天能耐我何?”
  “老将军稍安勿躁,有人托我给你捎一句话。”
  “黄毛贼子妖言惑众,恕老朽一字也不听!”
  “并非小王爷有话相留,”李相如摇了摇头,“那个人,是老将军一掌将他送入这手足相残的两难境地,似前有深渊,后有崖峭;也是老将军一掌将他送入了这身不由己的京畿是非,如鱼入沸鼎,倍受煎熬。可即便如此,那个人不计前仇,仍嘱托我给老将军捎一句话,‘弃屐容易折臂难,还望前辈自作打算。’”
  丁煌一个急停驻马,回眸望了那些不过弱冠而立的青鬓兵士,细细咀嚼了李相如所言。一幕远景渐渐清晰起来:那日裴少颉主动请缨,太子费铎却按住他的手说,你还年轻,前途似锦。
  个中滋味。唯品者自知。
  不由仰天长叹,老泪纵横,连连呼号:“廉颇老矣……廉颇老矣!”
  李相如默默相视那曾手执一把铁算而不可一世的沙场老将,他那一瞬间苍老绝望的姿态令人猝不及防。成王败寇、伴君伴虎,少不得暗暗一声“兔死狐悲”的嗟叹,策马而回。
  2
  若与一只饿虎狭路相逢,你必不能让它嗅到你身上的惊恐之气。倪珂十三岁时对我循循教导,那种带血的气味会让你遭遇灭顶之灾。
  翌日正午,李相如一身缟素,抬一口棺进了刑部。他涕泪交加,双唇不断哆嗦,颤声读出了手中的折子。这件事情很快传至街知巷闻。如一种瘟疫獗虐了皇城,亲玉王的众官纷纷随之告病,上朝的文武折了半数不止。
  “卑职斗胆摹了王爷的字迹,替王爷拟了一折《伏罪疏》,待日上三竿自去刑部作个交代。”倪珂将李相如递上来的折子从头至尾细读了三遍,便又把那素笺置上案子,唤人取来了笔墨,在那洋洋洒洒一篇章的结尾处多加了一言。“拟的好,摹的也有八分相似。只不过……一者,壁上之龙,犹须点睛,”他复将折子递还予李相如,以一种赞赏而调侃的目光看向他,轻轻笑道,“再者,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弱难禁风’。”
  李相如双手接纸来瞧,遂跪倒而拜,恨不能把自己拍成饼子平铺于地:“王爷这一句便叫那死龙化活,飞腾九五了!”
  陛下登位二纪以来,披文握武,笃仁百姓,升平四海。奈何久劳至疾,宇内同哀。臣临危受命,自竭以所能,夜不成寐,日不敢怠。然素湛于医术却莫能助焉,此罪当笞一百。
  太子欲兵犯漠北,臣得言如骇闻凶耗,五脏俱焚,忧患日笃。故屡屡进言于上,应以耕稼为先,干戈为后也;应以苍生为重,攻誉为轻也。然冒不韪以触天颜,此罪当笞三百。
  龙逢进谏,视死同归;比干挖心,垂德千古。观此二人,何贤之有?非其钓誉沽名、逆流犯上,何来恶积祸盈、天怒人怨;何来商汤兵起、武王东伐?然今之事,庶几相近。臣纲罔顾,陷太子于屠忠戮良之不仁、豺桀虎纣之不义,此罪当诛。
  战鼓近,号角催。青壮出征裹尸还,白发送子望南归。铁蹄蹴踏,难觅未焦之土;旌旗血染,满目铮铮之骨。臣叨食朝禄,摄居中枢,竟见百姓将堕水火而缩手袖间,此罪百死莫赎!
  臣久病不愈,弱难禁风,唯恐时命将尽,故常备薄棺于身侧,循以自戒。当初既无一寸之功,而今又获千丈之罪。是以揾血恳请太子,斩臣祭旗,挥靡苍穹。哀哉!未老头白,韶华何在;悲哉!时不我待,壮志空怀。画梁江山,茕燕难哺;王谢旧巢,谁与衔泥?
  孔子这厮滑头得很,教唆当儿子的“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这折深谙其道的《伏罪疏》简直能媲美《出师表》的影响力。颠缁倒素一席剖白,唬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信以为真。
  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小王爷除了长得好看外还有一腔同样好看的忠心——那他以前做过什么大多可以既往不咎了。贩夫走卒自然听不出这绝非简单一折伏罪疏,倒是一篇讨檄文。字里行间充斥着“君负其臣”的迫不得已。但是,装聋作哑二十余年的文人骚客们,在对改朝换代的燕尔新婚之情消弭殆尽后,终于自此听出了“七年之痒”的弦外之音——虽痒得迟,但还是挠人心肠地痒了:费氏的江山兴许不过是昙花一现,强弩之末,时至今日到尽头了。棋逢对手,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那些剑客生死相搏前,先遥遥相望几个时辰并不单是彼此看对了眼儿)。处心积虑至此,不白他一些头发,天理何存。
  听闻费铎在朝上让人将这折子读出后,对半壁空空的朝堂大动雷霆之怒:“好一声‘王谢旧巢,谁与衔泥’!好一个‘忠君体国’的千古贤臣!他真以为我不敢杀他吗?!”
  反倒是一向骄纵轻狂的裴少颉第一个站出来规劝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场风波最终以砍了丁煌人头的结局宣告平息。为首的另几位御林军士亦被悉数流放。太子对倪珂的封赏(或者说补偿)刚刚送出朱雀门,一前一后两顶华盖大轿恰其同时出了玉王府。一顶舆夫十六人的紫檀红帐轿,一顶舆夫八人的白玉青幔轿。所有的舆夫都脚蹬赤金打裹的皂靴,头扎银丝掺织的帩巾。玉王侍卫横排四人,列陈难数,跨着紫骝马缓缓行于前后。个个银甲白氅,威风凛凛,登样得像子龙在世。从不坐轿的小王爷当日出行奢尽排场,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他要去那二十余年无人修缮、早已荒蒲高筑的帝陵山,祭扫母亲。如此举动也让满城的百姓忽然忆起:这个权倾当朝的小王爷,骨子里四通八达的还是前朝的血。
  郝玉菡抱头躲在轿中不敢抬脸,枝头乌鸦的一声凄厉啼叫都让她感到诚惶诚恐,莫知所措。
  其实是无谓之举。
  “赤轿,青轿,哪顶轿子里是‘笑倾天下’的小王爷?”
  视线穿过相接天地的渺渺莽莽冰檐雪柱,穿过被风带起的重重叠叠红纱轻绡,蜂拥至长安街头的男女老少看见了一个红颜如玉却一头练丝的少年正闭目养神。
  赤者,火色也。
  比起那衣着锦绣一身金玉的十几岁,现在的倪珂似乎对这种胭脂一般妩媚鲜血一般腥臊的颜色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古怪喜好——它让他灿比桃花,也让他阴戾诡秘。有人看见小王爷微微颔首唇含一笑,也有人看见他浅浅颦眉面带哀伤,甚至有人看见一动未动端坐红帐内的不过是一具极似真人的神仙铸像。那日之后,满京城的黄口小儿都会拍手唱一首童谣:靿子金,帩头银,十六人大轿红帐顶。老鸹儿,你也忒叫天吖地不解风情!休扰了那神仙郎小梦未醒。
  3
  “端的你那王爷表兄不在京里,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小酌一杯,不如就去那疲к勇ィ嗫汕氚脎骞媚锏磺恕!狈杨烨袄赐醺轿遥铺旎牡靥岢鲆湟ぷ印
  我沉沉看了看他,道了声,好。
  踱步于街市,对几日间京里的风云突变只字不提,只道些热茶热汤的里短家常。
  “瞧那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发疯了哎!”
  “哟喂!这双大奶''子,可比金锭子还招人疼来招人爱!”
  湘女擅舞,所言非虚。她在那疲к勇サ牧憾ィ徘缪羟逖骠嫫鹞琛R槐叽蟪槐呓饪律溃断露嵌担甭冻霭肷肀怯窦。骸罢庖蝗障钣鹕碜笥剩揭簧γ对觥4笥诤杳耪颍讼钣鹱煜拢岫狭醢蠲绪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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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像在人头攒动中望见了我。遥遥冲我挑眼儿一笑后,便似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坠下了楼。
  “湘女!”
  似解了禁的鸟儿,一众姑娘泼出门来,围于她的身边。半坼垂目落泪,只道,“傻丫头,你这点心思藏了那么些年,姐姐怎么会不明白……可为他赔上性命却是不值……”
  “呸……哪个挨刀货喜欢他了……”湘女躺在地上,唇边洇出一丝血水,仍不忘啐我一口,“成日里嬉皮臊脸没正经……全……全是做样势……我不过想问他一问……可还记得曾说我冰清玉洁……说要以兄妹相称……送我出嫁……”
  我是真的忘记了何时与她说的。或许,不过是一次醉后的信口开河。
  “我就知道你定记不得了……”她瞟我一眼,朝我伸了伸手,道,“你靠过来,让我咬一口解气……”
  “湘女笨得很,只能仿着你学着你,可惜学不好……”待我俯下身,她强支起身子靠近我的耳边,说,“楼内有埋伏……他们……他们……”这丫头从来都是没遮没拦率性而为,伶牙俐齿一张嘴,说话便等同于咬人。我几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挑勾凤眼于那些剑刃在手的御林军以期为我报信——怎么了?姑奶奶解手官爷也要看着?这粉腚子平素里任你攀过花来又折柳,这会儿可没工夫哄一只镴枪头!
  一曲终了人亦远。可我又如何能对这丫头说,其实我知道费铎的打算。因他从来不是那种城府至深藏而不露的大奸大恶之徒。我随他同行,只为了保你们一个周全。
  我吻了吻她的鬓发,对她勾唇一笑:你放心,他们困不住我。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河里的泥鳅滑不留手……你是天上的……天上的真龙遇雨即化……谁也……谁也困不住……”湘女露出极骄傲的一个笑来,阖眼去了。
  “都说谢娘薄幸,湘女姑娘情深意重,实是令人刮目相看。”费铎微微叹了口气。
  “太子此言说的倒好听!”半坼强忍了泪,一声冷笑,“敢问太子妃又是何出身?”
  “皇兄,小弟的本意绝非如此。”费铎垂目看向了我,面作愧疚之色地说,“不过三年五载,天下便能大定,适时定让皇兄出宫。当然若皇兄愿常住于宫中,小弟也必不负昔日垂髫之誓……”
  “你的意思是……”我慢慢站起,回身平视于他,“……要囚我一生了?”
  他动了动嘴唇,终是避开我的目光,垂首不言。
  摇头一笑:但愿人长久,同锅吃狗肉。手足,兄弟,连襟,哪个词不该如此?
  所谓恩深似海,地老天荒。
  所谓南辕北辙,弥天大谎。
  风起卷帘,扫下的积雪如同檐花凋谢,轻轻覆盖上湘女的尸首。许是只因让这般有情有义的姑娘枉死街头,上天也目不忍睹。“借你的氅肩一用。”话音未落,我已足不踏尘跃至费铎身前,解下了他的紫貂氅肩,将它裹于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之上。
  抱起湘女。未及转身,埋伏高楼的御林军已整如划一地张弓搭箭对向了我。只待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百步穿杨。
  “黄泉孤寒,可容简某送妹妹最后一程?”
  那个挑担卖鞋的羸弱老妇,驻下担子,手执扁担横于身前。她冲我咧嘴一笑说,殿下想去自可去了,你的皇后替你挡着。
  “太子弃车保帅,业已失信于军。莫非今日还要血溅闹市,失心于民么?!”半坼推开一个兵甲拦于她身前的寒刃,厉声问向费铎。
  不知道哪里刮起一阵风,它似惊涛拍岸,又似扑蝶为戏,非常剧烈地摇搡着所有人。它顽劣地解开了我的发带,让我的淡墨长发无拘束地飘于空中。我不曾回头地抱着湘女径自前行,听见身后的费铎高声说,放下你们的弓箭!然后他又说了一遍,混账!我让你们放下弓箭!他是我的皇兄!
  四面俱是风的声音。以至于最后他说的话我再难以听清。
  既可如运喉自如的天籁,也可如染血肃杀的丧钟。那是我一直喜欢的风的声音。

  第 36 章

  三十六
  1
  流年暗偷换,玉王府的春比京师别处的献媚得早。
  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不安其分的枝桠业已萌绿,吐故纳新的好时节正吐蕊待放。湘女的坟前,一些应时应景色彩斑斓的野花也摧枯拉朽地跳了出泥。许是知道彼有佳人落葬于此,便争先恐后地绽来替她扮俏。
  惟愿那一抷干净的黄土承我一声嘱托:譬如一只钿盒,毋要燕钗金花,只须能遮风避雨将她收好。
  替湘女刻碑之际才茅塞时开,她父母早丧自幼茕苦,风尘堆里滚出一身敢说敢为的辣劲儿却不曾留下一个姓氏。轻轻抚摸湘女的碑文,我对她说,“自作主张地让你随我姓了‘简’,不知你可乐意?”一言既出,仿佛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于冉冉轻烟中,锦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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