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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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梦缘-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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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黄墙,松柏参天。
一双茶色眸子深深注视着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话音清朗,掷地有声。
我不禁疑惑。这里是哪?你又要带我去哪?
忽然一阵暖风拂过,我闻到花香,馥郁的花香。
不自觉地闭上了眼,感觉心旷神怡。
蓦然听闻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张开眼已是换了个背景。
屋子没了,树也没了,遍地都是花,缤纷似锦。
但正中还是那一双茶色眸子,浅笑弯弯,神采飞扬。
我有些恍惚。为何你的笑颜比这花儿还要灿烂?
天空高悬,浮云变幻。
我被揽进了一个怀里。
回眸一瞥。
我见到另一双眸子。
深黑如墨,噙满温情。
他抵着我的鼻尖,嗓音低沉魅惑,“我找到你了。”
我愈发地茫然。为什么要找我?找我做什么?
又一阵风荡了过来,把浮云都吹散了。
风里有一个小小、轻轻的声音,“额娘,额娘……”
是谁在呼唤?他在喊谁?是我吗?
我苦苦思索起来,神智感官亦渐渐清晰。
唔,我好像是躺在一个臂弯里。是谁的呢?我想得更卖力了。
陡然间恍然大悟,哦,是弘历,我的弘历……
然而紧接着,我又坠入了昏睡之中。
这一回,再没有梦。
香雾氤氲,鸟啼脆生。
迎接我的,是新的一个黎明。
“额娘,您终于醒了!”一只温柔的玉手抚过我的额头;十分欢喜道。
“能再见到你真好。”我睹视他,莞尔而笑。
我没有死,新的一片海洋延续了我的生命。
冬雪飘飘,暖炉熏熏。
“来来来,照着我刚才做的来一遍。”我拉过弘历的手,把眉笔往他手里一塞。
弘历捏着眉笔,蹙着眉看我,一脸的为难。
“乖!”我面色微沉,假装生气。
他无奈地踏前一步,用另一手轻轻捏起了含嫣(弘历嫡福晋)的下颌。
含嫣一张粉面顿时红了个透,活似一朵娇艳欲滴的石榴花。
“嗯……再跟额娘念一遍。”我忍住笑,复又述道,“眉头粗而色浅,眉峰窄而色深,眉尾细而色略深,眉峰座于眉长三分一处,眉头眉尾齐落一条线,全眉底线略深于上行线……”
“眉头粗而色浅,眉峰窄而色深……”弘历轻声跟着逐字念完。
“好,你可以开始了。记着,不用怕画砸,大胆一点,就当是你寻常作画时一般。”我在一旁嘱咐道。
他沉吟好一阵才下笔,一点一点细细描画,面目专注柔和,释出圈圈动人清华。
我安逸地支起了下巴,安静地看着他动作,唇角慢慢、慢慢勾起。
这样多好,不是吗?
又到腊八。
转动着手里的小银勺子,我突然记起沿年,记起他一袭白衣胜雪,记起他洁净如莲的笑,记起他一双修长素手往灶膛里添柴禾……
那时候的那一锅粥,可比这宫廷御品还要来的香濡可口呢……
可惜,恐怕我这后半辈子都无可能再吃得上了。
正垂眉沉思,忽听得轻微一声作呕。
我心咯噔一响。
抬头只见众人皆停手瞠目,就连皇帝皇后也不例外。
“快传太医。”皇帝最先反应过来,喜笑颜开道。
诊断确是喜脉,已怀孕两月有余。
“赏!重重地赏!”皇帝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弘历忙领着沐馨(弘历侍妾)磕头谢恩。
我亦是惊喜到无以复加。
尽管沐馨与我并不亲密,但这丝毫影响不到我此刻的心情。
我只知道……在那个娇小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等到来年秋天,我的身边,会多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再过一年,他/她会长得白白胖胖的,舞着短胳膊短腿绕着我两膝转悠。
那么多么美好的一个场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啊?
像世间任何一件事一样,有人欢喜就必然有人忧。
我视线的余光捕捉到不少不小心泄漏的嫉妒和烦恼,但是今天的我全然没有兴致去理会其中任何一个。
我要尽情享受这久违的幸福感觉,没有什么会比这更加重要,如果可以,我甚至都要跑起来,去告诉每一个人……我就要抱孙子了!
还有,这个孩子,我会很好地守护他,绶恩的悲剧绝对不会再演!
当晚,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皇帝翻了我的牌子。
召熹贵妃侍寝。
我闭着双眼,全身放松,仰躺在热汤池子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具浮尸。
我喜欢这个姿势,感觉安宁舒适,且有益于我思考。
自从弘历那年遭遇凿穿一事之后,我便给他和自己都布置了学游泳的任务。但是基于古代的礼常问题,我显然得不到多少学习锻炼的机会。所以,到最后,我也不过是学到了不至于淹死自己的水平罢了。不过话说回来,对于久居深宫的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我该怎么去面对那个人呢?
曾经,我就是因为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拒绝生命。
那日醒来后,弘历告诉我,我一连睡了一百零一个日夜。初始说是感染了风寒,烧了半个月,可好容易治好了,这人还是不见醒……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法师请了一个又一个,但是全都没有用……
我听了只是微笑。
我最终还是醒了,不是吗?
暗暗叹一声,我闭气往水底沉去。
水压逐渐增大,腔内空气渐渐稀薄。
我感觉到生。
如此清晰明了。
在水底,我慢慢弯起了唇。
我怎么会想要就那样死去呢?
那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念头啊?
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但这不意味我就该步她的后尘。
我该活着,好好地活着!
“嘭……”水体剧烈震荡。
紧接着的“哗……”一声,我被一个人捞出了水面。
“你这是宁死也不肯来见我吗?”他重重地把我抛在了地上。
我一愣,继而觉得好笑。
这个连手下幕僚家中藏了几串珍珠几块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男人居然不知道我已经会水了。
这该算作轻视,还是信任?
如果真的是信任,为什么后来又不信了呢?
“胤禛,地板好冷。”我扁扁嘴,伸给他一只手。
他面容一滞,轻叹一口气,弯腰抱起了我。
因下水,他身上衣裳已全然湿透,凉凉的,并不比地板的温度高多少。
他衣服上刺绣的金线刮着我泡皱了的皮肤,传来迟钝的麻麻的微痛。
他托着我慢慢地走,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渍,像放大了的泪痕。
“那些法师是你要请的?”我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拭去他额眉上的水珠,窃声问。
他垂目扫我一眼,默认了。
我低低喟叹一句,“你放心,我如今是困在这身子里,哪儿也去不了,不论是从前,还是……阎王殿……”
他身一颤,把我抱得更近了。
我心亦一颤,几乎就要生愧意。
“哪我都不许你去!你若胆敢扔下我一个,我便……”他恨恨道。
“你便如何?”我轻扬唇角。
他面色陡然一凝,噎言。
我从他的怀里滑下来,含笑轻描淡写道,“现在你知道,无论法力多高深的法师也都是没能力把我抓回来的。”
他面色更差了。
我环上他的腰,轻笑,“看你。我都说过了,我哪儿都去不了。”
“可是你想去。”他默然良久,乍然开口,声线暗哑,像砂纸磨过。
我怔住。
他的脸突然盖下来,很用力地碾上我的唇。
反抗这个词划过我的脑海,像流星一样倏然而逝。
他口腔里熟悉的味道将我迷惑,一下子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带着薄茧的粗糙大手倾轧上我原本就不着寸缕覆盖的身体,像一场大火迅猛卷过草原,带起一团团青烟。
我的骨架也似被那样的热度烤酥了,周身提不起一丝气力来。
他在我的体内剧烈地动荡起伏,异于寻常地膨大和深入,几欲将我胀裂、洞穿。
意识沉没,意志沉沦,我摸索他的脸庞,像在黑暗里,寻找光明。
光明……
翌日清晨,我在浓烈的龙涎香中醒来。
屋内暗暗的,窗外有细细密密的窸窣声。
雪仙子一定也粘过政治的身,所以才会如此地擅长粉饰太平。
一如我。
安静地聆听着雪落的声音,我心暗道。
腊月二十。
龙床上,一番兴云布雨之后,他轻吮着我的指尖,用极低的语声说道,“对不起,我错怪了你。弘时的死与你没有关系。”
“那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这个你就别管了。”他在我的唇上啄一口,“我会弥补你的。”
我莞尔,努嘴摩挲一阵他的唇瓣,“好。”
笑容甜美,心中却寂冷。一个“对不起”,一个“弥补”,就把这件事给抹去了,还真是轻易呢。
弘时的死算不上他杀,也算不上自杀。是他的贴身太监下的手,但却是他自己的意思。
看似复杂,其实简单。
自身遭黜,母妃遭弃,生无可恋。于是,他决定和命运赌最后一场。
这一场赌最后的结果是,每个与之相关的人类都输了,只有命运这个庄家赢了。
若他泉下有知,真不知是何心情呢。欣喜,遗憾,还是懊悔?
话说他那个贴身太监,小德子,还真是个愚忠的人儿,忠心耿耿却真真是个榆木疙瘩。
他每日都偷偷地祭拜弘时,胤禛只当他不过是忠心而不以为意,我却有些疑惑,于是派人盯紧他。
不过盯了好些日子都没什么突破,我无奈之下只好选择再下一剂猛料看看。
我让人暗中在他祭拜使用的香烛里添加了迷幻粉,又让人扮成弘时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质问他为什么让他无辜惨死……
这质朴的娃着实经不起这样的惊吓,顿时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得全都坦白了……
获悉真相,我的震惊简直难以言喻。
知道弘时疯狂,却真没料到他会走到这一步。
知道他恨我,却也真没料到他会为我而踏出这样的一步。
真的值得吗?
我当然没有声张,只是让“弘时的鬼魂”劝服小德子,让他自己去宗人府自首。
而进了宗人府的小德子就像扔出去打狗的肉包子一样,一去不返。
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个地方的运行法则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就连我,也指不定哪一刻,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呢……
二月。
长满嫩绿新叶的老杨柳树下,我、含嫣还有沐馨,三个人扎堆做女工。
“用这个颜色的丝线吧,讨喜些。”我笑吟吟地摸摸沐馨做的小帽,“含嫣,你说呢?”扭过头却见含嫣正偷偷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媳妇自知失礼,任凭额娘责罚。”她面色大变,惊慌下跪。
“你昨晚休息得不好?”我轻蹙眉。
“没有。媳妇一觉睡到天亮。休息得很好。”她连连摇头。
“那是?”我沉吟。
脑中突然一个闪念。
“你快起来。”我赶忙扶起她,两指搭上她的脉,瞬而欣喜不已,“真好!你也有了。”
“有了?”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傻!”我点点她的鼻尖,“你也怀上了,都两个月大了呢。”
“真的?”她捂着腹部,满面不敢置信。
“当然是真,这等事难道我还会诓你不成?”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媳妇只是……”她突然湿了眼眶。
“别哭呀你,这是好事!”我忙劝道。
“是是是,是好事。您看我,真没出息。”她破涕为笑。
“恭喜嫡福晋。”
这一句入耳,我二人才察觉到忽视了另一人。
“你驮着身子就别行礼了,快起来吧。”我亲热地也拉上了她的手,喜孜孜道,“哎呀,今年里我就可以收获一双孙孩儿了。这回真是要还神了!”
“儿臣见过母妃。”
“十七见过熹贵妃。”
身后忽传来两句问安。
含嫣和沐馨忙撤了手,捏帕拜礼,齐声道,“十七叔吉祥。爷吉祥。”
“起喀。”十七摆摆手。
我眉开眼笑,“看来今儿喜事还真不少。十七,恭喜你晋升亲王。”
“哦?看来这儿也有件喜事?”十七舒眉笑道。
“没错了!弘历,你快过来。含嫣也有喜了。两个月了都。”我笑吟吟把两人的手按在了一起。
“好小子!真不赖嘛!”十七再瞥一眼沐馨隆起的肚子,大力一拍弘历的肩膀,朗声笑道。
“十七叔……”弘历龇牙,作不甚疼痛状。
“这就经不起了啊?”十七连连摇头。
我偷笑。弘历看起来瘦瘦的,实际肌肉都是贴着骨头长的,强壮着呢,这轻轻一掌,怎会经不起?不过就是习惯伪装罢了。
说到伪装,我又何尝不是已经形成习惯了呢?不禁暗暗叹息。
“锦瑟见过诸位主子。”嗓音优美清甜,撩人心弦。
众人皆顺声看过去。
鲜衣美人,身姿绰约,胭脂淡抹,妩媚轻流。
十七双眸微一迷朦,沐馨眼底渗出几点羡慕,弘历夫妇尚算镇定,我不动声色。
“皇上请果亲王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锦瑟道。
十七看向我。
“既是皇上召你,那你就快去吧。”我手一摇,道。
“那我改日再来看你。”十七微笑道。
“好。”我点点头。
看着十七一袭石青色亲王朝服走远,我的眼前渐渐出现幻觉,恍惚看见另一个背影。
清冷瘦削,雍容沉静。
我一时间竟似有些痴了。
“额娘?”忽闻弘历唤我。
我思绪顿收,“嗯?”
“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去吧。”他眼神安静,说道。
“哦,好。”我看看两个孕妇,允道。
“额娘,您在写什么?”弘历安置好了两位夫人,走过来瞧我。
“也没什么。”我笑一笑欲遮,却动作不够他快。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他一字一句吟道。
“额娘……”他突然握紧了我的手,长叹一声。
“你做什么?不过一首诗罢了。今天是好日子,额娘没有不高兴。”我轻声笑。
真的,我没有不高兴。
因为重生之后的我,已经不懂得伤心难过为何物。
我只知道,好好生活。

祭奠

不妄求,则心安。不妄做,则身安。
烟雨空蒙,春红飘零。
三月天,清明节,圆明园。
我手按栏杆,独立桥面,静对流水落花。
忽觉有一杆油纸伞移至我的头顶,我扬唇而笑,“下朝了?”
他不语。
我不以为意,兀自续道,“这园子是修得越发好了。你看这亭台楼阁,湖光山色,再加上这细雨微风,是不是很有些江南的味道?”又略一顿,轻叹,“不知戏园的牌子上有没有《白蛇传》,这样的天气最合适演这出戏了。”
“你若想看,即没有,也可以演。”他终于开口,淡淡语声,像微醺的酒香,清冽醉心。
蓦然失神。如何会是他?都怪这细雨,也怪这花香,让我没能辨出来。
缓缓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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