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门颔首,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是在走投无路之时投奔了的师父,曾几次三番的和师父说过,如今活着的柳青门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若师父不肯垂怜,只怕会饿死街头,做个鬼魂野鬼。师父怜悯,带我回来此处。我身无长物,想卖唱营生,可师父说我是侯门千金,不可辱没,眼下只教我坐吃山空。我只想问师父一句,崔家的九女已殁,您口中的侯门千金又是哪一个?”
楚云咬牙,含了泪道:“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柳青门抬起头,早已是泪满眼眶:“我不后悔!”
“你可真是个顽石!”楚云一指狠狠戳在青门的额上,“你以为,这行院人家的一口饭,是那么好吃的?那是,那是和着血泪硬吞的呀!”
“既是我选的,我绝不后悔!”
楚云已然泣不成声,半晌,她将锦盒递到柳青门面前,缓缓转过了身去:“既如此,我再不管你了!凭你去吧!”
柳青门磕了头,亦动容说道:“多谢云娘昔日教诲之恩,多谢云娘当日收留之恩,今日就此别过,各自保重!”
楚云掩了口,放声大哭起来。
柳青门深知劝不得,捧着锦盒缓缓站了起来,徘徊二三,终究狠心走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盈盈急忙跟了上来。盈盈抽出袖子里掖着的干净绢帕递给青门,撑起伞,软语劝道:“小姐,别哭了,仔细眼睛又要疼。”
青门接过绢帕拭了眼角,摇摇头:“无甚好哭的,我叫你这几日把东西都收拾收拾,可准备好了?”
盈盈点点头:“都齐全了。”
“既如此,你去门口叫看门的给我们雇辆马车。”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青门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现在不走,一会儿等人家来赶么?”
“小姐想好去哪儿了?”
青门站住脚,仔细想了一想,说道:“你先去雇马车,我自有主意。”
盈盈听了应了一声,把伞交给青门,飞也似的往大门口跑去。
马车在安平驿馆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小丫头独自跳下车,往驿馆里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跑了下来,凑到马车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笑:“盈盈,九公子可不是个轻易能见到的人,如此还是我自己走一遭罢!”
盈盈答应一声,掀起马车的帐子。
里面的人搭了她的手,轻轻盈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雨已暂歇,瓦房上的青苔在朦胧的雨中散发出阵阵的清香。柳青门搭手在眼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驿馆,笑叹一声,对盈盈说道:“果然非俗人做派,竟闹中取静,在这里寻了处安身之所,可见容公子真是妙人啊!”
盈盈撅了嘴说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妙人不妙人,怎么他就不肯见小姐了?”
“想是要看我心诚是不诚罢!”柳青门携了丫头的手往驿馆里走,笑道,“你的眼里除了我,也该看看别人才是啊!”
她屈指敲了敲驿馆二楼的东厢第二间房,笑道:“九公子,青门柳氏求见。”
唤了三声,门才自里打开,容佩手上握一支笔,耳上别一支笔,将柳青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摆出笑来:“哦,原来真的是柳小姐大驾光临!我还只当丫头同我玩笑呢!”
说着,侧了身让她进,还对盈盈顽皮眨了眨眼。
柳青门进了门,当下先把他的屋仔细打量了一番——入眼处挂的铺的俱是字画,架上台上摆的都是金石,屋子里只放一张椅子,已无甚下脚之地了。
青门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容佩亦跟着笑道:“莫非鄙人很好笑?”
柳青门含笑摇了摇头,说道:“士林文人中流传,顺德容九,佩玉佩玦,我只没想过是这样的形容呢!”
“流传多不可信,我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荒唐的话传出来。”容佩将椅子上的书卷搬到桌上,拍了拍椅背,对柳青门笑道,“这里坐吧!”
青门也不推脱,含笑坐了。
“怎么小姐很了解士林之事?”容佩脱了鞋,在床上盘腿坐了,饶有兴致地打量柳青门,“小姐找我来,是为何事?”
柳青门托了腮,嫣然一笑:“请公子猜猜?”
容佩摇头笑道:“恕某愚钝,难以明知小姐之心。”
“公子明明都清楚,为何偏要装糊涂呢?”柳青门敛眉一笑,“莫非是嫌我不够好?”
“小姐此话,倒叫我不知所措了。”容佩笑了笑,伸出食指轻抹双唇,反问道,“其实茂端对你颇有情谊,你怎么不去求他?反倒来问我?”
柳青门笑道:“正是他有情,才不去求他的,难道九公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明白!”容佩点了点头,“可为何是我?”
正好盈盈从楼下端了茶上来,柳青门便起身亲手端过一杯送到容佩面前,笑道:“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九公子乃是天子近臣,虽暂无实名,将来却必然大有作为。我为何要舍了您这一棵大树,去攀别的呢?”
容佩不接那茶,玩味着笑了笑:“哦?如此私密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柳青门端着茶的手往前送了送,却摇了摇头,只是一味的笑,并不作答。
“你既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臣子狎妓若是传了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九公子若真怕风言风语,那日就不会陪潘公子去墨阕阁了。”柳青门伸手握住他的手,将容佩的手心翻朝上,把茶杯搁在他手中,笑道,“公子雅量无限,不必逗我小小贫贱之女。”
纵是容佩这般人物,那心尖也颤了一颤,遂呷了一口茶,顿一顿说道:“不如你也同我交个心——你并非出身贫贱,也不在贱籍之中,为何偏要执着于此?”
柳青门闻言,倒退了几步,转过身去,闷闷半晌,方才淡淡笑道:“只因我生而为女,自幼不得重视,落落失意小半生,经历了几次辛酸,才明白——生而为女,不仅微小而且卑贱,那些所谓父兄亲族,也不过是逐名逐利的假借罢了!”
“唔,还有呢?”
柳青门闻言,怔怔望向他,方笑了笑:“果然九公子聪颖过人,竟瞒不了你——也因我早年痴傻,错付了真心,几番羞惭之后才明白,女子不过男子之依附,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因而心中不甘,才”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声。
“你以为,入了此道,世人就不会看轻你么?”
柳青门冷笑一声,摇头道:“事到如今,公子竟还不明白?我不要世人看轻看重,我但求有朝一日,能把当初看轻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如此方解我心头之恨!”
惋惜之色在容佩目中一闪而过。
“更何况,凭什么只许男人嫖女人,为什么”她凑到容佩的身边,以小指勾住了他的衣襟,她压低了声,在容佩的耳边喃喃蛊惑着,“为什么不许女人,嫖一嫖这世间的男人呢?”
容佩只觉一直酥麻从脚底涌了上来,他一把握住了柳青门不安分的手,鬓角有豆大的一滴汗滚落:“你,真像是要命的鸠毒!”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窗边:“我答应你了。”
柳青门坐起身,眼中清明万分,不见半点媚意:“你不问问我要什么,你就肯答应?”
第七章()
正月廿二;风和日丽;是个宜订盟、宜入宅、宜开张的好日子。
柳青门坐在妆台前;一面任凭柳媚派来的梳头婢女为她梳头上妆;一面含笑听着盈盈在一旁读礼单清册。盈盈随手拨弄一串绿玉珠,侧头问道:“姑娘;怎么这单子上的礼;都是容公子一人送来的?”
柳青门低了头;抿唇一笑。
梳头的老婢笑道:“唉哟;真是傻丫头哟!今天的宴席本来就是容公子替你家姑娘张罗的!”
盈盈诧然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凭甚我们姑娘一人还不行;还要旁人替她来张罗?”
老婢笑着对柳青门说道:“姑娘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实心肠的傻孩子哟!”
柳青门笑了笑:“妈妈你多担待她,她还小呢!哪里懂这些个!”
“丫头,今天是你家姑娘同我们姑娘义结金兰的好日子,也是容公子给你家姑娘做东卿的好日子!”老婢满脸堆笑,一双手灵巧地在青门的发髻中穿梭着;很快将她的长发绾成了惊鹄髻的形状,又对盈盈说道,“容公子既做了你家姑娘的东卿,便是和姑爷一样的了,怎么能对你家姑娘不上心呢?”
盈盈茫然望了一眼青门:“姑娘;怎么往姑爷二字上说去了?您不是”
还未说完;就被柳青门肃然一声“盈盈”给呵止了。
她从锦匣中取出那支金步摇递给老婢,摆出笑来:“这是容公子前几日赠于我的;烦你替我簪上罢!”
老婢刚应了一声是接过;正要往她发髻上簪;就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跟着容佩已以扇抵了珠帘缓缓走了进来。他抬手掩唇轻笑一声,说道:“盈盈,怎么我就做不得你家姑爷了?”
盈盈丢了手里的串子,嘀咕道:“分明我们姑娘还念着林公子,现在又来”
柳青门敛了眉,沉声道:“盈盈!出去!”
盈盈把脚一跺,唤一声“姑娘”,见柳青门从镜子里瞪了自己一眼,只得低了头,一步三挪,慢慢地晃了出去。
容佩哑然失笑,走到她身后扶了她的肩头,笑道:“你同个丫头计较什么?”
柳青门从镜子里斜横他一眼,似笑非笑说道:“不怕我恼,怕你脸上过不去。”
容佩从老婢手中接过金步摇,稳稳替她簪入发中,莞尔一笑:“好说,我也没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他打量她一番,托了她的手在自己手中,笑道:“你这手上倒是素净了些,早知不带这个给你,换个戒指什么的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簪纱的粉色珍珠宫花插入她的发髻之侧。
柳青门把自己的手看了一看,笑道:“这有什么,反倒是手上东西多,沉甸甸的累人!”
她转头望了一眼窗外,问道:“你这时候来,是来催我的?”
容佩摇摇头:“还有半个时辰的模样。我是来告诉你——茂端和他们都来了。”
柳青门扶正宫花的手一顿。
余光看见容佩正仔细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的面上寻出破绽来。
青门终是一笑,反问道:“他们?他们是谁?我不明白。”
“你既不明白,那便罢了。”容佩伸手挽了她的手,把她从凳子上扶了起来,又亲自从架子上取下外衣将她囫囵的裹住,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先去柳媚那里罢!”
笙箫管弦响彻了整个墨阕阁,墨阕阁从大门口张灯结彩一直拉到了湖心中一个四面环水的亭子上。从岸边到亭子,有一座石拱小桥,桥上前后各点了四盏绢纱的宫灯,和着月亮和流水,把偌大的亭子里照得灯火辉煌,十分的热闹。
墨阕阁的一班小戏唱游园,其中有一个花旦唱的袅晴丝,悠悠扬扬、袅袅婷婷,一步三绕,把其中坐着的公子贵人唱得俱都两眼饧饧,醉得六七分了。
柳媚先一步到了亭中,笑着听完小姑娘唱曲,又给在座的斟酒布菜。
座中有一个行院的老客,名叫徐景阳的,搂着一个小姑娘问柳媚:“媚姐儿,你可是从来不认妹妹的啊,今儿破了这个例,莫非她是个神仙般的人物?”遥遥的一指那唱曲的小姑娘,笑道:“你实话同我说,比她好多少?”
柳媚嫣然一笑:“徐相公,您臊我?不过是卖容公子一个人情,倒叫相公笑话了!”
徐景阳一听容公子,愣了愣,反问道:“哪个容公子?”
“这就是您当真臊我了!”柳媚抿嘴一笑,“顺德容家的九公子不是现在建邺客居么?又哪里还有什么容公子?”
徐景阳脸色一变,酒醒了三四分,讪讪点一点头叹道:“原来是他!”
柳媚仍是一笑,轻飘飘的穿花蝴蝶一般,又去给邻座倒酒。
邻座坐的是潘茂端、石屹和林琰,林琰脸色不大好看,石屹倒是淡淡的,还和潘茂端说笑一番,看不出情绪来。潘茂端受了林琰一日的苦闷,此刻看见柳媚便如见了救星,拉着柳媚的手就不让走。
柳媚因笑道:“这还没醉呢,潘公子就要唱离魂了?”
潘茂端脸上一热,却仍不撒手。
石屹便笑一笑,说道:“茂端,你既舍不得柳媚,就同她唱支曲子给我们几个热闹热闹,如何?”
潘茂端瞥一眼林琰,讪讪笑道:“若果真能让崇谨笑上一笑,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既是潘相公如此雅兴,不如与妾唱一段琴挑,妾这里可有极好的吹笛的师傅候着呢!”柳媚双手拉了潘茂端起身,向在座者不由分说,笑道,“潘相公愿与妾唱一段给妾的新妹妹助兴,只是不好意思,该如何是好?”
在座的都认得对方,因而玩笑道:“唱的不好,罚他一大海的酒就是了!”
更有玩笑道:“正巧他也姓潘!合该他唱这个!只是委屈媚姐扮一回道姑唱一回经!”
潘茂端一副极好的面皮都快涨红了,因而同柳媚笑道:“我同你唱什么不好,偏偏唱这琴挑?若是,若是让旁人听去了,只怕是要误会的!”
柳媚尚未答话,已有人说道:“能误会你什么?你又有什么好误会的?”
却是一直在紧锁双眉出神的林琰。
“这,这”潘茂端被林琰一通抢白,还没想出怎么应对,已被柳媚拉到亭中心。柳媚向操琴执箫的师傅点一点头,那几位师傅便已吹拉弹奏起来,正是琴挑里对唱的琴曲。
潘茂端没奈何,唱道:“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彷徨。彷徨。”
柳媚眼横无限媚意,亦唱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自温。”
她的嗓子极为清亮,学弋阳腔也有许多年头了,故而十分的动听。她刚唱完,就听得有人拍手,笑道:“今天果然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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