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这是记忆中的修正和美好,在云南的日子里,除了五千新军,其他这些人,就算到了田丰被押解上京之后,也只能说没有克扣,能不能吃饱,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反正他们就是在边镇的军伍里这么宣传开的。
“军中有着一些敢战的勇武之士,往往要比小旗、总旗、试百户,更教那些丘八拥戴,这是有的。”石亨沉呤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气来,“这等人,理应收入亲卫家丁之中,钱银、酒肉喂饱了,一旦临阵,也好教他们出死力。老夫知道这次需要收为亲卫家丁的人数,恐怕要较多些,一并收罗吧,不要犹豫了,怎么说也是丁容城练过的兵,能值当这个价的。”
边上副参将听着,也点头道:“论战力,确是不弱,俺那十几个亲卫,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持了棍子,竟打不退他们领头的七八人,还被拖了两个进乱兵里,活活打残了……”这年代戚继光还没登上历史舞台,不,还没出世,大约连他爹都没出世,小队战术基本空白。
大明第二师虽说不若陆战第一旅那样,有着严整的操典训练,每日都出操,但至少早操还是大部分人有出的,因为丁制军雷打不动的跑操,自总兵官田丰以下,不得不带着亲卫出来跟着跑操,下面的把总只要略有点上进心,都是会带着下面得力的士兵,也一样起来早操,上有所好,下必仿效,这真是华夏几千年来雷打不动的习俗了。
这体能和耐力,怎么也比弄弄石锁打熬气力的家丁强多了,早操基本上五公里、单双杠之类一个流程下来,是有氧运动结合体能;打熬气力基本是无氧纯体能,这两者之间的高下,就不用说了。再就是大明第二师在丁一麾下,队列多少还是练了一点,而对那些家丁,那七八人是称得上阵列而战,跟那些亲卫家兵,凭着个人勇力,那是两回事了。
石亨点了点头道:“不用太担心,收上来之后,出关几次,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亲卫和家丁,是要用钱银和肉酒来喂饱,人数若是多了,下面军将也养不起啊。所以石亨就提出了这么一个说法:出关。出关就必定会和鞑子遭遇,一旦作战,就会有损失,就会有消耗。
“其余的战兵营,看看,老夫上折子,看着调几个战兵营去安西都督府吧,到时把刺头都塞进调过去的战兵营里,至于那位结缚罗叉私,要把他们留在京师,还是派出关外,那就不是吾等头痛的事了。另外的战兵营,就闹腾不出什么事来了。”石亨也是久经宦海的人,拆分起来一点不慌乱,把领头的收了,把闹事的骨干拢在一处塞给丁如玉,其他就好管理了。
他说的结缚罗叉私,指的就是丁如玉了。关外的牧民,就是这么唤着丁如玉的。
“结缚罗叉私这个月升了左都督,真他娘,母鸡打鸣……”有副参将就忿忿不平地这么说。
话还没说完,石亨一个茶杯就狠狠砸到了他的头脸上,一时间鲜血淋漓,那副参将吓得连忙跪下向石亨请罪。石亨冷笑道:“你母亲的,真出息啊?人家要不是女儿之身,岂会到这时才升都督?武将的官职又不是文臣,你能砍下多少人头,官就给你升到哪去的,丁如玉要是男儿身,早在平了广东之乱,就该封伯了!要到这时节才能升都督、封伯么?”
那副参将不敢回话,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却听石亨犹是说道:“你去问问下面的军兵,他们是愿意跟着结缚罗叉私打仗,还是愿意跟你去打仗?身为武人,说出这等怪话,你也不觉得寒碜?滚、滚、滚!自个下去想清楚了,再来跟老子说话!”说着就把堂间的手下都轰了出去了,也不和平时一般,留下他们饮酒作乐。
待得人都去尽了,石亨却就对着屏风说道:“思公,长此下去,只怕吾等愈来愈加势弱于丁容城了。”能被石亨唤作思公的,这大明除了杨善,也便再无他人了。
杨善含笑在屏风后走了出来,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奴仆下人收拾着堂间的碎瓷,待得收拾妥当下去之后,方才施施然地落座,对着石亨说道:“你要是不爽丁容城的手段,自请领安西都督府嘛,或是请佩征南将军印,去任云远总兵官好了,你若敢搏,老夫也敢自请督云远,这样的话,由许道中出任布政使,老夫督师云远,石总镇领军,云远之地,尽在掌握。”
冬来颇有几分寒意,却不如杨善这笑话更冷,石亨听着,脸皮不禁抽了抽,强笑道:“思公诙谐。”他便是犯了痰症迷了心窍,也不至于去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云远?那真是彩云之远啊,一去那里,真的就淡出朝廷这个大舞台了,基本相当于就离开中枢了。
“你不敢,老夫也不敢,如晋便敢,那有什么好说的?”杨善一点也不打算就这么作罢,他本是辩才过人的,所况此时正是占了势头,“不过你方才的处置倒是对的,别去招惹丁如玉。老夫宁可去招惹如晋不快,也不愿去招惹丁如玉,那女人一旦发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石亨想起丁如玉回京师时,搞出那抬棺入京告祭阵亡士兵英灵的举措,的确也是打了个冷战。这种事,换做丁一,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谁不知道这么干能收士卒之心?问题是这么弄,置皇帝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丁如玉不管不顾,她就敢这么搞,当然,下场也很明白,原本是开土拓疆土的总兵官,结果马上被投闲置散,如果不是她在关外的名声着实教草原上的牧民拜服,以至孙镗呆不下去的话,那她可能就从此也别想有什么机会沾兵权了。
就算现在,关外又与鞑靼接触,打了胜仗,斩首数百运入京师,丁如玉升任了左都督,封了伯爵,也是不许她出关去的。疯狂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代价,包括丁如玉上折子,自请出镇云远,也是被皇帝劝止,说是:“国事艰难,卿忍弃安西而去?”说是这么说,点透了就一句话,不放她出京,她是安西都督府的左都督,这都督府,何尝又不是软禁着她的囚牢呢?
“末将省得,自然不会去招惹她。只是这大明第二师的军兵,却还是要尽快处置为好,思公还请给末将拿个章程。”石亨苦笑着这么向杨善求援,真真于他来说,大明第二师,就是瘟疫一样的东西,如果宣大其他军队也和大明第二师一般闹腾起来的话,那这兵就没法带了。
杨善看着石亨,却笑了起来:“石总镇,老夫劝你还是收起那点心思,谋虎不成,到时凶虎出押,那就不是一般头痛了,别欺是母虎,这母虎已在广东、关外展过威风的了。”他却是一眼就看出来,石亨其实还是要设局去陷丁如玉的。
第四章 云远承宣布政使司(二十三)()
恰是残砖断瓦遮了祭庙,眼看这君王自缚跪倒城前,吴全义断然喊问便如训斥奴仆,阿里汉这做到一国之王的人,听着禁不住眼角就渗出泪来,他跪在地上,心中却不明白佛祖为何不佑这国!那座相传在阿拉干人的蒲甘王朝建国一千多年前,就造立的释迦牟尼像,它那慈悲的目光,究竟是在望向何方?蒲甘王朝亡国之后的二百多年后,那罗弥迦罗被缅甸人所逐,流亡到孟加拉,后来借助孟加拉国王高尔的帮助,才得以复国,建立阿拉干王国,可是到了今日,阿里汉很清楚,兄长那罗弥迦罗传给他的王位,他终于是无力保住了。
不过,阿里汉终究是接位之后,并吞南部山多威和北部的罗牟,统一了阿拉干的国君,虽然悲切落泪,但却没有抢天呼地,他就这么冲吴全义磕下头去,口中称道:“是,小王不学无术,下国行为无端,奴役民众,使得百姓如同倒悬,万幸今日上国天使到来,教小王知道错了!”他的大明西南官话说得极好,至少要比那个城守好得多,只听他又说道,“事至如今,小王别无他求,只乞能见大明总督贵州、云南、云远军务事、左都御史、永镇广西靖西伯爷一面,听得了丁伯爷的教诲,就是死了,却也是无憾的!”刚才吴全义报出来属于丁一的那么一长串官衔,他居然一个无差地复述出来。
这回轮到吴全义愣住了,因为这不太符合他想像之中的应对,本来无论阿里汉说出什么理由的辩解,吴全义都可以用一句“狡辩!”来反驳他,甚至让他接着自辩下去,反正这都城,便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对于阿拉干王国来说,吴全义放个屁都是真理。
他也想像过阿里汉撒泼打滚、或是摇尾乞怜甚至自杀的,都一一有着应对的办法。可是他没有想到过,阿里汉居然想见丁一,这就跟他原本的预案不相符了。正如丁一所忧虑的,就是跟谭风一样,吴全义的忠诚绝对没有问题,但真的是太憨了,他和谭风虽然各自的执着不同,但都不是有什么机灵劲的人。
万幸监军御史马文升就在他身边,看着出现了僵局,便一抖那绿色的御史官袍,踱着方步上前来,背着手问那阿里汉道:“尔想求见丁制军?”阿里汉自然称是,马文升却笑了起来,“学生含窗十载,偷天之幸中了举,又再苦读,得以进士,然则,仍无缘得见先生,汝何德何能,敢想觑见先生?”
阿里汉虽然眼角有泪痕,但抬起头来,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慌的神色:“我只知有大明丁总督,不知有大明天子!”阿里汉绝对不是庸才,接了王位之后,他就统一了阿拉干,如果没有丁一到来,阿拉干王朝将连吉大港也纳入版图,受“十二个孟加拉市镇”的朝贡。
这样的人物,他在这一瞬间就把明军的军事行为做了一个全盘分析,然后认定这次军事行动,就是那位大明的丁总督所干的,而不是大明天子的旨意。因为他见过大明的其他官员,郑和下西洋,阿里汉是见过大明官员风范的,绝对不是现时这样,包括淡马锡驻着的明军,也全然无面前这些人等的凶悍——他把忠叔的人马也当成了明军,本身兵力不足的忠叔,怎么可能跟吴全义这样,为了征服而到来?所以阿里汉就在火光电闪之际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便教他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人格尊严。因为黄萧养也上了岸来,恰好听着他这一句。便对马文升说道:“负图兄,凭他这句话,唔好搞他啦!掷他入去王宫呆住,等一哥到左,再由一哥来定吧!”
监军御史马文升听着点了点头,尽管阿里汉这句话实大逆不道,而他身为监军御史,本应严辞训斥的,但马文升此人,却是丁一的铁杆追随者,本身就是天地会河南分会的骨干,所以便开口说道:“胡说八道,大明圣天子在位,安是汝等无知狄夷可以议论的?汝是想离间大明君臣么?汝可知先生便是天子义弟?收起尔那点心思,以后欲敢妄言,必诛之!可知晓么?”骂是一定要骂的,但骂完马文升退开,放任黄萧养和吴全义去处置。
于是阿里汉与其家人、阿拉干王国的高官都被囚禁在王宫里,连原本侍候他们的奴仆,也仍留在王宫里做活。原本几个被陆战队执着的宫女,也放了回去。只不过那些嫔妃和高官都忧心重重,半日之间,就有三个自杀的。
“不要担心,阿拉干不会亡在我的手上!”阿里汉在宫中面对着他的臣子,却就和刚才在城外,完全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他的脸上写满了刚毅和果敢,“频耶干能保住白古,我便能保住阿拉干!只不过方才海面上那些贱民死掉之时,不知道是丁总督的军队,否则,不至于这么狼狈的。”他所说的频耶干,就是白古王朝的国王,也就是自请为大明白古军民宣慰司的那一位。
有大臣附和道:“我王所言极是,而且王子率大军在外,前期收入麾下三员大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那唤作刑天的,如佛祖座下怒眼金刚;苏欸更是一刀在手,千夫莫挡;便是那女将巫都干,若论暗杀,那黑色小斧头,真个如阿修罗一般难缠……”他说的王子,便是阿里汉的儿子婆修骠。
阿里汉点头拈须道:“便是如此!故之莫要自乱,坏了自己的性命。婆修骠的军队只须几日就能赶回来,到时谁是俘虏,谁胜谁负,尤未可知!”不过他终究是能统一国邦的君王,不是街头巷尾的莽夫,沉吟了一阵又对那城守说道:“我知道,这城里,还是有你的人,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暗道,那位从东吁过来的大商客刘铁,和你交情极好,那人隐约是有大明的关系的,若是托他,应能送出信去,不过,你不要去寻人送信。”
那大臣极是不解,连忙问他道:“王上!如果都城残破,百姓涂炭,我阿拉干也有勇士,也有强兵……”他觉得教婆修骠领兵回来,与上岸的明军战上一仗,把他们赶下水才是道理。
阿里汉却摇了摇头:“不要派人去催促婆修骠!不知道为什么,我有预感,若教婆修骠回军,不见得就是这好事,这位丁总督看他破孟养、收孟密、夺木邦、取阿瓦、摧东吁、抚白古,一桩桩做下,竟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更为出奇的是他所霸据之处,居然绝无反叛!这位当真人杰,若能不与他动刀兵,最好还是不要动。”
阿里汉却不知道,正是他这一个决定,救了他自己和家人、一众阿拉干高官的性命,包括那位率兵在外的王子婆修骠的命,也正因着他这决定才保了下来。
现时仍在不紧不慢向阿拉干行军的丁一,并不知道阿拉干的战况,倒是这两日,队伍行进速度慢了许多,因为在丛林之中,有着许多东吁王朝的残兵,用吹箭、陷阱之类的东西,向着陆战第一旅发起决死攻击,而行了这十数里路,伤亡比起横扫东吁王朝的人数还要多出几倍,两日之间,已有十多人身亡,百余人轻伤。
因为东吁和先前几个地区不同,孟密是有周玉章这个土官当带路党;孟养是快速的几次战役把思机发手下军队打得差不多光了,连思机发父子都捉在手中;木邦也是一样,在边境已夺了声势,然后又有木邦王为了乞活当带路党;阿瓦王朝那是莽纪岁死了,早就没有人想打仗——他们和白古都打了四十年了,谁还想打?
东吁这边,却是在阿瓦和白古的四十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