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告假是父皇亲允,有无异处,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苏其宗微微一笑,将手里酒饮尽,“上官大人身体一向强健,这次病得确实有些突然,不过父皇已经派了太医前去,本宫也已着人送了补药前去探望,接下来能做的,只有等了。”
“等什么?”
“自然是等太傅病好回朝。”苏其宗握着手里酒杯,意有所指,“这半个月太傅府大门紧闭,除了父皇亲派的御医,就算是本宫派去送药的人都没能进门,再多打扰,就是多事了。”
“殿下的意思是”苏幕眉梢一挑。
“南境被扰,言灵打的一手好算盘,父皇这是想将计就计,利用江湖势力去解决这件事了。不过就算是太子,有些事,仍然是我管不得的。”酒杯空空,苏其宗探身去拿酒壶,压低了声音,“阿幕,我也劝你一句——锦仪宫满殿鲜血至今仍未洗净,你难道忘了吗?”
齐安王脸色一变,放下了手中酒杯,怔怔沉默。
“好了,不说这事。”看他那般神色,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触碰到了不该提及的回忆,苏其宗宽慰似的拍拍苏幕的肩头,“倒是有一件事,想必你还不知道——父皇派了敬怀王去西线战场,你猜怎么着?苏其墨那个小子,到西线不过几天,又转道去了南境。”
“他去南境干什么?”苏幕一皱眉,“这事陛下知道吗?这小子越来越猖狂了,居然敢抗旨?”
“倒也不算抗旨。”苏其宗哼笑,“那小子还是有本事的,到了西线连胜几场,一朝灭了中容气焰,这才转道去了南境——那边此时正被言灵弄得不堪其扰,他去之前往宫里传了书,等到传书到了父皇手中,他人也已经到了南境,父皇一向欣赏他战场杀伐的本事,太傅这边又碰了壁,这个时候能解燃眉之急,如何不可?”
“这个苏其墨行事一向不按常理,也难得陛下纵容。”苏幕喟叹般摇头,“殿下几个兄弟里,就他平日对您最为不敬,屡屡出言顶撞,您一直容着,也不怕他得寸进尺?”
“他顶撞我才正常。”苏其宗眼里一丝莫测笑意,语气却平定,“我这个六弟,十几年心结未解,性子又急,若有朝一日不顶撞我了,我反倒会觉得他有问题。”
“殿下”
“不过他这么几场胜仗打下来,中容那边总算消停了不少,这场仗打了半年多,也是时候歇一歇了。”苏其宗轻轻叩着空酒盏,听着指尖在玉盏上碰出的清脆声音,淡然,“至于言灵那边,也的确需要人去敲打敲打——父皇想要的法子行不通,苏其墨去,也不是不可以。”
“说起这事,”苏幕紧接着想起了什么,“陛下想用江湖势力解决,居然派了太傅大人亲自前去?又是哪门子的江湖势力,居然敢拒绝?”
“都是些亡命之徒,过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左右不过一条命——”太子却并不觉得奇怪,“这种人行事向来随心随意,朝堂威压,是压不动这些人的。”
“也是更何况这些江湖组织里本来就鱼龙混杂,也并非全都是聂阳子民,不愿出手倒也说得通。”苏幕了然般点点头,“苏其墨那边,不需要提点一下吗?”
“他那种性子,只怕不会比江湖组织心软多少。”苏其宗摇摇头,“随他去吧。”
“这次他力压中容,又一手平了言灵扰乱,只怕回朝后又是大功一件,殿下您可曾想过?”
“你到底还是和他不甚来往,对他知之甚少。”苏其宗看着表弟一笑,眼神却冷醒,“他是没有心思想这些的——建功也好立业也罢,只要我还是太子,到最后他依然是我的臣子。只要他不插手我的朝堂,他那些战场之事,我也不会多管。有人在前线厮杀拼命,我跟你却在这里对坐对饮,何乐而不为呢?”
“殿下所言,苏幕受教。”苏幕微一拱手,道,“既然殿下自己心如明镜,我也就不多嘴了。”
“说起这事,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点。”再给自己和苏幕都倒一杯酒,酒壶就空了。太子晃了晃手里的空酒壶,眼神一亮,“世言纪川药王谷是医道圣手,作为宋家嫡系,你府里那位宋二小姐医术只怕也高超得很吧?不如就以探望为名,带她去太傅府里看一看,若能为上官大人诊一诊,也是好的。”
苏幕略一思索,扬眉笑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我一向不参与朝事,又是刚刚远游而归,以学生之名探望老师,比您太子身份自然得多。太傅大人就算不肯见我,我也是要赖着见一见的。”
苏其宗拍拍他的肩头,“去吧——回来记得再给我送几壶酒。”
第12章 重遇()
太傅府。
花园偏厅的小院里,烛火烧得盛盛旺旺,药香夹着花香,馥郁醇厚,浓烈袭人。院中有白衣银面人专注于面前临时搭起的药炉,长长的铜药勺在炉中搅动,敲击着铜炉边缘,声音清脆,在静谧的小院里回荡。
院中只他一人,连随侍的小厮都没有,看起来一派轻简萧索,却也是难得的清净。他细细检查了炉中药汤的熬制情况,也没有回头,却忽然开了口,“看来大人身子大好了。”
“多亏阁下这些日子尽心照料,老夫是来道谢的。”在他身后,上官止在院落拱门前止步,挥手屏退了搀扶的下人,这才走进院子来,“之前对阁下那般怠慢,是老夫”
“大人不必客气。”然而对方却打断了他的道歉,似乎并不以为意,“我只是奉我家主人的命令,要护送大人安全回府并且照看到大人伤好才能离开。今日已是最后一剂药,看大人的气色也已无大碍,明日一早我就会自行离开——大人再也不必费心要赶在下走了。”
他这话说的并不算客气,然而上官止面上神色却微微有些赧然,显然并不是生气,而是羞愧。
——从朱越城受伤回来的一路上,都是这个人一路护送,精心治疗照料。然而那个时候他仍然对徐穆的态度耿耿于怀,连带着对他派过来的人都没有好脸色。等到终于回到了府上,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道谢,反倒是赶人。
他心里愤懑不平,为那孩子事不关己毫不动容的态度,所以就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于今这些生活在他身边的人——那孩子长到如今,性情冷漠,手段凌厉,已经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一个人。这次去之前他还抱有几分希望,然而等到真的见了面,才知道事实远非如此。所以在朱越城遇刺后他派了心腹一路护送,自己却并不想领情。回了府,派人赶他走,却不料府中家丁无一人是他对手,轻轻巧巧将前来掣肘的家丁打发了,这人一句奉命行事,就自己找了府中一处偏僻院落,除了每日端着药准时出现在他房中替他诊脉以外,一概不出这个院子,似乎真的除了这件事,其他任何事都不管。
这人医术也的确超群,将宫中派来御医开的方子看了,默不作声地将药方收了,“大人的伤按我的方法来,能早几日好。”而这半个月下来,他也渐渐习惯了,最初的怒气渐渐平复,冷静下来才觉行事已过,到今日感觉伤已大好,这才想着赶来道谢。
上官止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人,眼神沧茫,问了一句,“你家主人没有别的话嘱咐你吗?”
“没有。”他直起身回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面具下看不出神情变化,眼神却是温和的,“在下只奉命行事,其他的不会多问。大人既已经与少主亲自谈过,想必当时他就已经为您所求之事给出了回答,此时再多问,又有何意义呢?”
“他既然派你来,想必是很信任你。”太傅大人第一次认真打量了面前白衣银面的人一眼,轻叹,“除了你呢他身边,还有其他值得信任的人吗?”
“又与大人有何关系呢?”他淡淡一笑,语气不变,“莫怪在下冒犯,我家主人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这次特意派我来一路护送,已是违了平日里的行事作风,想必您与他之间曾有故交之谊,但既是故交,有很多事,已经不是您可以插手的了。”
“我并不是想插手。”然而老者神色感慨,语气颇有喟叹之意,“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变得如此很多年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人都是会变的。”对面白衣男子未被面具覆盖的唇角一丝冷清弧度,说的话也清清冷冷,“大人浸淫官场纵横朝堂,难道还参不透人心多变的道理吗?”
上官止再度转回眼光来定定看着他,目光变幻,终究缓缓沉淀,“是啊都是会变的。”
话说到这里,很多事已无须多言。那人不再多话,转回身去探药炉的火温,而他身后,看着他忙碌而娴熟的动作,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真心夸奖,低叹,“有你这样的人在他身边照应,我总算还是能放一点心的”
白衣男子手里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接话。身后,老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上前几步,问,“像你们这种组织,平日里干的都是拿命去搏的生意吧?你们少主可曾有过大威胁?又受过多少伤?”
“像我们这种人,只要命还在,任何伤痛都不值一提。”他背对着太傅,声音里一丝沉寂一丝苦笑,“而少主受过多少伤,告诉您也无济于事。您帮得了他吗?”
“我”他的诘问并不凌厉,语气甚至都是平和的,然而却让舌尖锋利的太傅大人哑口无言。老者定定看着夜色下面前人的背影,忽然觉得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浸透了全身。
都是这样的那一日初初见到那个孩子,也有如今这样的感觉。仿佛一望无垠的冰川横在面前,而他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这样的距离:这中间堆砌了太多人的生与死,让这些生活在其中的孩子们远离了人世烟火,忘却了平安喜乐。
他一生浸淫官场,自以为看透了人世沧桑人心叵测,然而直到那一日与那孩子重遇,直到这一刻听着面前这个年青人的反问,才深觉自己是何等浅陋。
他不曾手染鲜血,不曾见过这些人浴血求生的艰难人生,也不曾见过那些刀口舔血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满心满眼的血与火,所以他那时候不能理解为何徐穆会如此决绝。
如今仿佛当头一棒,将他彻底打醒。
这一刻当朝太傅脸色好像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然而眼神却渐渐清亮,良久,缓缓道,“你回去跟你们少主复命,替我对他说一句话——就当我与他从未见过之前那一面,过去种种他若想忘,就全都忘掉。”
听得这句话,白衣人再度缓缓回过身来看着他,良久,一笑,“好。”
他这一笑间,先前的疏离与淡漠感蓦然就少了几分,上官止见了,也不由微微展眉,捋须微笑。恰巧此时有小厮过来通传,“老爷,齐安王回来了,听说您称病告假,急匆匆带了一名大夫过来探望,此时已经到了府门口了。”
“苏幕?那小子回来了?”听到这个名字,上官止眼里笑意更甚,“罢了,一定是太子吹的风,躲了这半个月,终究躲不过——让他去正厅等我,我马上过去”
“老师病体未愈,怎么敢让老师移步去见学生呢?”而他话音未落,院子外已经有人先一步插话进来,带着一点小主意得逞的笑意,“老师病着,怎么还站在这院门口吹风?”
“谁同意你自己闯进来的?我这太傅府的大门,拦不住你这纨绔小子了?”听到那声音,一向严正的太傅眉眼间尽是无奈笑意,话虽说的严厉,语气却是毫无怒意的,“出去鬼混了大半年,还知道要回来?”
“苏幕见过老师。”说话间那人已经拐过了花园院门,听到老者训斥,站在老者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笑,“多日未见,学生可时时记挂着您呢。”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上官止打断了他的贫嘴,侧身向身后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学生,齐安王苏幕,这小子一向滑头惯了,随随便便进来,阁下莫要见怪——”
他这一引荐,苏幕自然把目光落在了院中人身上,然而对方不卑不亢,只冲着他微一颔首算是见礼,便转回身去继续摆弄自己的药炉了。苏幕难得见到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后这么不上心,一时来了兴趣,问,“这位是老师的客人吗?”
“自然是的”上官止还未答完话,目光一转,蓦然注意到一直跟在苏幕后面的少女身上,再度看一眼苏幕,“这位是”
“噢——学生刚回来就听说老师病了,正巧这次同行的朋友精通医术,这就想着带来给老师诊一诊——”说话间去招呼身后女子,“来,青芷,这位是我聂阳当朝太傅上官大人。老师,这位是纪川国药王谷宋家嫡亲传人,宋二小姐宋青芷。”
“啪”的一声,铜勺落入铜炉内,滚烫的药汤跃起,溅上握勺人的手背,也溅得白衣衣角几滴棕黄斑点,那边几人听得这动静纷纷回过头来,却见这边青年人拂掉手背几滴药汤,一笑,“抱歉,铜勺烫手,手滑了。”
“这是大人府里的大夫吗?”那少女不过双十年华,一身莹青衣裙,整个人显得活泼灵动,她原本正要给上官止见礼,这时被惊动,看了这边一眼,蹙眉问,“冒昧问一句,不知道铜炉煮药药材会粘黏壶壁,甚至会影响药效吗?”
“条件所限,一时拿不出适合的砂壶,所以才会一直搅拌防止粘黏。”白衣青年探手将壶里的铜勺扶正握紧,一边继续搅拌一边回答,“至于药效,在下已经在配药上下了功夫,避免了会受铜炉影响的药材,一般来说不会出现问题。”
“阁下看来倒是医道高手。”宋青芷看着他手法,又转过头去细细看了一眼上官止脸色,冲苏幕秀眉一扬,“看上官大人脸色,估摸着病已经被这位治得七七八八了,所剩之事不过细心调养——王爷此番叫我来,怕是多余了。”
“啊?是吗?”苏幕愕然,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又看了一眼院中默默站立的白衣人,一时有些蒙了,“老师您的身子”
“宋姑娘也是好眼力。”上官止看了一眼身后白衣人的举止神色,眼里一丝亮光闪过,这边却在夸人,“老夫的身体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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