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穆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却也没戳破,跟着她上楼。
“苏青。”他跟在她后面,语调压得很低,却是平静的,“你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她没回头,等两个人到了密室,面对面坐下来了,她都一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一直到老雷搬了几坛子酒和两个碗上来,她斜眼瞟了一眼,蹙眉一挥手,“换大碗来!”
徐穆眉梢一动,却没拦。
大碗换上来了,是盛水用的大口水碗,这下她点点头,站起来,将酒拿过来启封了,先给他倒了满满一大碗,一敲桌案一偏头,颇有几分挑衅地道,“先喝了这碗再说?”
临水的酒一向烈性,就算是他们平常来喝,也基本上没有拿这种大水碗直接灌的时候。然而徐穆低头看一眼面前满一大碗波光粼粼的酒液,唇角划出一道无声的弧度,什么也没说,端起来,仰头就饮尽了。
放下碗来,他抬头,眼神凝定的,看着仍然站在面前的素衫女子。
苏青也没逃避他的目光,同样扯着唇角笑一笑,忽而抬手,又是一碗倒满,“诚意?”
她说的是,想要与她好好谈一谈的诚意。
他又笑了,照样端起来,又是一碗。
她也还是在笑,笑得眼里波光潋滟,手里却一点也不含糊,再倒一杯,这次又换了个词,“真心。”
你要与我谈,是不是拿出了真心?
徐穆这次没笑了,眉目微敛,却也依然什么都没说,第三碗下了肚。
一坛酒,三碗一倒,就去了小半。苏青这次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将酒坛子放到一边,终于坐下来,直接开了口,“我是有问题要问你。”
一连灌了这么多,换作旁人早就要倒了,徐穆的眼神却仍是清而亮的,他勾了勾唇角,“你问。”
一杯应战,一杯诚意,一杯真心,只要你问,我就答。
“秦漠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果然先问的是这个。
徐穆笑了笑,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母亲,是我母亲的同门师妹。”
“”苏青咬了咬唇角,举碗喝了一口酒,再问,“你为什么要收他?”
“为了帮他找出杀害他母亲的真凶。”
“不是霓裳?”
“不是。”他摇头,“另有其人,他已经有了线索,但敌人势大,为报母仇,他才决意进的夜夙。而且我也曾答应过他母亲,若有这么一日,我会收留他。”
“线索是什么?”苏青语速飞快,再问,“敌人是谁?”
这一次他顿了一刹,却在苏青眉头方皱之时答了话,“也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苏青咀嚼了一刻,挑眉,“太子党?”
“是,可能也不是。”徐穆直视着她,缓缓道,“有一股我暂且还没有探明的势力,在背后操控着目前为止发生过的一切。”
“操控?”苏青皱眉,“什么意思?”
“从言灵匪患势起,到算准苏其墨出手,言灵使臣来访,夜夙出手拦截,甚至到宋迟在白瞿重遇宋青芷,目前为止,最近聂阳朝廷和夜夙,所经历的这一切。”
苏青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抖。问到这里,她有点不敢置信地抬头,“连你也?”
“是,连我也在最开始,都以为一切只是事情发展必然经历的巧合。”徐穆坦然点头,“一直到这几日我去杀手盟见了韩琦,才觉察到事有蹊跷,而今日凌晨,我又接到了慕容轩的飞鸽传书。”
苏青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酒碗,“先说你见了韩琦。”
“接了朝堂的生意,没有足够的实力,一定会引火烧身,杀手盟就是这样。”他声音沉而定,“萧衡被捕,杀手盟受限,韩琦逼不得已,派人传信邀我相见。我去了,他告诉我,虽然表面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太子,但其实雇佣杀手盟的人,另有其人。”
“谁?”
徐穆摇头,“他有致命的把柄在对方手里,若不是这次被苏其墨逼急了,而原本的雇主也不再管杀手盟死活,根本连这个都不会告诉我,以他的为人,又怎么会将身家性命都赌到我身上?”
“那他告诉你的目的是?”
他冷笑一声,“为了告诉我,那个幕后主使,早就盯上了我——韩琦是想引起我的重视,好借我的手,去往下查。”
“盯上你?”苏青蹙眉,喃喃重复了一遍,回想着他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这些话和这些事,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那个幕后主使”
“知道我是谁。”徐穆的目光亮利如刃,在密室晕黄的烛光中透出一股森凉,“也知道我会帮苏其墨。”
“怎么可能?”苏青眉头紧皱,“你不是说这世上,除了我、慕容轩、太傅、皇帝,没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了吗?有没有可能是皇帝?”
“不会。”然而徐穆利落摇头,“他没有立场没有动机这么做,他知道我不会回去,也不希望我回去,在他心里,最好的结果是苏其墨势起,而我仍然只做我的夜夙之主。但是目前为止那个幕后主使所算计的一切,目标是苏其墨,是我,还有夜夙。”
“”苏青一只手紧握成拳,消化了好半晌,才找回了声音,“你怎么知道他还针对夜夙?”
“我说过,甚至连宋迟重遇宋青芷,都是一步步算好的。”徐穆唇角一抹淡而凉的弧度,“还有我刚刚说的,我接到了慕容轩的传书。”
“他说什么?”
徐穆静静看她一眼,语气里多了一丝慎重,“他回了中容之后待了没几天,因为中容当朝宫廷急缺饰物,托他去采办,他便又来了聂阳,第一站,是去买瓷器。”
苏青眼神一闪,吐出三个字,“昌绮城。”
“是的,昌绮。”徐穆点头,“而昌绮城里,作为历代瓷器供应皇商的,是”
“叶家。”苏青猛地抬头,打断了他的话,“所以呢,他在叶家,看到了什么?”
“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听到了什么。”徐穆眼神锐利,缓缓道,“叶家这两天一派喜气,据说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客,慕容轩探听之下,才知道敬怀王选妃在即,据说已经事先挑出了属意的人选,而他挑中的这个人,是”
他说到这里,难得地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苏青的反应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激烈,或许是在听到昌绮叶家之时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只是默默握紧了手里酒碗,问,“是谁?”
“你父亲叶盛楠之侄,你的亲表妹,叶灵清。”
“啪”地一声,苏青手里的酒碗承受不住她骤然加大的指力,被她生生掰下来一角,而苏青久久握着手里那一片碎陶片,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碗中酒水已经簌簌流了出来,淌了她满襟。
徐穆伸出手去,慢慢掰开她握得铁紧的手,将她手里那裂片拿出来,看着她指尖一丝隐隐血迹,伸手握住她的手,唤,“苏青。”
“所以”她没有挣脱他的手,眼神却仍有些怔愣,喃喃问,“你的意思是,那个幕后主使的手,已经伸到了我这里?”
“是。”徐穆微一闭眼,却只能点头,“苏其墨已经在去昌绮的路上,等他到了叶家,事情会怎样发展,我们都不知道。”
“不会的”然而她在摇头,“他不会无缘无故选了叶灵清,他为什么会选叶灵清?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跟叶家的关系!”
“据说是因为看了一幅叶灵清的画像。”他如实回答,答完了又问,“你那个表妹,跟你长得很像吗?唯一的可能只有这样,他因为你们相似的容貌,而对叶灵清产生了兴趣。”
“我不知道。”苏青却摇头苦笑,“我离开叶家的时候,叶灵清才八岁,这么多年没见,我哪知道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样”然而她说到这里,霍然一顿,“那就更不可能了!徐穆!”
她霍然抬头,“我的样貌从进夜夙那一年开始,就与之前不一样了,你忘了吗?她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得像现在的我!”
徐穆眼里利光一闪而过。
苏青的话在这一瞬间更加证实了他心中的某个想法。他握着她的手,定定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他无声笑了笑,笑意却是冰凉的,“苏青,我的猜测是对的,有人在暗中操控这一切。”
“你容颜虽然较之前大变,但骨骼眉目的轮廓却不会变,而苏其墨一眼看中,是因为他觉得画中人眼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苏其墨看中的那幅画像里的人,根本就不是叶灵清。”
“那幅画应该在被送到宫中之前就被调包了,让苏其墨看到的那幅画,画的应该是你十五岁之前,还没有进夜夙,还是叶家二小姐的你。”
第79章 倾情()
密室里的烛光昏黄不定,因为徐穆抬手倒酒带起的微风,狠狠摇晃了几下,一如此时素衫女子的眼神。
她的酒碗已经破了,碗中酒浆淌了半桌,徐穆将那个破碗拿走,将自己手里一碗酒摆到她面前,“冷静点。”
苏青微微低头,目光落定在面前那碗酒上,看着碗中酒液荡漾,在最初的震惊失措过后,多年江湖厮杀历练造就的冷静渐渐将那一丝惊慌消弭,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仰头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热辣刺烫,将内心深处的惘然失措尽数洗刷,空余怅惘一般的镇定淡漠。她放下酒碗,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抬起眼来,问,“关于那个幕后主使,你有线索了么?”
见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心绪,徐穆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温和笑意,答道,“已经在查了,其实想想,借这次画像的事情,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苏青敲敲杯沿,听着指间“叮叮当当”的声音,若有所思,“你想顺藤摸瓜?”
他并不急着回答她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却只道,“如果真的让苏其墨见到了叶灵清本人,他也一定会知道画像的猫腻,到时候,一定会继续往下查。”
他语气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观察她的神色变化,揣摩她的心情,“这条线索如今已经牵扯到了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把它断掉。”
“”他说出这样的话,苏青有些惊讶,抬眼来与他对视了一眼,半晌,终于发自内心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不用顾及我。”
“苏青。”他却一摇头,“我当初拦着宋迟,就是不想他再牵绊进旧人旧事无法脱身,于今事情牵扯到你,我更不想你也一样。”
说到这里,他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神微闪,终于无法避免地,提到了某个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话题,“苏其墨已经对你有了很大兴趣,一旦他明白这幅画像与你有关,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但是你我都知道,有很多人事,你连提都不想再提,就更不想再与之有所关联,不是吗?”
他目光坦荡明朗,没有丝毫隐瞒或者避讳任何一个话题的意思,苏青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内心深处仿若被暖流浸染,连同片刻前初初知道这个消息时那一丝冰凉森冷,都被冲淡了。这种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一面沐浴在阳光下的风幡,大风起时,风幡涌动,细碎的阳光从幡布后透过来,照到心底最深处,照亮最角落的那一方阴霾。
她忽然想起,当日被言灵巫蛊操控时,也是他那样坚定温和的声音,将她从漫天血色的沼泽中拉回她曾很多次失手,面临生死之境时,也总是他在身后。
十五岁那年离开叶家时,她的世界里血色浸染,刀锋四利,只剩下一片黑暗的阴霾。之后这么多年,如果没有这细碎却温暖的阳光,她又该何以为继?
她抚摩着手里粗糙的陶碗,却觉得这一个粗陶碗盛出来的酒,比任何金银玉制的酒具盛出来的都要馥郁浓香。
“徐穆。”很久的沉默追溯以后,她收回了思绪,看着他,笑了,“你对你那个弟弟,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是吗?”他没料到漫长的沉默后她居然先问出了这样一句话,略略一挑眉,“哪里过分?”
“明明好不容易才抓到的线索,你这个当哥哥的不帮他抓牢了顺藤摸瓜查下去就算了,还想着要把唯一的线索掐断?”她斜眼看他,语气里有微微的使坏笑意,“将来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了,怎么着也得暴揍你一顿吧?”
“嗯”他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羞愧之意,淡定自若地揉揉眉心,“我反倒觉得,他对我更过分。”
苏青狐疑,嗤笑道,“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放下揉着眉心的手,依然牢牢望定她,不知是否因为接连灌了三碗烈酒的原因,此刻他目光灼灼,一向冷定如幽泉的眼睛里有平日里极少见到的炽烈、热切与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苏青不过与他对视了一刻,就觉得他连眼神里都有烫人的温度,一时间只觉脸上也微微发烫,仿佛这样炽热的眼神有不能承受之重,便有意无意地转过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然后她就听到他沉寂了这好半晌,最终却只吐出了一个字,这个字让苏青觉得整个人“轰”地一下烧起来,握着酒碗的手剧烈一抖,差点就把碗抖到了地上去。
他说,“你。”
“我”她木偶似的僵硬着保持着端着空酒碗的动作,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
徐穆唇角一抹旖旎笑意,仍那样望着她。
幽暗烛光下,宛如一滴赤练之色融入肌肤渐渐化开,她双颊酡红,目光却荡漾摇晃,如同春日温泉波光,一层一层的,泛开动人潋滟的涟漪。她一向伶俐灵动,这一刻却好像被他那短短一个字点了穴道,空空酒碗半放不放握在手里僵在空中,动都动不得。
他慢慢伸出手去,去接她手里那个碗。她手指纤细,握着那一半的边沿,他便握住这边一半,碗底小小一圈,他的指尖无可避免地碰上了她的,这一瞬如同冷电,苏青手指轻微一颤,瞬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想要缩手。然而他却像早有所料,在她缩手前一瞬,就手将那碗,往自己这边一拉。
她本来就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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