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专心了。
小枝闻言也是微怔。
她刚才没发现解子真正身,固然与隔着留影石看有关,但也因看得不够“专”。
看剑时,她想的不是剑,而是种种算计。看解子真时,她想的也不是解子真,而是一年后要面对的谢迢。
分心太多,自然就看不破简单的一招一式。
“我师尊说,大道三千,剑道最难,也最简单。难就难在‘专’之一字。”解子真拍了拍灰,理好衣袍,重新将长发束高,洒然笑道,“说来走运,我这人唯一的优点,就是专心。”
“虞师姐,如今你能看破,也不算太晚。”
虞屏锦面色沉着,与她相对施礼,分别离开。
留影石上,光芒渐渐暗淡。
小枝心中也若有所悟。
妖乱以来,大部分人都已面目全非。只有解子真,长剑沥血,初心不改。
污浊从她剑上淌下去,没有留一点痕迹。
这是小枝最向往,也最难企及的境界。
谢迢、解子真、殷翎儿,甚至是沈令容,他们身上都有种特别的力量。
旁人只见他们师出名门,天赋异禀,却不见背景、天赋与他们相似的天阴君、虞屏锦、宗擎、赭衣等人,在道途上的成就远不及他们。
差在何处?
不过一字,“专”。
小枝心中敞亮,许久未动的境界,开始有了松动。
她越修越觉得,“修道”是件很死的活儿,压根没有变数。
大道三千,天赋、机缘、根骨、丹药、器物,都是沿途的分叉。走得越远,分叉越少。最后狭路相逢,赢的还是那个自身很强大的人。
而“自身的强大”,这又是一件完全由自己决定的事情。
你很强吗?
由你自己说了算。
在人世的巅峰,规则就是如此。
“我很强。”小枝轻声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的话,“我一定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
好像蒙尘的窗被擦亮。
又好像冰封的湖面被敲开。
又或者像一场浑浑噩噩的梦被惊醒。
她浑身每一处经脉,都开始舒张,都漫起漆心蠹所化的黑流。缠绕了丝丝雷光,又被黑色浸透的金丹,开始往内坍缩,气海卷起滔天巨浪,所有真气都在往一处涌。
她张开手,闭着眼,自然地呼吸着天地间的浓郁灵气。
她感觉到天地,感觉到众生,感觉到无数的嘈杂与纷争。她看见归藏城,看见连山城,还看见沉眠不醒的华胥。
最后,这一切都消失了。
她睁开眼,眼底映出一抹剑光。
狂涌的真气在这一刻静止。
然后,它们缓慢地流淌,凝结,变幻,在气海中形成婴儿的模样。这个婴儿长得十分抽象,通体是心蠹的漆黑色,但是又覆满了白石枝条的纹路。
小枝惊喜地发现自己结婴了,凝神一看,又惊慌地发现气海里有只“熊猫”。
这、这黑黑白白的,根本就不像她本人啊!
她痛心地把元婴藏到气海下,很怕被别人看见。
做完之后,她摸了摸自己,果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对她来说,移山填海还是做梦。但现在,她感觉自己能扛着龟岛分海跑到岸上。
除了肉身更为强大,真气也变得更加凝练,心蠹不光能侵蚀经脉肉身,甚至能污染神魂。
小枝轻轻弹指,大片藤蔓浮现,把用禁制固定好的白玉床拔起,然后把它像吊床似的挂在重重藤蔓间。
她舒服地躺上去,又试了试别的法诀。
大梦无生录可以种下更多道标了,化身行动也更加灵活了。
元婴期,神魂更加凝练,她心分多用的本事也渐渐纯熟。有时候,甚至不必完全入梦,只分一丝神念,就能控制千里之外的化身,完成比较简单的行动。
这样一来,正好替她解决了初亭的监视。
小枝心里非常满足,但还是努力平心静气,用日晷稳定境界。
她不知道,此时的外界正在发生剧变。
*
多宝堂。
一道急诏落在楚弼洲桌上,背后烙着蜀山标志。
他打开一看,顿时面无血血,只能一只手撑住桌沿,才勉强站稳身子。
“圣迹异变,前往修缮的所有弟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蜀山下令”楚弼洲一字一句,艰难地念下去,“由多宝堂堂主楚弼洲,与却邪使一同前往探查。”
他坐回椅子上,沉思良久。
神山有一个圣迹,从几年前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修缮。修缮间隔从一年,到如今的一个月,越来越短,越来越规律。
楚弼洲作为堂主,也去过几次,但并不知内情。
因为圣迹损毁,多半是由于哪位圣人德行有瑕、圣道亏损,肯定是不能轻泄的事情。所以每一次去,神山都会为他们洗掉记忆。
但是通过修缮圣迹的频率和时间长短,楚弼洲完全可以认定,这个圣迹的情况越来越差了。
甚至,上次还有几名弟子神魂受损,重伤而归。
楚弼洲当时就有些不安,越发急着想找个继承人,楚臣偏偏还不懂他的难处。
这次变故,来得突然,却也不出他意料。
派去修缮圣迹的弟子,全军覆没,无一人归还。现在神山竟然要他与却邪使一起,前去查明真相。
却邪使是什么人?
蜀山死士。
一群把命献给蜀山的杀器。
他与这群人一起出发,恐怕没几分活着回来的希望。
楚弼洲想到这儿,立即召集亲信吩咐后事,顺便给楚臣写了封信。
*
连山城。
被小枝藏入殿中的祭坛,猛然爆发出一束强光。
杜忘川初看见,还只是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外面就进来隐圣、诗圣、许由等人。
几人拖着杜忘川出去一看,他才发现,这束光不受任何物体阻碍,直接穿透龟壳与岛屿,冲上云霄,没入一层层高空之上。
远在万里之外的神山,甚至能直接看见这道光芒。
“昼夜影三岛先撤!诗圣、隐圣,请你们上船,护送城主的傀儡和私人物品离开。十九殿宗主,请立即调来海兽,把海底城遗迹清理干净。薛长老,你安排死士分头撤离,等我信号再汇合。其他没什么战斗力的,都随五月衣公主先避入海国!”
杜忘川有条不紊,将所有人安排妥当,三岛开始陆续撤离。
至于冒出光芒,无人可以压制的祭坛,只能暂时弃置在海底了。
等到所有人都撤走之后,杜忘川才离开海底。为避免惹人注目,他也是单独行动,尽量避开有人迹的地方。
没走出去多远,天边就飞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一个是戴着鬼面的小孩子。
另一个是戴着笑面,与小孩手拉着手的高大男子。
二人的影子投在平静的碧海之上,扯出憧憧鬼影,狰狞邪异,恐怖万分。
“一二三,不许动。”鬼面童子的声音男女莫辨,稚嫩纯真。
这声音一入耳,杜忘川便感觉身上像被灌了铅似的,沉如山岳,动弹不得。
“好朋友,手拉手。”鬼面童子松开手,牵着他的男人猛然一僵,面具后的视线缓缓锁定杜忘川。
杜忘川感觉到了这道目光。
很确切地感觉到了。
他头脑有些昏沉,不是因为鬼面童子的诡异术法,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感觉,就跟发起了高烧似的。
面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模糊,灼烧,漩涡似的大洞拉开。
他一会儿看见城主靠着祭坛,青丝缠绕,无数白石树的枝条簇拥。她满脸怒容,沉坠归藏。
一会儿看见城主站在空旷的不周天柱上,周身圣意倾泻,光辉万丈。她慈悲微笑,天下入梦。
一会儿看见小枝抱紧断剑,顺着一个又一个的巨大脚印,走进黑暗空洞。她神情怔忪,化为深渊。
“他怎么了?”笑面男子正要出手,见杜忘川神情诡异,不由有些犹豫。
“转世者相见,所以他看见了我这边的结局。”鬼面童子嘻嘻一笑,“把他杀了吧,深渊才是一切的归宿。”
第329章 濒死之时()
杜忘川觉得,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
那就先试一把吧。
不满意吗?
那就重新再来一遍好了。
杜忘川比极大多数人都更幸运,他得到了“再来一遍”的机会。
可他最终还是没得到答案。
他到底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今生第一次见面时,小枝就问过他——“你重生一次干嘛还要认鹤主,自由自在不好吗?”
自由自在不好吗?
自由自在当然好。
所以彼时的杜忘川,心中想着,也许等他帮小枝脱困,就会去当个闲云野鹤似的散修,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但是重生后的路,并没有想象中好走。
前生,他半世囿于妙仙洲,半世困在高不胜寒的归藏城。
他并不了解一切的内情。
他甚至不了解小枝。
他没法给小枝提供信息。他重生后最大的作用,似乎就是帮她管管连山城。即便在归藏城,他的能力也远不及楚臣、苏兼、薛贞那些管事。
杜忘川意识到,和前生一样,他是个没用的人。
笑面男子步步逼近,杜忘川在痛苦的幻象中挣扎。
他脑海中,像打了道惊雷似的,突然冒出一句让他浑身战栗的话——
‘如果现在死掉,是不是可以再来一遍?’
他神情恍惚,看着笑面男子走近,没有反抗,甚至没有逃离。
“怎么?吓傻了吗?”笑面男子讥讽道。
‘再来一次吧。’杜忘川想道。
他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了。
如果再来一次,会比这一次更有用的。
他已经可以死了。
“真有意思。”笑面男子抬起手,黑色巨镰从虚空中出现,勾中杜忘川的手臂,将他提到面前,“无邪天,怎么办?”
被称作“无邪天”的鬼面童子,轻嗤一声道:“杀了。”
他又看向远方,面具双眼中放出狰狞红光。
“其他转生者都是废物,什么都不懂,留着也没用。”
笑面男子闻言,略觉得无趣。
黑色巨镰从杜忘川手臂一直划到肩膀,然后刺穿肩胛骨,将他勾住提起来。巨镰上泛起血色,一点点吸食他的血和生气,最后全部转化为笑面男子自身的力量。
“味道不差。”笑面男子舒展了一下筋骨,“吃完这餐,很长时间都能管饱”
杜忘川闭着眼睛,感觉生机流逝,心中甚至有一丝轻松。
快一点,快一点重新来过吧。
下一世该做的事情,他都已经想好了。
他要重新来过。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小枝刚拿到轮转镜时,跃跃欲试地拉着他一起玩。
杜忘川兴致缺缺,还是勉强应道:“不知道。”
“不知道?”小枝似乎很惊讶,她一直是目标明确的,所以不太懂杜忘川的想法。
“那就先试一把吧。”小枝仍很认真。
一把刚开,杜忘川控制的小人迅速死了。他松了口气,却看见小枝也陪他殉情,然后撤下这一局,问他:“不满意吗?”
杜忘川看着草率结束的世界,又有些微妙的遗憾。他克制表情,还是被小枝看出来了。
“那就重新再来一遍好了。”小枝朝他笑了笑。
这个笑容,和城主最后给他的笑容重合起来,让他不知今夕何夕。
他心不在焉,另一把很快又结束了。
小枝将残局撤下,杜忘川才迟迟想起刚才错过的游戏。
小枝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又开一面新的镜子。她漫不经心道:“忘川,如果你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就算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有答案的。”
重来一遍,也不会有答案的。
没有努力地变好,没有努力地思考,也没有找到最终的方向。
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过是走了一千条、一万条到不了终点的路。
除了迷失,不会有其他结局了。
“啊”杜忘川发出痛苦的呻吟。被杂乱幻象蒙蔽的感知,好像一瞬间,就完全恢复了。
世界忽然变得清晰。
他看见巨镰勾穿自己的肩胛骨,又从背上穿出来,全身皮都贴着骨头,泛起灰白色,最后一丝生机也在缓慢流逝。
提着镰刀的高瘦男子,面具上泛起红光,贪婪又邪狞。
再远一点的地方,鬼面童子衣袍繁复,面具狰狞,双手拢在袖中,好整以暇地看着。
“你也重生过吗?”杜忘川嘶哑地问道。
滴答。
血落入大海。
鬼面童子觉得他必死无疑,便嘻嘻一笑,答道:“怎么?才反应过来?”
笑面男子也答道:“还得感谢无怀氏化作深渊,开启‘入口’,我们又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了!”
“少说两句。”鬼面童子轻斥。
笑面男子却越说越起劲,癫狂地颤抖道:“她的气息,真是美味得让人疯狂。在这一世,我也可以嗅到”
杜忘川一点点攥紧了手。
那些幻象碎片又开始涌动。
一会儿是归藏城,一会儿是华胥梦,一会儿又是无底洞。最后,所有乱象全部散尽,只剩下小枝的样子。
她被白石枝条缠绕着,安静地沉眠。
有无数次,她入梦离开连山城时,杜忘川是这么注视着她的。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如果那时候,再坦率一点,就可以告诉她。
我想成为能保护你的人。
失败一次,重来一次。
又失败一次,再重来一次。
如果再失败一次,那就还重来一次。
到最后,不是“成功了一次”,而是“失败了千千万万次”。
他呀,
谁也保护不了。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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