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剑人- 第142部分

　　　　城中有干净齐整的街道，朴素荒远的宫殿，古老茂密的重林。两边水道轰然砸下，飞浪溅进城里，化作细雨绵绵。

　　　　祭坛上散发出圣光，雨点都染上圣洁的金色。

　　　　李冕站在祭坛后面，一边擦汗一边问：“我还要这样站多久？”

　　　　“再等等”杜忘川回答他。

　　　　祭坛边，围了一圈隐圣部下。他们各个身着黑袍，手捧书卷，高颂诗文。崇圣之人的力量，以观世祭坛为媒介，大大强化了诗圣的圣意，使之能够覆盖整个连山城。

　　　　而且在段时间内，南镇没有人能分辨这股圣力的来源。它就像洛城的华表一样，是汇聚不同人的意志，从而发挥作用的。

　　　　李冕放眼望去，纳闷道：“我怎么感觉要撞上陆地了？”

　　　　祭坛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站得高就看得远。所以，在水帘和细雨的遮掩下，李冕看见大陆的灰色轮廓正极速放大。

　　　　“轰！”

　　　　归藏城猛地一震，很快在圣力的压制下归于平静。李冕看见两侧飘过去不少碎石，意识到刚才他们碾过了一座礁岩岛屿。

　　　　什么“感觉要撞上陆地了”，这分明就是要撞上陆地了！

　　　　“轰！”

　　　　“轰隆！”

　　　　“哐！”

　　　　一连串撞击声响起，礁岩越发密集，离海岸也越来越近。李冕抱头想从祭坛上下来，被杜忘川紧张地制止：“不行！连山城以您的圣力为屏障，您跑了，等会儿撞上”

　　　　没等他说完，李冕又赶紧站了回去。

　　　　他闭上眼，冷汗直流，生怕自己这个站在连山城制高点的男人，会先被撞死了。

　　　　但是连山城一路乘风破浪，狂碾而过，没有一处暗礁海岛拦得下它。锯齿状的海岸线就在面前，看热闹的人纷纷飞起，千尺，百尺，十尺

　　　　圣意压迫感瞬间就到了面前，巨大的阴影伴随海浪呼啸而来，连山城如破釜之舟般撞上了陆地。

　　　　在城与岸接触前的那一刻，李冕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嗓子眼生疼，却还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话——

　　　　“公主，我喜欢你啊！”

　　　　他的声音回荡在城中，震荡海浪，散开波纹，传入遥远深海，被海国的公主殿下听见。

　　　　她嘴角不由泛起笑容。

　　　　“要是我死了！！”

　　　　李冕吼道，

　　　　“就让我的诗集陪你吧！！”

　　　　五月衣的笑容渐渐僵硬。

　　　　“你可千万不能变心！”李冕继续吼道，“要是变心了！我会从书里爬出来的啊啊啊！！”

　　　　连山城撞上大陆，他悲壮的惨叫声回荡在海面上。

　　　　*

　　　　五月衣潜入海底，身形悄然融入周围环境。她从海底游过去，占据地利，比蓬莱山更加迅速。

　　　　“水狱”是神山用于关押重要囚犯的地方，也是深海当中唯一一块不属于海国的地方。

　　　　它古已有之，是一片难进又难出的绝境。

　　　　“水狱”地势十分特别，位于海底活火山下，最上一层是深海坚冰，下面又隔一层烈焰熔岩。在海的最底层则划分牢狱，一旦被封住修为关进去，完全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里面的大部分囚犯，都是只进不出，一关就被关到死。

　　　　如果小枝真的被扔进去，恐怕除了神山，也很少有谁能把她再弄出来了。

　　　　五月衣到达之后，薛贞才带领连山城弟子，顺着她的路线潜入海底。

　　　　这些弟子都是按照却邪使的标准培养的，还很青涩，但胜在了解海底战术，又有海国公主保护。

　　　　五月衣告诉薛贞：“从这里，进火山，有机会。”

　　　　蓬莱山不会直接落在水狱里，他们肯定会派人将小枝押送进去。

　　　　而从外部进入火山，只有火山口一条通道。这条通道极为狭窄，又属于牢狱范围内，不能使用道法，所以最方便隐圣下手。

　　　　薛贞点点头，朝弟子们招手。

　　　　几人抬上来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件人形物事。

　　　　薛贞将它打开，里面是一具傀儡。傀儡栩栩如生，与小枝长得一模一样。

　　　　它是用七哀谷秘法炼制的。

　　　　小枝对七哀谷傀儡垂涎已久，苏兼到归藏城之后，为感激她的救命之恩，答应帮她做一个。

　　　　小枝本来要做个大铁皮人，但后来突发奇想，做了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她那时候觉得，若将傀儡做成化身，将来必有决定生死的大用。

　　　　傀儡心脏处是空的，薛贞取出一把银锁，放进其中。

　　　　这把银锁是小枝留在芥子囊里的，也就是归藏城石树上的锁。

　　　　银锁一放入，傀儡便睁开了眼，像活过来一样，背后蜿蜒生出石树图腾。但它眼中没什么神智，不像白蔻般生动鲜活。

　　　　“快，他们要来了！”隐圣忽然出现，急匆匆地说，“东西准备好了？”

　　　　薛贞点头，将傀儡交给他们二人。

　　　　聂无戈和聂芜歌抱起傀儡，直接进入火山口。正如他们事先了解到的，这里上下只有一条通道，蜿蜒曲折，阵法迷离，让人辨不清东西。神山有特殊的罗盘，但是隐圣二人并不需要。

　　　　他们很快找到一处合适的转角，二人在上方开洞，比着小枝双肩的宽度，将洞口藏住，然后敛息凝神，静候来者。

　　　　*

　　　　连山城撞上陆地，城中爬出无数海兽，凶猛咆哮，声震四野。它们看也不看沿途的修道者，直奔方诸山而去。

　　　　这些海兽有些是受十九殿役使，有些则是听海国公主号令而来，还有些是小枝芥子囊里存的妖兽。

　　　　四周的修道者见此情形，纷纷大喊：“海国入侵！海国入侵！”

　　　　“什么海国入侵！”有人反驳，“没看见城中圣意吗？定是方诸新侍剑人无德，圣人降罪于此！”

　　　　“不得了啊！妖兽从海上攻来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混乱中，那座撞进陆地的城池，如同蜃楼一般，缓缓沉没不见。

　　　　方诸山见此情形，立即联系南镇侍剑人，却发现怎么都联系不上。待他们动用秘法找寻时，却发现宗擎已经身死。

　　　　是身死。

　　　　不是卸冕离任，也不是单纯消失，而是彻彻底底的死了。

　　　　即便是代任侍剑人，也很少听说过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暴死。

　　　　可宗擎，确实是身死了。

　　　　在这个圣城坠落，海兽攻伐的关键时候，他死了。

　　　　一时间，浓重的阴影笼罩了南镇。

第292章　偷梁换柱（）　
南镇侍剑人身亡，只能向中镇求援。而中镇又因押送小枝一事，对传送阵进行管制，两镇间的联络出现很大问题。

　　　　南镇人心惶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什么会有座“归藏城”突然撞上神山。等中镇派人前往方诸山时，流言已在修道者们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中镇虽然反应慢了些，却也有自己的无奈。

　　　　现在，侍剑人只有三位。一位在押送小枝，一位在阎狱道进行调度，一位在不周山督明圣意。而事有轻重缓急，他们一时间也顾不到南镇。

　　　　当这边事态发展，大批南镇修道者往北方撤离，并且沿途散播起“南镇失守”、“宗擎触怒先圣被斩”、“南镇已经被中镇放弃”之类的消息时，中镇就必须腾出人手开始镇压。

　　　　奔逃的修道者中，有个狼狈的小女孩。她年约十二三岁，逢人就问：“你见着我哥哥了吗？”

　　　　对方摇头。

　　　　女孩哇哇大哭：“他定是在南镇被妖兽吃了！我看见他被妖兽拖走，消失在水里！”

　　　　听的人见她哭得凄厉，不由有几分怀疑：“南镇真的失守了？”

　　　　女孩似是未闻，又嚎啕大哭道：“呜呜呜，好多好多妖兽呀！哥哥死了，爸爸妈妈也死了，连侍剑人都死了！地上全是血，中镇又没人管！南镇已经陷落了！”

　　　　言毕，便疯疯癫癫地朝下一个城池跑去，留下让人半信半疑的背影。

　　　　屋檐之上，楚臣和周郁之站在一起，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女孩儿。

　　　　“易小七可真能演，我们找来煽风点火的人里，就属她最卖力了。”楚臣啧啧叹道。

　　　　周郁之不答。

　　　　楚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周郁之面无表情：“这么做，是与蜀山为敌。”

　　　　楚臣大笑：“放心，为不了敌。只要处理好了，就没人知道我们参与劫囚。等回蜀山，说不定还能骗一大笔功勋。”

　　　　周郁之看着他：“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件事的后果，而是说你这么选的后果。”

　　　　楚臣的笑容也渐渐淡了。

　　　　他们脚下的城池里，分散着无数被符箓控制，散播“南镇失守”消息的人。恐慌就像雪球一样，在他们的推动下越滚越大，最终会撞上中镇，全线崩溃。

　　　　“你选择帮小枝，就是在对抗蜀山。”周郁之一针见血道。

　　　　“我想帮就帮。”楚臣顿了一会儿，“当初我被多宝堂带走，她也一句话不问就追了上来。现在轮到她，我不能坐视不管。”

　　　　周郁之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与他一同远望乱象。

　　　　*

　　　　东海海底，回荡着鲛人的心跳。

　　　　“你敛息功夫不佳，就别站在这附近了。”薛贞屏息，对一旁的五月衣道，“否则被却邪使发现”

　　　　“没事。”五月衣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

　　　　薛贞定睛一看，是小枝的芥子囊。

　　　　“这是？”

　　　　“我带着这个，去阻拦却邪使”

　　　　“你疯了吗？会被杀的！”

　　　　五月衣又摇头：“这里谁被抓到都会被杀，除了我。我是海国公主，只要神山不想同时与妖魔、海国开战，就不可能杀我。”

　　　　薛贞默然，心知确实如她所言，却邪使不太可能杀她。

　　　　“我很感谢小枝让我与冕重见。”五月衣笑容圣洁温柔，在昏暗的海底散发出通透的光，“这么多日以来，她对我的开导、劝慰我都记在心上。这次只是尽分内之力，请薛统领不要担心。”

　　　　薛贞一时无言。

　　　　她知道，小枝在归藏城，经常跟五月衣套近乎。她无非就是想通过海国公主避税，哪来的什么“安慰”？

　　　　“真假诗圣两个都要”，这也算是安慰吗！？她这些歪理邪说，估计只有五月衣能信了。

　　　　时间很快过去，蓬莱山的阴影笼罩在海面之上。

　　　　金龙摆尾入水，一队却邪使紧随其后。蜀山阎狱道传来消息，根据追踪寻迹的法术，小枝的随身物品就出现在这附近。

　　　　“打起精神，有人来了。”隐帝座悄声吩咐。

　　　　他话音甫落，面前的海水就荡开层层波纹。蓝发蓝眼的鲛人从水波中出现，容颜清绝，眼中波光荡漾。

　　　　“且慢！”五月衣直接上前，却邪使黑刃飞出，被金龙一口吐息喷开。

　　　　金龙身子一盘，化作头生双角、威势逼人的少女，她朗声笑道：“公主殿下！”

　　　　“龙王陛下”五月衣非常紧张，却竭力将这些情绪，克制在温柔隐忍的表皮之下。

　　　　龙王双目隐隐泛金，从一开始就盯着她手里的芥子囊在看。

　　　　“公主前来阻拦，是受魔主役使？”

　　　　“我从魔主手上逃出来了。”五月衣如实相告，“这次阻拦，只是想帮小枝。我在白马台暗杀奉明帝，是她帮我全身而退的这次，我想帮她。”

　　　　五月衣这么说，只是避免龙王往魔主那边想。一旦事情牵扯到魔主，就更加复杂。说成是纯粹的个人恩情，神山会更好接受。

　　　　龙王眨了眨眼，态度很是宽容：“公主，你现在退下，我可以当作没看见你。”

　　　　五月衣摇头，抬指朝向捆缚小枝的石柱，一道道鲛绡飞出，细到肉眼不可见的线掠过却邪使，直奔小枝而去。

　　　　这线刚一触到她头上的盔，便被一道黑刃自上而下斩落。

　　　　隐匿暗中的帝座终于现身，黑衣蒙面，与其他却邪使没有区别，甚至气息更加隐晦。他步步朝五月衣走来，光华敛尽，在露锋的那一刻就要致人死地。

　　　　“唰！”一道黑刃从海水中闪过，没有击中五月衣，而且落在帝座身旁，被他微微侧身躲过。其中的锋锐气息，让所有却邪使戒备森严。

　　　　五月衣微愣，回头看去，昏暗的海水中空无一物。

　　　　“这是”龙王略微皱眉，仰头长啸，化作龙身，摆尾将五月衣扫开，又往暗中一探。

　　　　刚才出手偷袭的薛贞鲜血狂涌，未被碰到就已伤及肺腑。

　　　　海下依然沉寂，海上却因龙王这一摆尾而掀起滔天巨浪，层层乌云压下，狂涌的水流将整片海域隔绝。

　　　　五月衣连呼吸都被夺走，更别提追击阻拦。侍剑人在举手投足之间，就轻易将他们压制下去。

　　　　“滚吧，再拦着可别怪我动粗。”

　　　　沉闷的龙吟化作人声，传进五月衣脑海中。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口鼻皆溢出血来。龙王其实没有出手，只是龙威而已，就足以震慑四海了。

　　　　金龙开路，却邪使以最快速度进入火山口。

　　　　火山之中亦被龙威波及，暗藏其中的隐圣不得不换了个拐角。

　　　　他们飞快地调整手里的傀儡，并且摆出了一具三层棺椁之中。

　　　　这具棺材就是许由的棺材。

　　　　当初，小枝破坏棺椁上加持的圣意，导致许由的长眠被惊扰，破棺而出。她清楚地记得，许由从棺材里出来的时候，棺材没有被打开。

　　　　后来问他才知道，他是与枯叶调换位置出来的。所以小枝每次见他出现，都是枯叶化人。

　　　　再后来，小枝建岛要钱，许由不给，反而把自己的棺材给了她，说是以后也许用得上。

　　　　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快点，他们已经过来了！有龙王在，五月衣根本拦不了多久！”聂芜歌催促道。

　　　　“我知道，再等等！”

　　　　聂无戈使出全身力气，将棺椁挪动一下，最里层空着，二层与三层的空隙间，放进那具傀儡。

　　　　这具圣王亲制的棺材，有个特殊之处。

　　　　它可以让棺中人的神念，遨游世上任一处。这与观世祭坛，有异曲同工之妙。

　　　　许由跟小枝讲过曾子的典故。说曾子任由父亲杖责，是为不孝，她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