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剑人- 第130部分

　　　　貉周身白气更盛，吼声震荡海水，惊涛拍岸，无数礁岩破碎，连带着苍华藏身的那一块，也一并裂开。

　　　　猎龙人见无法藏身，抬手便将手中钩锁甩出。

　　　　锁上放出湛湛清光，蛟龙昂首躲避，却被一分为八的锁链瞬间锁住头、颈、身、尾、四爪。苍华再抬袖一收，这锁链骤然缩小，将蛟龙捆了个严实。

　　　　小枝定睛一看，发现这道钩锁竟然是用龙爪和龙筋制成的。蛟龙受龙气压制，又挣不开龙筋，看起来极为痛苦。

　　　　它没能痛苦多久。

　　　　苍华飞身上前，熟练又利落地往龙心处一掏，未见血便已取出一粒明晃晃的圆珠。蛟龙首一昂，身体还在动，其实已经死了。

　　　　“收！”苍华将蛟龙尸身收进储物袋里，压根没有理会貉，径直往下一条蛟龙栖息处去了。

　　　　小枝上前，蹲在貉身边：“你不是说他会追着我们跑吗？”

　　　　貉咬牙：“属下失算了，猎龙，还是他比较在行。”

　　　　“你觉得苍华好看吗？”小枝问。

　　　　貉一怔，莫非城主改主意了，不想杀人，想抢回去当压寨夫人？

　　　　“好看！城主说好看就好看！”

　　　　小枝想了想又问：“他和十九殿谁比较好看？”

　　　　貉又愣了，这是什么问题？

　　　　“都一样好看！美得跟天仙似的！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城主，你不能向宗主下手啊！”

　　　　小枝奇奇怪怪地觑了他一眼，起身道：“走吧，我们杀人去。”

　　　　方才苍华出手，她才大致判别他的修为，应该是在元婴中期左右，不算太高，迅速击杀蛟龙，是占了经验和器物之利。

　　　　小枝光明正大，气息不掩，径直走向蛟龙栖息地。

　　　　那头沉睡的三头蛟惊醒，对她跃跃欲试。貉正要挡在她身前，却被她抬手拨开：“我来。”

　　　　貉听见一阵骨骼噼啪声，眼前的城主竟然化出一条健硕的黑色蛇尾。

　　　　蛇尾鳞片漆黑无光，尾梢不断轻颤。流线形十分顺畅，随便一盘都透出完美的爆发力，在水中划动的时候甚至不会带起波纹。

　　　　王兽气息一出，三头蛟瞬间惊走，藏身暗处的苍华立即甩出钩锁，想将它困住。

　　　　这时候，只见黑色蛇尾如霹雳般甩来，与钩子一撞，钩被妖力荡开，清光渐渐削弱。

　　　　蛟龙吐出一口血，竟然耗损本原，飞快地遁走了。

　　　　苍华回首看去，只见人身蛇尾的少女立在寂静海底。

　　　　她衣袍破碎，银饰覆眼，黑纱像雾似的飘荡在水中。银饰投下的阴影中，唇角似乎有一点笑意。

　　　　“你是猎手？”小枝道，“真巧啊，我也是。”

　　　　蛇尾摆动，身化幽影。

　　　　苍华多年猎龙的本能告诉他，死亡近在咫尺。

　　　　他猛然收钩，提气飞身，一下就借钩锁离开原位。飞离时回头一看，那道蛇影眨眼就盘上了锁链，鳞片卡住龙筋，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

　　　　眨眼之间，对方已经顺着锁到了他跟前。他眼前恍惚，少女半遮的面孔，仿佛变作张开巨口的妖蛇。

　　　　“咔嚓！”

　　　　他拔出袖剑，直刺对方双眼。但这一眨眼的瞬间，蛇尾盘起，绕在他腰上，小枝人身已到他身后。

　　　　与他袖剑相接的，是一把湛蓝色长剑。剑上结霜，他想抽剑反刺，竟被冻住，无法抵抗。

　　　　“呼嗤！”

　　　　一声轻响，袖剑落地。

　　　　蛇尾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它扫开，然后趁势追击，层层盘绕，似要将他绞杀。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运起真气便想施术挣脱。这时候，小枝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他感觉眼前飘过无数黑色小虫，真气力道一泄，被蛇尾得手。

　　　　周围妖气越来越浓厚，灵气越来越薄弱。他渐渐喘不上气，海水扬起他的长发。他越过自己的发丝，看见从天空照下来的一缕光芒。

　　　　那是水上的光芒。

　　　　他从蛇尾纠缠中抬起了手，指尖竭力往空中探去。

第273章　斩尾之痛（）　
小枝看见他这个动作，不由怔了怔，尾巴一松，将他双手反剪，捡起龙筋钩锁将他缠住。

　　　　貉连忙上前，替小枝把他扛起：“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轻的。”

　　　　小枝怕盗泉术结束，苍华恢复修为，会挣脱出去，于是以最快速度将他带到了海市。

　　　　海市角落。

　　　　老鲛人席地而坐，尾巴断处白骨森森。他见自己摊前投下阴影，先是桀桀一笑：“你把他尸体带来了吗？”

　　　　后一抬头，瞧见貉从黑布袋里倒出个活人，当下脸色僵住。

　　　　“我不是让你杀了他吗！？”老鲛人气息爆发，竟是个化神期高手，他怒吼道，“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杀了他！我不想见他！”

　　　　小枝让貉将苍华放下，他的衣衫被扯裂，腹部有一道浅浅的刀痕。

　　　　小枝瞥了一眼这道刀痕，对老鲛人道：“我想着他也许是你亲人，所以没擅自动手，你要杀还是自己来吧。”

　　　　五月衣身上也有这么道疤，是斩尾留下的。

　　　　苍华不仅是屠龙者，还是斩尾的鲛人。

　　　　“逆子啊！逆子！”老鲛人双手颤抖，身子缓缓浮入水中，“我受斩尾之苦，他说要去找碧海幽阙寻仇！后多年未归，我以为他已经遭人毒害，万万没想到，他竟成了碧海幽阙的屠龙者！”

　　　　小枝想起苍华从海底仰望的眼神。

　　　　比起幽深的海底，他似乎更向往海上的斑斓美丽。

　　　　也许他当初真是怀着一腔仇恨上去的，但是当他浮出水面，见到新世界之后，便悄悄改变了主意。

　　　　他斩去双尾，接人骨为腿，改变发色瞳色，渐渐与人趋同。但他的骨骼仍像鲛人一般轻盈，身体也仍熟悉海水的流转。

　　　　他凭借对大海的了解，成为优秀的猎龙者。与人类猎龙者结伴，狩猎以前不敢冒犯的强大海兽。为娇柔的鲛人们施展斩尾术，给他们完美的双腿，也给他们探寻陆上的机会。

　　　　他想，他做的都是对的。

　　　　“我便猜到是你”苍华幽幽转醒，看见老鲛人的模样，不由垂下视线，“要杀要剐都随便。”

　　　　他已经见过地上最好的风光，死也没有任何遗憾。只是视线触及父亲的断尾，心下仍微有些震动。

　　　　“你残害同族，就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吗？”老鲛人震怒，气息再涨，抬起的手狠狠落下，真气直接从天灵盖灌入，“今日我便要清理门户！”

　　　　苍华身子一晃便倒了，他受龙筋所缚，又被盗泉术削弱，气息瞬间衰弱下去。

　　　　小枝松开手，静立在旁，并不干涉父子恩怨。

　　　　苍华一点点没了呼吸。

　　　　“有件事没告诉你”他笑起来，口中吐出血，“我给鲛人斩尾的这些年，没弄残过一个。每次他们躺在台上，我都会想起你的断尾也罢说这些都已经”

　　　　他渐渐没了声息。

　　　　鲛人的身体本来就是凉的，死后也只是僵硬些罢了。

　　　　小枝客气地问：“须弥陨铁可以给我了吗？”

　　　　老鲛人良久不答，待小枝问第二遍，他才嘿地一笑，把须弥陨铁朝她扔去。

　　　　小枝接过陨铁，转身离开。

　　　　定无观可以看见背后的景象，老鲛人收了摊，将苍华的尸体推进海底火山里，然后浮着身子向远处走去。

　　　　他停下来，捡了好几次散落的珍珠。

　　　　回连山城的路上，许由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他那破破烂烂的系带撑不住水压，墨发在海水中散开，衣衫显得越发褴褛。透过几处破洞看过去，他倒不像寻常读书人那般羸弱，反有几分硬朗粗犷。

　　　　“鲛人父子之事，你可有什么看法？”许由问小枝。

　　　　小枝想了想，说：“传送阵只差盘古血了。”

　　　　“你不能总是回避人心世故。”许由拉住她，指腹有些粗糙，“你既然是活着的、有灵明的人，就该有自己的看法和立场。”

　　　　小枝挣开他：“哪里有空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你还是跟李冕讨论去吧。”

　　　　“那你是要挣脱什么呢？”许由身子一闪，又出现在她面前，语气咄咄逼人，“祭剑吗？那棵石树吗？还是那把银锁呢？你知道圣人给你施加的枷锁是什么吗？你知道你在对抗什么吗？”

　　　　小枝站定不动，眉头微皱。

　　　　许由叹息，慢慢接近她，然后抬手掀开了她的眼饰：“你总要看清这个世界，这些人，才能知道锁住你的是什么。所以，睁睁眼吧。”

　　　　“你烦死了。”小枝一把夺过眼饰，跑进了连山城里。

　　　　她用定无观看这个世界。

　　　　这样就不用确认它本来的样子，只要用自己理解的样子，把它在视觉中展现出来。

　　　　她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和心来理解这个世界。

　　　　妖兽屠城，移山填海，将一个个活人拆骨入腹。她不能理解。

　　　　修道者与凡人军士同守孤城，一面流血漂橹，一面歌舞升平。她不能理解。

　　　　奉明帝勤政爱民，却接受诱惑，杀圣成圣。她不能理解。

　　　　碧海之上，修道者残忍猎杀海兽，海兽血腥地报复过往凡人。她不能理解。

　　　　昆仑鏖战，仙魔博弈，魔主炼妖惑人，谢迢天机独断，万千人为之陪葬。她不能理解。

　　　　最最不能理解，是高悬于罡风劫雷之上的归藏城。

　　　　那座城，囚一人，护一人。

　　　　容她俯瞰八荒，又要她欲死不能。

　　　　小枝重新将眼饰系上，定无观中完全模糊的世界，带来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你等等。”

　　　　许由阴魂不散，又跟了上来。

　　　　这次他没有贸然动手，而是缓了口气，对她道：“我知道你是有想法的。说说看吧，随便什么都行。”

　　　　小枝看了他一会儿。

　　　　定无观中，他是灰黄色的，不起眼，像他俯身耕种过的那片土地。他不是开出来被人观赏的花草，而是被人踩成路的泥，或者落进泥里的枯叶。

　　　　“许先生”小枝说，“假如假如这水面之上的，便是‘道’。那是该斩掉累赘的‘尾’游上去，还是杀掉屠龙者，大家一起沉下来？”

　　　　就连鲛人都知道，更广阔更美丽的风景，是需要以斩尾之痛换取的。

　　　　人呢？

　　　　他们是怎么想的？

第274章　观世知理（）　
许由看得出小枝年纪不大。

　　　　照他所想，小枝要么觉得老鲛人是对的，苍华是逆子；要么觉得苍华是对的，老鲛人执拗短浅。

　　　　但许由没料到，小枝会向他问“道”。

　　　　假如海面之上是“道”，应忍受斩尾之苦，探个究竟，还是安坐海底，守一隅静谧？

　　　　假如她是苍华，应该作何选择？

　　　　她问了个许由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不是你，小枝。”许由叹气，“我不能替你做这种选择。你更向往水面之上的世界，还是更想留在海底？”

　　　　小枝道：“我若为鲛，当斩腿为翼。”

　　　　她声音波澜不惊，答案早已在心中写好。

　　　　许由暗叹。

　　　　小枝与魔主便像在这一处。她觉得比起人间琐事，还是天地大道来得更有趣些。

　　　　但海底就果真不斑斓，不壮阔，不浩瀚，不如海上的世界吗？

　　　　非也。

　　　　只是人心比瀚海更大而已。

　　　　许由看着小枝的眼饰，视线一点点从下方描着轮廓：“你且慢慢看这人世、这海底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小枝突然变了脸色，转身离去。

　　　　许由不明所以。

　　　　小枝却是想道：‘难怪归藏城里有个观世祭坛。’

　　　　你且慢慢看这人世

　　　　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囚禁她的圣人也怀着这样的想法吧。

　　　　但归藏城里的囚徒，真的明白了吗？

　　　　她反正仍不明白。

　　　　“哎”这些事想得人头晕脑胀，小枝也不愿多纠结。

　　　　她专注于寻找盘古血。

　　　　从海国黑市，找到四方海市，甚至动用了杜鹃子和沈风玄的人脉，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最后陆长光给她指了条路：“盘古开天辟地，左眼为日，右眼为月，须发为星，血为江河。若是找不到现成的盘古血，就该往江河这方面考虑”

　　　　“不周。”小枝心下突然一跳。

　　　　“不周怎么了？”

　　　　“共工氏为水师，怒触不周山，也曾调江海湖泊之力。不周古战场上，应该残留着盘古血。”

　　　　陆长光啪啪啪鼓起了掌，表示服气。

　　　　“但是”小枝又头疼起来。

　　　　她跟拂月公子同时出席封禅大典，怎么有空跑出来？

　　　　“再想办法吧。”小枝跑去找周郁之，带着他回蜀山。

　　　　他们将须弥陨铁一分为二，一份给尹飞虹交差，另一份小枝自己留着。

　　　　周郁之向来寡言，对她的事情没有多问，只是经常催她找盘古血。

　　　　小枝应付着他，静静等到封禅那一天。

　　　　那一日，不周弟子召她过去，为她换上礼服华冠，佩各种圣迹饰物。然后穿过人山人海，将她带到西侧的观礼台。

　　　　观礼台为整块的白石所铸，上有华盖，背后靠着不周天柱，前方正对着太极坪，五镇弟子列好方阵迎接新侍剑人。

　　　　小枝看着下方浩大繁荣的场面，有些心不在焉。

　　　　“你要喝点什么？”拂月公子问道。

　　　　他在席上坐着，竟又换回那一袭白衣，肩上半披半落着雪色鹤氅，腰间也只系一道翠玉环佩。

　　　　他见小枝眼神游离，便柔和道：“观礼台不会被人看见，还是这样穿比较自在。”

　　　　“那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缀饰啊”

　　　　拂月抬手轻敲，玉盏中一杯清茶渐满：“你也可以脱掉。”

　　　　小枝不想看他，便放眼望去，其他几个观礼台都离得很远。北镇剑光覆顶，东镇龙影盘旋，中镇观礼台最高，上面无半分人气。

　　　　日光白得晃眼，下方开始显出先古幻境的样子。

　　　　小枝有点打瞌睡了。

　　　　“过来些。”拂月撑着头看她，小枝安静地靠过去，他摸了摸小枝的头发，“累了吗？”

　　　　“有一点。”小枝道，“圣意太强，我不太舒服，可以先走吗？”

　　　　拂月公子怜惜道：“不行，至少得等宗擎从先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