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的妇人,正是白芷。白芷与白芨是双生姊妹,这便是为什么两人一眼就能认出她,也正因此发现那行凶的妇人在撒谎。
“小姐,雁山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是老管家及时通知我赶来的。”
白芷说着望向身侧,这医馆掌柜是眉翎母亲故居的老管家,是直到再次听见他声音,眉翎才辨出昨晚推拒她们的正是此人,同时,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医馆这打从苏家出事之后就一直有人监视,昨夜小姐突然造访,老奴不得已才将你打发走。洛城左不过就那几家客栈,我想小姐总要投宿的,便差了人去候着。后来摸清小姐住宿后,我前去与白芷商议,终未敢贸然与你相认。”
“一来,我不识小姐容貌,更何况小姐昨日还是男装。二来,白芷现在的身份也不便轻易露面,我们唯一确定的,便是白芷的容貌小姐当认识,因此,我悄悄塞了信,却未言明时辰,实则白芷早已在酒楼醒目的位置等候,只盼望小姐能自个认出她来,也好消除我们心中疑虑,岂料后来”
墨玉一个激冷,“后来又有一封信?”
掌柜捶胸叹气,那后来的事便可想而知了,两人昨夜惊动了监视的人,他们亦料到二人要投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往每家客栈都送了信,只等她今日入瓮。
“幸而小姐容貌并不似通缉的画像,加之你昨日又是男装,以至于这妇人也摸不清小姐的身份,否则”
管家说着,转向窗外的面色也不禁暗了下来,眉翎眼角猛的一跳,低声追问:“否则如何?”
过午的阳光落在窗上,透着半面金光,阴着半面昏黄,将屋内的光影叠加的莫名的压抑。
“街对面候着几十个侩子手,快刀杀人如麻,召之即来!”
春日的风乍然就打窗而入,吹的人骨子里发寒。
扶起散倒的桌椅,眉翎忍不住朝窗外探去,身后又突起一阵急促的轰隆声,窗前一片妖艳的石榴花在视线里猛的一晃,而她下意识去推窗的手,被一路撞翻桌椅奔来的白芷,死死的捉住。
“这半扇窗切不可开,这是暗号,一旦两窗全开,后果,不堪设想!”
白芷的音调甚至气息不稳,但从她惊慌到放大的瞳孔中,眉翎可以想象得到那后果,有多严重。
杀机,头一回,逼仄得如此近。
当眉翎带着满腹的疑惑,捧着伙计备好的一包白芷草药,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出医馆时,夕阳已洇红了半边的天。
白芷说医馆不可久留,让她务必先行离去,可走着,走着,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一股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心头,眉翎猛的顿住,她想起一件事。
“墨玉,你说,白芷姨娘缘何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小姐指的是什么?”
“那半扇窗!”
长街上一声坠落的巨响伴着惊恐的尖叫,彻底断了她繁杂不晰的思绪。
蓦然回首,医馆紧闭的半扇窗不知何时被推开,蜂拥逃窜的人群里,恶鬼般的黑影凶煞的扎入医馆又极快的闪出。
眉翎迷失在急促的人流中彷徨的回行,目光相遇的刹那,白芷隐悲摇首,静不露机的从医馆徐徐步出。
待黑压压的人群如鸟兽惊散,陡然肃清的视线中,她一颗心瞬间颠簸至浪尖,也许比起雁山万骨烈焚,这不过九牛一毛,却生生目睹在她眼前。
石榴树下,管家被戕害的身躯,血色比花更艳
***
三面荷花四面柳,轻烟细雨似女儿家的绣花针,将洛城的春。色绣的山水怡人。
那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匿在这样的小城里可安稳一生,而昨日血雾,不过是梦魇一场。
“不知小姐有何打算?不如就此隐姓埋名,我就是拼上老命,也必定护小姐一生平安富贵。”
霉潮湿冷的客栈厢房里,白芷恳切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银色的雨下的越发的密,将立在窗前的人一双眸子弥缠的殷红不晰。
一生平安富贵?已到天命之年的管家再也没有机会了,雁山数十万烈烈英魂也再没有机会了。
未曾经历过的永远人不会懂,那看似平淡的波澜不惊,于流血漂橹中走出的人而言,却是人寰难再。
远天的雨铺天盖地的压下,却压不住一股子不知从何而生的悲恸。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横乱的雨已打湿了半边的肩,眉翎终于开口:“姨娘是不是忘了告诉我,究竟是何人,如此看得起我兄妹二人?”
已被皇榜通缉,仍这般迫不及待的要斩草除根,任谁还会相信,雁山一战,只是一个普通的冤案?
一道亮紫的闪电似利斧劈下,将晦暗的厢房照得雪亮。白芷身形微晃了晃,再抬起的眼底多了几分难言的隐晦。
是否过去的事都说来话长,当初她离开苏家回到洛城就此隐姓埋名,十几年来,这世间再无白芷。那些听者不曾参与的岁月,她一言带过,却从昨日的妇人说起。
“昨日那妇人唤作徐妈妈,原是洛城江家小姐的乳母,现在也算是江家的老仆人了,而我对一切了如指掌只是因为”
白芷垂下眉眼,一字一字的咬出:“刽子手是我和她受江家老太太之命一同布下的,而我如今的身份,正是江府的管家!”
白芷昨日之所以会公然出现在医馆,也正是因为这重身份,但同时也因为她的出现,徐妈妈的暴毙,必须要有一个解释。
介于她的身份,解释就只能是,她来医馆发现徐妈妈死在掌柜刀下,然后推开了窗户唤来了刽子手。
所以,为了让一切合情合理,为了弃卒保车,管家注定要牺牲。
一段并不长的话中,眉翎敏感的捕捉到了两个完全陌生的字,“江府?”
洛城江府是何许人家?也许久不归京的人,确实不知。
白芷眼中起了一丝微澜,眸光飘向窗外,竟似遥远的回忆。
“洛城江府正是当朝丞相江忠的祖屋,因我略通些医术,当年回洛城时,恰逢现在的江老夫人即江忠的长姐患了眼疾,需医女照顾,我便换了姓名进了江府。未过几年,江府管家告老还乡,我从此成了江府的管家。然而”
白芷说道此处,额角也不由得绷紧,
“数日前城门皇榜通缉,我得知苏家遭此劫难,悄悄联系医馆的掌柜暗中打听你们的下落。却没想到就在几日前,江府忽然收到一封丞相府寄来的家书。因老夫人有眼疾,年纪又大,几乎看不见东西了,但凡家书一向是我念给她听的。但念完那封信,我,我彻底慌了神!”
一言及此,白芷紧紧的闭上双目,“那信中说,请洛城江家留意苏家祖业张家医馆,若有苏家两子逃亡至此,杀!”
九天的惊雷携着暴雨翻滚,亦不及那一个忽沉的音调振聋发聩。
狂风携雨入窗打得脸颊生疼,眉翎伸手一触是一片湿冷,但从逃亡以来,她从未如此确定,那不是泪。
不记得是怎样沉入惊恸中的,待到她回过神来,紧咬的唇上沁着血珠。
疼痛,总能让人保持清醒。
她性子中少有的沉静是多年习箭练就的,猎物没有瞄准之前断不虚发,能做的只有蛰伏伺机。更何况,眼下,她自己却是那猎物。
窗外未歇的雨不知何时又细如针绵,北境像这般的春雨极少,但一旦下起来,便势不可挡的如那催马横戟的战场。
眉翎再次慢慢的转过身,太子监国,三王爷监军,雁山与姜国恶战,父亲入狱,十万大军一夜覆灭,哥哥生死未卜,三王爷已被软禁,江丞相?还有白芷那似乎未启齿的话
思绪一瞬百转。
“姨娘不是问我有何打算么?”
第6章 迷局()
初春的风一夜催白了梨花,满城突兀的寡白生生给帝都披了抹缟素。一如洛城,这里的雨,亦是淅淅沥沥的连绵。
“爷,快马已备好。”
两个暗卫无声而入,跟着涌进书房的风,将空气里未干的墨香冲淡了几分,同时逸入的,还有丝椒兰香气。
手旁数张信笺铺陈,案前人眉宇微拧,只顾笔下游走,并不做声。
一截皓腕自素黑的披风里横出,其中一暗卫放下敞大的黑色帽檐,露出了女子娇俏的面容。她提起衣角窃笑着往前走去,调皮的捻起一纸笺,只是未来及抽走,有人已快她一步。
“莫闹!”
封上笔墨凌厉潇洒,男子搁下笔,将信笺封入,扬手递出,“差驿使送去。”
暗卫领命,快马扬鞭声殁入暗夜。
***
早霞在窗前素白的罗裙上镀一层胭色,暖洋洋的温煦直催得人忘却昨日腥寒的雨。
“行李?”
墨玉一早便在房内抓头挠腮的踱了几个来回。她们哪有什么行李啊,除了换下的男装,就仅剩那把她随身携带的短柄刀,结果还染上了想想就糟心,可这刀,她又实在舍不得扔。
扁了扁嘴,墨玉拿袖子将刀又使劲的擦了几遍,男装胡乱的一裹,一个死结打好,抬头望向窗前,“小姐,我们走吧!”
刺眼的朝霞一如青石街上的夕阳,眉翎微眯了眸,音色有一丝难辨的喑哑,“墨玉,昨日石榴树下,掌柜他你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啊!”
忽如其来的一问,墨玉茫然点了点头,望向面窗而立的人,阳光在其身后倾泻而下,独留了那一道清萧却坚韧的背影。
“墨玉,你自己离去吧”
良久的沉默后,没有煽情的迂回,话要说得多干脆,才能将身边最后一个亲人也推开,墨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常在军营快忘了自己是女儿家,已许久不爆粗口的人,伸脖子喝断,
“你放屁!我自?我哪也不去!”
“你跟着我,可能会步掌柜的后尘。”
两个姑娘都不是忸怩的性子,你哭我泣的惜别也不会上演。是以丫头撒泼,主子也不恼,索性开门见山,一口挑破。
漫天的骄阳肆意挥洒,早已不复昨日凄风冷雨,但石榴树下的血腥依旧能叫人顿时寒噤。那话说的是更铁一般的事实,不能说没有迟疑,谁又是生来不怕死的?
静默的那一瞬,不知墨玉想的是什么,但有什么主,便有什么仆,她也不是两点血腥沫就能吓趴的人。
往榻上四平八稳的一坐,墨玉仰首卯足了劲,“那我也不离去!”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苏家还欠我好几个月工钱呢,按规矩,你遣我走,还得额外给我一笔安生费呢!你有钱给我么?你没有!”
连珠炮般的自问与抢答之后,鼓起的气也跟着慢慢泄下,墨玉兀自嘟囔起,“小姐,你可知我为何总随身带着这刀?”
嗓音有一丝哽咽,摩挲着短刀,她自问自答道:“刀是我们十岁那年,老爷出征边关缴获的,一箱子的红斛碧玺,我一眼就瞅中它了,老爷见我两眼看得都放光,便送给我了,说是女子防身用正好。其实,我可没想那么多,只道小姐无论有什么好吃的,但凡切得动,定会分我一半,我那时就想,这刀,我们小手拿着用正好啊!从此,就带在身上了。”
墨玉狠抽泣了一声,赌气般的撇了撇嘴,“至今还未碰到过它切不动的。”
指尖划过刀刃,薄锋流着冷光,伴着一道陡然沉肃的音调,“小姐,我们一夜间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走,若真有那一日,你还有我,我不仅有你,还有这把刀,它终于可以按照老爷的想法来用了。”
阳光滑过锋刃,短柄刀虽其貌不扬,可今日细看,才发现它竟真是那样的小巧精致。
“以后有的吃我们就多吃点,没有就少吃点。”
墨玉一揽袖子攒了把泪,拍起胸脯,“以后哪怕就只有半块饼,我也会把它再分一半的,小姐你放心,我们要饿一起饿”
“墨,墨玉”
话题实在拐得有些偏了,眉翎忍不住见缝插针道,“我们不是去乞讨。”
“那就更没关系了。”
音线陡然滑到了一个高度,墨玉睥睨众生像,“只要饿不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场离别竟这样收场,眉翎哭笑不得,但墨玉的话她听的真切,说的是自己却更是讲给她听的。两人都只剩彼此,更无所谓失去了,能握在手中的,就请珍惜吧!
***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悬照,犹不及这方苍虬的字匾灿黄刺目。
相较之下,朱漆大门则稍显斑驳,门前两头石狮虽怒目威严,却难掩经年的沧桑,想来这府邸也是经风历雨的老宅了。
眉翎立在阶上仰望的,正是洛城江府的门楣。
“二位是?”
“请告知莫管家,医女求见。”
江府内院颇大,两人由一小厮引路,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甬成道直通中堂。府内人丁果然稀少,穿堂过弄却未见三两家丁,偌大的府院说不出的幽静。
“请二位在此稍候。”
小厮说罢便转身离去,二人静候处正是江府中堂前的庭院。
“冷清,冷寂,冷幽,冷”
眼珠溜溜的转着正想着措何辞藻,转了无数圈,一片芳菲恰入眼帘,墨玉咋舌嘶了声,“我瞅了一圈,也就这花还有点生气。”
正值春日,院中芳卉争妍便要数那桃花最盛了,蔓叶蓁蓁开的如霞似雾。堂前的两人正弥望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医女到了?”
白芷打内院步出,换了身份的三人立在这江府,一时相顾无言,静得听得见风携桃花簌簌而落。
偶尔有几位侍从打身旁路过,终是白芷先沉了口气,淡声开口:“我是这府中的管家,你们可以叫我莫妈妈,二位随我来吧!”
三人就此向内院行去,一阵疾风忽的穿堂而过,打落一路肩头的残香。
无人留意到她们身后,诺大的中堂前,冷寂的花圃里,桃花千层丹霞中,有一株娇颜,诡异的独秀。
***
江府内院雕栏斗拱,东西两苑遥遥相望。
三人行至廊檐复回处,一阵潺潺的琴音忽而延绵入耳。
晌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石栏斑驳在院中,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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