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绢红曲折逶迤向风亭,一轮圆月浮波,满塘星碎琉璃。
莲色摇曳于潋滟水光之中,鼻翼暗香脉脉间,逸过丝缕素馨,不若花露浓,不似龙涎烈!
这淡香,竟透着几分熟悉的暖意,却一时想不起在哪相遇过?这般寻觅的走着,直到一华贵清逸的背影豁然入目,眉翎才蓦地想起什么。
玄色云纹游逸于笔挺的缎袍之上,墨发束垂落如紫烟,长身负手而立,风过花摇,光是那一身的矜华气度于镜花水月之间,已是独占风流,更不必说他款款的回过首来,似忽的,就凝固了时空。
仍旧是沉默,不同于扬州长街上那策马依偎时,一丝说不清的暧昧,眼下风摇花动间,反多了几分清隽的旖旎。
眉翎发怔的望着那总不期而遇的双目,没有惊世骇俗的念头,只觉得那双眼睛似盛满了月光,映着自己如姣花照水,一时竟出神的挪不开眼。
不知愣了多久,是直到触到对面眼角眉梢的笑,眉翎才恍然意识到,无拘无束太久了,这人的身份,她该行个怎样的礼,是一揖到地,还是?
“七王爷!”
堪堪微蹲,一手已朝她虚扶来,“江小姐不必拘礼,这不是在宫中,你唤我七爷便可。”
七爷?这称呼,怎的似在梦里也唤过,眉翎抬目迎上他浅笑。
“风亭月榭,莲池水韵,洛雪缘灯至此,希望没有打扰到七爷。”
“水荷清香,本王也是闻香而至,能与江小姐一同欣赏实为有幸。”
这一附一和倒也大方得体,周遭绢灯剔透暖玉生辉,与碧波水韵堪堪平分了夜色,良辰美景,奈何赏的人,心有旁骛,且清香不假,只是,这荷嘛就?
一念及此,眉翎心生一计,与其暗自揣测,不如探上一探,“不知七爷可知这莲花,是有别于荷花的?”
“哦?”
俊眉微挑,他笑靥如常,“本王对花不甚精通;依江小姐之言,这竟不是荷花?”
清音落,寂默几许,一阵晚风拂过,揉皱池面一层涟漪。
两人各自不语,半晌,眉翎悄悄侧目,见身旁人依旧恬然赏花,似她投石问路,石入深潭未起半分波澜,这般疑惑着,她也仍作娴静赏花状,只似有意若无意的道了句:“七爷既知此花非彼花了,不问缘由么?”
夜风撩过红莲,空气里乍然就起了丝沁人心的花香,还有,一声音色清润的笑。
“嗯!相较不耻下问,本王则更喜欢,洗耳恭听。”
说者依旧语笑阑珊,面上无分毫破绽,本是寻常的叙话,只是眉翎心下明了,无论是在洞涧里还是扬州城上当街策马,她的言行举止,都绝无可能是那个病娇孱弱的相府小姐,江洛雪。
而这些,却都无可挽回的曝露在这位七王爷眼下,再加上她方才明显的诱问,她不信,他听不出来话中深意,那么,他言下之意是?
她不说,他不问?
唔!这战术算是敌不动,我不动么?眉翎微微莞尔,那可惜了,她也更喜欢洗耳恭听!
远处忽而有人影攒动,自然不是来找她的,她只顺势欠身一福,“恕洛雪今日唐突,七爷还有事,洛雪就不叨扰了。”
话音未抹,人已转身,本是势均力敌的一来一回,到头来,终是有人先沉不住气了。
一直负在身后的双手已紧追着伸出,人倒也憋着没说话,只将目光流转于花与美人之间,静默勾唇。
不过须臾,手仍垂在半空,某人唇角忽而弥开的笑,艳过一池的红莲,想她方才衣摆轻轻擦过他的,转身回眸,一颦一笑摇曳星云。
“等七爷想问的时候,洛雪一定知无不言。”
哑声目送远走的绰影,一向运筹帷幄进退有度的人,竟不想这番诛心,自己输得这样的快,还是说,谁更在乎,谁先输?
我只知此花非彼花,却不知你是?你是要给本王答案,还是?
返身凝眸一池莲花的人,眼底清浅的笑中无端逸过几分薄愁。
“七哥!”
不用回头,光是听这花枝乱颤的音调,便可想象身后那精彩异常的神色。
“臣弟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我方才怎么见江小姐朝我施礼时笑靥如花,含羞带怯啊!”
七爷一抄手,朝一池莲花叹了口气,了然道:“九弟你自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不问时间,不分场合,不管对象,夜黑风高,四下无人处,对人家一陌生姑娘笑的比春光都灿烂,那我想人家就是碍于你的身份,也要配合一下吧!”
这话九爷是足足消化了半晌,才将眉目一攒,头一凑,不甘心的追问:“那七哥方才跟她聊什么呢?”
“花咯!”某人想也未想,落索的指了指水中花,“诶!九弟,你猜猜看这是莲花还是荷花?”
“当然是莲花啦!”
“?”
某人生平头一回对另一人生了丝敬佩,然而也只敬佩了一个流星划过的闪烁。
身后人已围着他肩膀兜转了一圈,袖子一拂慢条斯理的仰首望月,似要吟诗作赋,“我每次进宫给皇后请安,都会顺便陪各个宫中的莺莺燕燕赏花啊,御花园什…么…花没有啊?”
“诶!七哥,不是我说你啊,你问我真是问对人了!嗳,我跟你说这怎么辨别啊”
“停!”
再好的风情,也经不起败坏,叫某人连温存都来不及,眼一闭,抬手打住,半晌才憋出一句,“本王现在一点都不想知道!”
双手一背无语离去的人,只行了几步,身形又没来由的顿住,回头问道:“九弟,你不是来跟本王说如何赏花的吧?”
“哦!七哥,京中有密报传来!”
第36章 掉马(六)()
翌日,刺史府。
守门的两侍卫手臂同时一横,直接拦住了去路。
“请问江小姐可是要出府?”
“正是,怎么了?”
“刺史与侍郎大人格外交代过,江小姐若出门,务必要有侍卫跟随,请小姐稍等。”
“不必了!我们就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在下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小姐不要为难。”
“”
眉翎始终缄默的愣在一旁,看墨玉与刺史府门前的侍卫交涉。
今日的阳光似乎格外明朗,却照不亮她面上一片郁悒。她神思俨然还有些没缓过来,因为就在片刻前,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江洛雪的玉,不见了。
翻箱倒柜的找,其实她们两人也根本没什么行李,几乎除了彼此,一把短刀,几件衣衫,再无其它。
可玉,偏就不翼而飞了。
在并不大的屋内几乎找了半日之后,眉翎已经开始接受玉丢了这个现实,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大意。
那玉对江洛雪来说意味着什么自不言而喻,倘若当初随人入土为安也就罢了,可却偏叫她给弄丢了,墨玉安慰说,许是天意。
天意?天意叫她把故人心爱的遗物给弄的不知所踪了?
眉翎气得坐在屋内扼腕难抑,直到墨玉提议到扬州城上逛逛,好说歹说,硬是把给她拉了出来,也罢,出来散散晦气,还未到京都已惹了一身的麻烦事
“行了,江小姐有两位爷陪着,你们不必跟着了。”
一道朗朗的宏声从身后传来,将眉翎的思绪截断,一回首正见一袭白色锦袍悠然而来,长眉凤目,矜贵的气度里携了几分玩世的不羁,正是九爷。
而她的目光此刻早已越过了九爷,一拢烟蓝色的缎袍冉冉而趋,眉目清隽,身姿颀挺,最是那身后牵着的黑色骁骑,衬得来者英姿飒飒。
江逸也常着蓝色衣袍,但若说江逸是一派公子的温润儒雅,那这人眼角眉梢的风华即便是内敛,亦难掩俊雅的英气,不愧是万军之首。
两道目光不期而遇,各自有些微妙。似对九爷的话都有些出其不意,微的一怔之后,七爷目中先漾开一片笑,算是默认了,墨玉自是没有意见。
这会子的沉默,倒像是几人都在等眉翎点头了。
“相请不如偶遇?”
九爷玩味的朝愣了许久的人探去征询的目光,墨玉也探手悄悄的拍了拍眉翎后背,又暗示了个眼色。
眉翎知道那是何意味,她发愣亦不过是在想一句话,“小姐,老爷的事我们回京后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不若,我们好好利用那个七王爷,以他的身份地位,兴许能帮得上忙?”
这是她昨晚与墨玉说过七爷曾是父亲的学生之后,墨玉十分中肯的提议。
可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袒露身份,燕国上下皇榜通缉的人突然改名换姓的站在眼前,不知这位七王爷会作何反应。
尤其是有三王爷被牵连软禁,这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眉翎不敢想象,还有谁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与她一个朝廷重犯有任何牵连?
再者,‘利用’?她已经开始如此不择手段了么?
直到四人已然行在扬州热闹的街道上时,眉翎仍旧在自嘲的想着那两个字,却不知这一行之后,有些东西,如覆水难收。
何为人间的富贵风流,繁华烟火?
但看这夹道店肆林立,车马人流络绎不绝便知,天下富饶地,七分在扬州,此言不虚了!
徜徉在街市中,听着吆喝声此消彼长,看车如流水马如龙,眉翎心下竟渐渐生出几许说不上来的惬意,仿佛那一身的痛与恨,戮与戾都能在这喧嚷与繁闹中搁浅。
“世人皆言扬州芍药俱贵于洛阳牡丹,我看扬州的美女,倒比这里的花更令世人趋之若鹜啊!”九爷神气活现的走在最前端左望右顾的感慨。
前方一片白雾水汽腾起,鼻子尖的人早已在顷刻间锁定目标,有两人几乎同时一个抖擞,口水一咽,步调出奇一致的碎步向前。
数种美食陈列于前,九爷乐呵呵的拿起一份问:“这个味道如何?”
摊前女子朱唇轻启:“甜而不腻!”
“那这个呢?”墨玉也笑嘻嘻拿起了一份。
“甘之如饴!”
“诶,还有这个,这个”
“”
“好好好,每一样都给我来一份!”
转身,两人小分队已满怀美食边走边吃。
未行几步,九爷又羁绊在一摊前,长吁短叹道:“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听者含羞一笑,叫九爷抚掌醉心了半晌方才凑首问道:“姑娘,你看这看块如何啊?哎哎哎!还有这块?”
某七一路上三步一停,五步一顿的与着两个女子跟在某九后面。而某九则很不以为意的一路鹅行鸭步,但凡摊位是有女子的,美色与美味无一放过。
某七越眯越紧的目光,早已在某九背后画叉叉,一脸莫跟别人说本王认识你,也别说你认识本王的神情终于也绷不住了。
他咬咬牙春风拂面的一笑,在某摊位前,听某九搜肠刮肚的吟诵了十几首诗词之后,狠力的拍了拍某九的肩膀,转向摊前道:“姑娘,你这豆腐啊!他全要了!”
说罢,他并不看某九,只认真的点头,“刺史府膳食过于油腻,确实需要改善一下,这豆腐宴应该可以吃到九弟走之前!”
“走?之?前?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吃吧”
某七只用很居高临下的眼神藐了某九一眼,甩头便走了,却在转身之后蓦地发现身旁人不见了。
不是墨玉,墨玉一直很受用的跟着九爷后面一路吃喝,而另一人明明方才还站在他身旁,一转身已不在。
上次也是在这人潮百里的街道上,一擦肩,人群中再也看不见那一落纤绝的身影。
一念及此,他眉宇顿时敛了几分焦急,那是素来淡漠的人不曾有过的绪色,可能连他自己也不自知,只顾牵着云骓排开人群往前追去,却突然听见前方街道中轰隆一声巨响,人群随之哗然而散。
一个空的鸡笼筐还在攥在手中,地上但凡能动的鸡都在拼命的扑腾着翅膀,在一袭白裙身旁掀起一地花色的鸡毛。
光是那鸡的眼神,都比周围旁观的人恐惧,足见动静有多大了。
眉翎深深的咽了口津液,尴尬的将鸡笼还给卖鸡的老伯,手悬空半晌也没人接,她没好意思去看那老伯目中的惊诧,只轻轻又轻轻的将鸡笼放在脚旁。
因为谁能想到稠人广众之下,如斯喧闹的繁华腹地,也会有静的听得见鸡毛翻飞声的一刻,而这竹编的空鸡笼,她方才就是从这捞起的。
有东西忽然从天而降是何感觉?尤其还是砸下来的!
不过,并非是不偏不倚的砸向眉翎的,否则,她也看不见了;是不偏不倚的砸向她三步之前的。
当时,她前方正颤颤巍巍的行着一个老妪。快到只在眨眼间,眉翎当时没顾上去看,是从哪一间酒楼雅座的窗口抛出来的酒壶,就地踢起一个空鸡笼筐,捞在手中便往前探去。
她是想借鸡笼来接住那酒壶,这个急智的想法和利索的身手都很漂亮;而且酒壶也精准的接住了。
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没等她把鸡笼收回来,顺着那股子力,酒壶骨碌碌的一滚,自是再没有砸向老妪,却转了方向直奔向旁侧的摊位。
那一瞬,眉翎是绝对不想睁开眼的。
手中的鸡笼筐再也爱莫能助了,直到听见轰隆一声碎响,比肩接踵的街道上,已经以她为中心生生的挖开了一圈空地,而那遭殃的摊位处,几道凶狠的目光似要吃人一样杀来。
如斯寂静的此刻,老妪已晃晃歪歪的拄着拐杖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了,甚至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
独留她一人就这么顶着烈烈的日头,和一条街上震诧的目光,忐忑的挪向那一地狼藉处。
人倒霉,真是连鸡毛都如影随形,但一声怒音猛的朝她砸来,就连那几根鸡毛似都被震开数尺。
“陪钱!”
人潮里顿时语声分作,眉翎是该庆幸还是有人替她说话的,然而摊主一捋袖子一声吼之后,剩的只有朝她的指指点点。
“我不是开善堂的,她要救谁是她的事,我还得养我老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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