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跟她霸道一回:“慢点!是想摔出个好歹来吗?”
她摸摸自己肚子,接受批评,一步步走到宗泽的议事堂去。已有衙役飞奔传报,几个婢女奔出来扶住。
堂里已坐了一圈文官武将。赵楷居然也在,一身长袍便服,见了她一挥手,表示免礼。
气氛阴沉沉的。半天,赵楷才说:“康王是朕兄弟,现在却报受伤——你们就是这么安排的?”
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来看,语调已经很客气了。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决定先不把太上皇逃出京城的消息说出来。
因此这次派可靠之人指挥,把他们顶在最紧要的前线。熟料其余军马尚且没现败象,常胜军倒有一触即溃的架势,让金兵撕开缺口,直取京畿路!
离得最近的是武松的部队,但若要前去救援,也至少要三日的工夫,且是拆东墙补西墙,并非上策。
朝宗泽征询看一眼,开口:“常胜军的实力我是见过的,不可能节节败退那么快。也许,也许是康王……”
明白人都知道她的意思。也许是赵构急于建功,急躁冒进,以致受伤呢?
赵楷不悦道:“可是常胜军丢了应天府,总不会是康王害的!我早就说,这些异族军兵不可信,不能让他们防守南京城!你们赶紧想办法!”
当初亲口给史文恭封官的也是他,现在第一时间怀疑“异族军兵”的也是他。大家也知道他是关心自家皇亲骨肉,没人不合时宜的劝谏他的自相矛盾。
一屋子人沉默地传阅着战报。都知道常胜军实力最强,和梁山、明教精锐不分伯仲,人数上又占绝对优势,又是一心效忠潘夫人的。况且大金国是契丹宿敌,不管是为了功名、封赏、还是一口饭,还是留在东京城外的那些温柔缱绻新“军属”,他们都有十足拼命的理由。
自然没人怀疑潘小园。史文恭也没有从中作梗的机会。宗泽将战报翻到最后,血污里辨识出字迹,忽然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了。”
在赵楷惊讶的目光中,说完了后半句:“你们看看,常胜军遭遇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活动虽然结束了,但今天依然给大家肝万,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本来想在生日当天结文的,现在看来还需要几天,再加上番外,大家能一直看到下周o(* ̄▽ ̄*)o
第301章 阵前()
汴河宁陵荒野。常胜军又一次溃败。数万契丹勇士丢盔弃甲; 折了二十里地,留下一路鲜血尸首。饶是上级军官严令冲锋,甚至下令后退者斩; 也支持不住崩溃的士气。
谁能料到!
金兵铁骑中簇拥的尊贵大将,不是完颜斜也,不是完颜宗翰; 甚至不是狼主完颜晟。而是一名须发斑白的契丹长者; 身披华丽黑貂皮袍,头戴虎皮帽,身系金腰带; 背后一张长弓; 胯‘下一匹高大神俊千里马; 竟比金国贵族的做派还要富贵华丽。
他策马出阵; 马鞭一扬,声音嘶哑而微颤:“你们是哪路军队?”
说的是上京临潢府口音的契丹话。不仅常胜军兵卒大吃一惊; 军中的萧和尚奴、萧休哥、铎鲁斡、耶律九哥等少数贵族出身的将领; 脸色刷的白了。
不由自主喃喃道:“陛——陛下?”
金军阵中的契丹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大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 尊号天祚帝。只因当年傲慢过甚; 羞辱了女真酋长完颜阿骨打,以致亡国之祸,大辽灭国之时被金国俘虏,废去帝号,降为海滨王; 此后一直软禁在上京。
天祚帝亲眼目睹了大金国迅速崛起、蚕食他领土、杀伤他臣民、如今把他几乎当奴隶一般对待,早已壮志全无,在上京袒衣牵羊,跪拜金酋,只盼在金人手里偷一份安宁的风烛残年。
此时面对故辽军兵,想起昔日富贵恣睢的生活,也免不得老泪纵横。然而说出来的却是:“你们是契丹人,是我大辽臣民。大辽既已归附大金,你们——为何还要给曾与大辽为敌的宋国作战?”
常胜军虽是佣兵,毕竟是在天祚帝治下组建的佣兵;虽然换了数个主人,毕竟都还认得,天祚帝便是他们宣誓效忠的第一个主人。
当啷一声,有人手里的弓未拿稳,怔怔掉在地上。
“陛下……”
天祚帝身后,数个女真话语不耐烦地催促。天祚帝提高声音,叫道:“如今大金国才是我们契丹的主人。都勃极烈元帅有令,放下刀弓,投……投降不杀!”
数万金兵轰然大噪:“投降不杀!”
常胜军将领互相一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慌乱之情。硬下心来,大喊:“他不是我们陛下!他如今是大金海滨王,不……不是大辽皇帝!咱们不听他的!杀啊……”
然而金军把天祚帝、连同被俘降金的辽宫后妃、贵族、高官,一起推到阵前,形成了一座华贵的人墙。常胜军喊归喊,如何敢就此动手屠戮?
忽而有人认了出来:“萧……萧挞不也将军!你原来没死……”
“萧术者大人!元妃娘娘!”
“许王!那不是许王!——那是秦王!”
天祚帝身后,女真话低声命令道:“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枝,从一排前辽皇族背后汹涌射出,直击常胜军排头。
………
以辽国废帝做前锋,一面劝降,一面杀,主意是完颜宗翰想出来的,效果斐然卓著。常胜军头一次显得如此名不副实,心理防线在天祚帝一次次的喊话中逐渐崩溃。
两次雪地攻防战,常胜军岩州营被围困山谷,天祚帝亲自来劝降,坚持了一夜,兵士们杀了领头的军官,整建制出降。再过两日,前锦营爆发哗变,统领军官一连砍了百余人头,才遏制住事态,但士气已大幅下滑。萧和尚奴等将领纵然心急如焚,又如何能控制每一名士兵的心思?
纵然有朝廷方面的老将猛将合作指挥,甚至康王赵构亲自压阵,也只能是让溃败变得不那么难看而已。等到退守襄邑的时候,常胜军已减员过半。求援的信件一封封派出去,然而多被以逸待劳的金兵截获在半路。
天光渐亮,灰色的雪雾带着薄薄的橘黄色霞光,被寒风慢慢吹散,金兵铁骑又一次围在了常胜军营寨的战壕外面。前面照例排着一层契丹肉盾,照例进行着战前的“劝降”。
甚至,令昔日的宫女后妃,齐声唱起了契丹民谣。悠扬旷达的调子被风送到耳边,引无数男儿落泪,思念着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心志摇摆的兵卒要么已投降,要么已战死,剩下的倒都多多少少的坚定。握紧手中刀枪,互相激励道:“皇帝既已投降,便是咱们契丹的叛徒!况且……况且他也没养过咱们一日。如今咱们吃的是宋国潘夫人给的饭,自当为她效劳。”
却也有人幽幽说道:“咱们大辽国灭,难道宋国没责任?潘夫人如今赏咱们一口饭,约莫也是心怀有愧,算不上什么高风亮节。”
这种言论慢慢在军中流传,也不知是兵士们早有此心,还是金军派出的奸细来搅的浑水。
几名高级将领同时怒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潘夫人明明白白对咱们有恩,那咱们便不能恩将仇报。史将军在她手下都无怨言,你们倒都比他有见识?”
“你们别忘了史将军也是汉人!他们倒是都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单单把咱们契丹营推出来拼命!难说不是要把咱们消耗掉……非我族类……”
远处金兵大旗招展,战鼓擂起,弓响马鸣。常胜军却阵型不整,队伍里愁云惨淡,还在互不相让的吵架。将官们连番稳定军心的喊话,抵不过天祚帝的一声“投降”!
突然,身后一声短促的号角响过,一个清脆的声音朗声叫道:“谁说我没上前线,躲在后头?常胜军与我亲如兄弟,我潘六娘今日与你们同生共死!都给我向前看!”
………
丰姿绰约的少妇,裹在厚厚的黑皮裘里,看不出半点臃肿。寒风卷起皮裘一角,飘出一小截鹅黄腰带。而这副打扮,巧合地跟对面的天祚帝撞了衫,却和常胜军兵距离更近。
虽是一军主帅,气质上却和宋军里其他的“侠女”、“女将”格格不入。线条温婉,眉目亲善,一双灵动杏子眼,睫毛末端接了雪花,又融在眼尾,便有些楚楚可怜的错觉。在刀枪林立的钢铁丛林中,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被满军的煞气划伤了似的。然而她眼中又是强似寻常女子的镇定和坚决,显然并非头一次莅临这等生死攸关。
声音杂在寒风里,其实并不甚响。但近处的兵卒立时僵了,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宛如潮水般席卷全军。所有人同时一回头,爆发出欢呼山响:“潘夫人来了!潘夫人来亲自督战了!”
潘小园喊完两句,血涌上脸,面色有些发红。旁边燕青和张清左右扶住。
“嫂子,还是,上轿,莫要,劳累。”
得知常胜军遇到了天祚帝这个克星,潘小园热血上头,没多犹豫,当机立断出了京。自己的那五百东京留守司精兵不能远调,因此只带走了身边仅有的几个梁山兄弟——张清和杨志都是伤员,本来留京静养,此时也只能请来出山,再加上小厮燕青,沿途保护,马车不停,大雪中奔波一夜,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前线。
杨志步履蹒跚,沉声替她发号施令:“都给我各就各位!你们也不是新兵蛋子了,难道不知,立在对面的,不论是何方神圣,统统是敌人?刀箭无眼,你不杀他,他便来杀你!想活命的,就听洒家一言,就休要胡思乱想!立正!列阵!”
常胜军士气稍定,弓手们重新握紧了弓。
潘小园慢慢登上步舆,命令左右:“送我到阵前。我和将官们说几句话。”
说得可轻巧。身边几个知情的军兵同时看向她的腰身。怎么也得有七八个月了吧!
她强笑:“怕什么?我是带着孩儿提前来见见世面。”又不用自己走路。
抬步舆的小兵抬眼看看数里地外,模模糊糊的金兵阵列,心中乱跳,然而不敢违拗她的指令。常胜军兵纷纷让开一条路。几声低声命令,十几人出列,护在她身周。
而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倘若不是在步舆上被人抬着,倘若是自己走过这段路,怕是早已腿软了吧。而眼下,半是强鼓起的勇气,半是丢不得的责任,万万不能喊出一个“停”字。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碎沙黑尘。黑压压的契丹军马面前,隔着一道纵深壕沟,便是她此前从未仔细见识过的、真正的女真铁浮屠前锋阵。但见人马皆披重甲,头盔将面孔完全覆盖,盔顶积着雪花。手中则是铁枪、硬弓、狼牙棒,黑黝黝的尖端似乎还带着暗红的血迹。
金军隐约目睹了常胜军中的躁动,突然阵中一阵呐喊,一排弓手齐齐昂首拉弓,对准上方天空。
潘小园脸色一白。身边诸将忙道:“只是在戒备。射程覆不到咱们。”
她松口气。按住心口,自己笑话了一句自己:“瞧我这见识。”
也不能怪她见识短浅。就在几年前,她不还是阳谷县里一个小小的炊饼贩子。市井的气息活色生香,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物来来去去。每日只能活动在紫石街附近,为混口饭吃而锱铢必较,被琐碎的家长里短淹没得窒息——她至今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炊饼的模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所在,第一次听到“大宋”这个名号——而当初自己所有的认知,可不包括今日的寒风厚雪,不包括跟金兵铁骑的对垒拼命!
竟不知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光如同离弦之箭,哪有回头的可能。
模糊的视线渐渐回复清晰。耳边一声熟悉的喊叫:“夫人!”
一道灰白色沙尘,前宜营统领萧和尚奴策马奔来,脸上半喜半忧。
“夫人还请回到后方督战,这里不安全!”
而对面的金军阵中,也升起了不少疑惑的声音。常胜军新添了“女将”?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在金军将领的连番督促下,天祚帝再次“率众出征”,打马走出里半,大嗓门的军官隔空喊话:“陛下有旨——常胜军只要投降大金,便按大金军士将官待遇领饷,所犯罪孽一概赦免!若有不降的将官,谁提来他的人头,谁便加爵一等,赏金十斤!若——”
潘小园突然高声喊道:“把这人给我射死了!”
纵然她从未带兵上阵,也知道大变之际,军心稳定是第一要紧之事。当初她以火药库相威胁,史文恭之所以将常胜军拱手让她,纵然有功败垂成的绝望之意,但大半原因,也是因为人皆惜命,若再不当机立断,三十万军中难保不出哗变,反倒把他这个主将给擒了。
因此听得对方开始许诺“恕罪”“封赏”,决不能任他们说完。不管不顾的命令一句“放箭”。其实两军距离尚远,常胜军中出来一名神力射手,取一张硬弓,尽力一射。那箭飞过半途,便力尽落地。
但金军营中那“传旨”的也吓一大跳,声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举起盾牌护身。
但就算常胜军敢对传令官张弓射箭,看向对面阵营的天祚帝,眼中依然充满敬畏和犹豫,万万不敢伤害半分。有些人偷偷看她。
她不等金兵阵营出对策,高声喊道:“天祚帝不理朝政,穷尽奢靡,平叛不利,胆怯卖国,杀太子、杀忠臣,金兵攻来,立刻丢下臣民逃跑,以致被俘,这种人哪配称得上契丹勇士!他若真有骨气,今日就不该来做仇敌的前锋!”
一路上向身边熟知军情的同伴们了解情况,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但凡亡国之君大多昏庸,轻轻易易让她打听出来一堆黑料,纵然其中有夸张之言,却完全算不上污蔑。再让大嗓门契丹人左右一喊,常胜军兵都知她所言不虚,想到过去自己所受待遇不公,面现愤慨之色。
“至于大宋……的确曾经联金攻辽,可一则那是被奸臣里勾外联的蒙骗,二则宋军也不曾打下辽国寸土,烧杀掳掠的事都是谁干的,你们心里有数!若此刻对金兵低头,怎对得起你们死去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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