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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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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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迷离,她正要落下车帘,忽见方才的黑云中有一骑折返,墨色的披风垂落在马背,两肩稍有薄雪,胸前扑满雪片,冷峻的眉目背风瞧着她,催马渐近。

    满目风雪模糊了远近景致,目光所及,唯见他踏雪而来,挺拔如同峰岳。

    谢珩?

    伽罗一怔,愣愣的望着他。

    谢珩的马不过片刻便到了跟前,他随手将马缰绳丢给后面侍卫,旋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跟前。未及伽罗开口,他已然跨步踩到车辕,整个身子探到了跟前。

    “不让我进去?”见伽罗只管愣着,谢珩皱眉。

    伽罗下意识往后退了些,让开车门,他便毫不客气,矮身钻入。

    旋即便有侍卫接过赶车的缰绳,给了那车夫一匹马。

    后面的事情伽罗没瞧见,只因谢珩钻入车厢后,立即落下了车帘,隔断视线。他显然是在风雪中疾驰许久,整个脸都像是冻僵了,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似的,只脱下披风,随手丢在车厢门口。

    “殿下喝杯热茶吗?”伽罗被这不速之客打搅,瞧着他僵冷的神色,似能感受到刺骨寒冷。口中这般说着,便想拉开侧旁座位底下的抽屉去取暖热的茶壶,还未触及,手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寻常温热甚至炙烫的手,此刻却是五指冰凉,像是覆满了冰雪,微微发僵。

    伽罗愕然,抬眉瞧着他。

    “不急。”谢珩开口,迅速收回冰冷的右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有帕子吗?”

    “有!”伽罗当即应命,取了帕子递给他,正好瞧见谢珩眉峰有水渍慢慢滑落。他逆着风雪赶路,两肩头顶都有积雪,洁白的雪片子落在漆黑的发间,连同眉峰都残留雪迹,跟白眉老者似的,不似平常威仪冷肃,反而有趣。

    伽罗强忍着笑意,见谢珩擦罢眉毛,便指了指两鬓,“这儿也有。”

    谢珩左臂一动不动,只抬右手胡乱擦了擦,还没擦干净,因车厢底下携带火盆,车内暖热,头顶的雪也融化,顺着两鬓慢慢滑落。他似觉得狼狈,有些懊恼,僵硬的手指尚未灵活起来,匆忙去堵两边雪水。那边没拦住,额头束发而成的美人尖上又有雪水滚落,迅速滑向鼻梁。

    伽罗忍俊不禁,将那帕子拿过来,笑道:“殿下先坐,我帮你擦。”

    说着,半跪起身,迅速沾走两鬓和额头的水珠,而后立起身子,将他头顶的雪水大略擦净,再换条干爽些的绢帕,细细再擦一遍。

    先前两人相处时的种种古怪情绪,似乎都被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和熟稔冲走。加之被谭氏劝说后,伽罗不再刻意回避,心头重担暂时卸去,相处的气氛比先前好了许多。

    她强忍着笑,打破沉默,“风雪太大,殿下这是要赶往哪里?”

    谢珩听得出她的揶揄,没吭声。端坐在那里,目光瞧向侧旁,便是她的胸膛,只是被大氅罩住,看不清模样。长了二十余年,除了幼时母妃常帮他擦头发之外,已有很多年没人给他做过这样的事。陡然被她照顾,感觉甚是奇特。

    她擦得很小心,帕子蜻蜓点水似的跳过,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片刻之后,她身子退开,将那帕子折起,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笑。

    谢珩活动僵冷的手,这才道:“热茶呢?”

    伽罗自取倒了递给他,又道:“车厢里虽有火盆,到底不够暖和,殿下还是披着”猛然醒悟他的披风必定落满了雪,此刻雪融湿冷,便回身取了软毯盖在他膝头,“雪天赶路,膝盖吹了风,最易受寒,回头落了寒疾,殿下后悔也来不及。”

    心底里却还在回味他方才的狼狈懊恼,声音里强忍的笑掩藏不去。

    她这般姿态,跟先前在白鹿馆时的回避迥异,也令谢珩暗暗松了口气。

    热茶入腹,令五脏内腑都温热起来,那条软毯带着温热,稍解双腿寒意。她眼底笑意未散,双眸觑着他,唇角微微颤动,似是强忍笑意,末了,觉得唐突失礼,垂首抿唇,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谢珩瞧着她,虽没出声,唇角却动了动,最终变成闷声低笑。

    像是心有灵犀,无需言语,自有默契。

    暖意渐渐在心底蔓延,谢珩轻咳了声,旋即道:“方才已同你外祖母谈过,叫易铭的商队先行,你和岚姑暂且跟我去小相岭。”

    他说的是暂且,伽罗自知其意,点了点头。

    旋即取过旁边的紫金手炉,“殿下的手凉,先焐焐。”

    “手指会疼。”谢珩没接,见伽罗诧异,皱眉道:“冻僵的手用手炉烫热,会很疼,你没试过?”——年幼的时候,他可没少吃这亏,寒冬时不爱穿累赘的大氅,冻僵了手回屋,尽职跑到炭盆旁烤热,手指便会发疼,格外难受。

    对面伽罗茫然摇头,显然没做过这样的事。

    既不能立时取暖,伽罗总不可能拿手给她焐热,只好靠着厢壁坐好。

    谢珩也没再多说,掀起侧帘一角,往外面比了个手势。

    伽罗在旁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自从进了车厢,谢珩的左臂就没动过。不过他行止气色如常,她便没问,随手拿过一卷书,又翻起来。

    *

    到得十里外的客栈,商队自去投宿,谢珩的侍卫们却在简单用过午饭后,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抵达一处庄院,暂时歇下。

    此处离最近的折冲府已不过数里之遥,比起别处的危机四伏,这是谢珩最初就选定的落脚处,虽也在洛州境内,受宋敬玄辖制,府中都尉韩林却是个耿直有才干的汉子,谢珩探过底细,来洛州之前已让杜鸿嘉将他收入麾下,可放心住着。

    庄院不算太大,不过作为临时落脚之处,已经足够,里头也有管事仆从,恭敬迎候。

    风雪早已停了,昏茫暮色中,远近皆笼罩在雪雾之中。

    伽罗跟在谢珩身后,踏雪而行,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自晌午时收到两封急报,谢珩的神情就沉肃了许多,坐在马车中时,也对着手里一副舆图沉思,显然事情急迫。伽罗出雍城时,瞧见白鹿馆外那森严的防卫,回想谢珩那日的布兵图,便猜得谢珩和宋敬玄终有一场较量,是以未敢打搅。

    只是一路行来,谢珩吃饭做事都只用右臂,左手几乎没怎么动过。

    伽罗满腹疑惑,趁着战青在旁边,便低声道:“战将军,殿下的左臂受伤了?”

    “嗯。”战青颔首,并未隐瞒,“途中遇袭,被毒箭射中。”

    伽罗眉心一跳,“毒箭?那么如今”话未说完,忽见前面谢珩猛然驻足,回身往这边瞧过来。他的神色沉肃如常,目光往身后众人扫了一眼,旋即吩咐,“刘铮安排老夫人和岚姑住处,战青——黄将军应该很快能到,准备一间静室,审讯所用。”

    战青领命而去,未能再回答伽罗。

    后面刘铮引着谭氏和岚姑向右边的偏院走去,伽罗想跟上去,又怕谢珩还有吩咐,瞧向他时,果然对上他的目光。

    没有旧时的冷厉,也不似在东宫时藏有灼热,只是将她淡淡瞧了一眼,道:“知道我手臂有伤,还不过来开门。”

    伽罗忙快步赶上,开了门扇,再打起门帘。

    谢珩进屋,随口道:“进来。”

    屋内已经掌了灯,只是毕竟僻处郊外,没法跟东宫的灯烛辉煌相比,稍嫌昏暗。那蜡烛已点了许久,烛芯突在其中,尚未剪去。伽罗瞧着烛台旁边有小银剪,见谢珩没什么吩咐,便先过去,剪去多余的烛芯,火苗微微一跳,明亮了些许。

    身后是谢珩的声音,“会包扎伤口吗?”

    伽罗忙道:“会一点。”

    谢珩颔首,扬声叫侍卫将药箱送进来,向做转入内间榻上,搁下药箱。

    伽罗迟疑了下,跟过去,道:“殿下手臂上的伤,还严重吗?”

    谢珩垂目摆弄药箱,随口道:“箭上有毒,足以致命。毒虽拔去了些,捡回性命,左臂却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傅伽罗——”他抬眉,昏暗烛火下,神情晦暗不明,语气却是少有的指责怨怪,“若不是你逃来洛州,我也不至于受伤。”

    他说得认真严肃,伽罗心中一紧,低声道:“是我愧对殿下。”

    ——见过谢珩对战时的凌厉姿态,她很清楚谢珩那条手臂有多厉害。听谢珩的意思,若不是她来洛州,他也未必会急着来孤身赴险。而今手臂重伤,是她连累了他。

    “知道愧疚,还算有点良心。”谢珩眼皮都没抬。

    他脸色肃然如常,拿右手解开衣领,将外裳褪至腰间。要去解里面衣裳的领子时,却半天也没能解开,颇为懊恼的扯了扯,看向伽罗,“侍卫都在忙碌,唯独你还清闲,到了换药的时辰,你只站着不动。所谓愧对,只是嘴上说说?”

    伽罗闻言,果然觉得良心不安起来。

    她倒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在听战青说谢珩遇袭时,她便已十分担心,听谢珩说他险些丢了性命,左臂几乎废了,更是心慌担忧。先前数番遇险,都是谢珩出手相救,抱也抱过,亲也亲过,虽说前途未卜,但她自幼被南风和谭氏熏陶,在这些小事上的讲究并不多。

    只是毕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尤其还是她跟谢珩这般处境,脱衣包扎,毕竟暧昧。且谢珩今日除了左臂不动,其他行止如常,并非十万火急的事,她才会稍作犹豫。

    但被谢珩一说,仿佛她不帮这个忙,就是罪大恶极,没半分良心一般。

    她到底担忧谢珩的伤势,想探个究竟,暗里咬了咬牙,小步上前,低声道:“我来。”

    外裳半褪,里头是白色的中衣,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团暗红,应是血迹。她被谢珩那说法吓得不轻,心里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解开中衣的扣子,缓缓将中衣褪下肩头。他的半幅肩膀,便不着寸缕的落入眼中。

    伽罗竭力不去想旁的事情,见那包扎伤口的细纱已经被血染头,手指微微颤抖。

    寻到细纱尽头一圈圈解开,上头的血迹一半干涸,一半尚且潮润,指尖触及时,令她心里跳得愈发厉害。战青将遇袭说得简简单单,谢珩说险些丢了性命时,也是云淡风轻,伽罗却还是忍不住猜想,不知道谢珩遇袭负伤时是何等凶险,是如何挺过毒。药侵蚀。

    细纱解到尽头,却被半干的血沾在伤口,她尝试了片刻,未能褪下来。

    正想去寻点热水,将那细纱泡软了取下,手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他身上早已暖和起来,此时掌心微微发烫,将她包裹在掌中,力道沉稳。

    “已经重伤至此,不必太小心。”他坐在榻上,觑着紧站在身边的伽罗,手上忽然使力微扯,将那黏住的细纱撕开。

    四目相对,伽罗看得清晰分明,他眼底是痛楚之色,不自觉的皱眉。

    她像是能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痛楚,心里狠狠一颤。

    低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伤口处血肉模糊,周遭是紫色的血迹,连皮肉都变了颜色。她从未见过伤口,此时只觉触目惊心。

    小心翼翼的碰到伤口旁边的肌肤,察觉谢珩的手臂也微微一颤。

    伽罗心里,猛然揪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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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的肩膀很结实;指尖触及时;坚硬有力。

    伽罗如同碰到火炭;竭力镇定;向谢珩道:“殿下;该敷哪个药?”

    “这个葫芦——”谢珩随手取了个葫芦递给她;声音低沉;“每日一壶,需抹在胳膊拔毒。”

    伽罗接过来,定了定神;瞧着药箱里还有个小碗,便将葫芦里的药汁倒进去。那药汁是深紫色,嗅着有股清苦的味道;也不知是用了哪些药材。

    她一手端着碗;一手伸了四指入内蘸着药汁,避开伤口;擦在他手臂上;轻声问道:“殿下;这条手臂都要抹上吗?是不是该避开伤口?”

    “嗯。”谢珩觉得这姿势颇难受;索性翻身上榻;将左臂朝外;指着床沿道:“坐过来。”

    他半躺于榻,靠着软枕,伽罗站着抹药确实吃力;遂寻了几条栉巾铺在他胳膊下;而后坐在床沿,蘸了药汁,继续往他手臂上抹。

    夜色渐渐深浓,床榻间烛光昏暗。

    伽罗抹得认真,听谢珩说这条手臂几乎废了,更不敢心存杂念伤到他,故而小心翼翼,不敢多用半分力气。抹了会儿,葫芦里药汁还剩一半,她的鼻尖渐渐沁出汗珠,却还是一丝不苟,擦得认真。

    谢珩瞧着她的侧脸,眼底渐渐浮起难言的情绪,蓦然阖眼,扭头向内。

    柔软的指尖擦过肌肤,那药汁像是被煮沸一般,带着温度。

    她的力道很轻,像是羽毛扫过,痒痒的触到心间。

    初到洛州,被避而不见的时候,谢珩心底里是恼怒的,满腔情绪难以发泄,所以恶狠狠将她逼在柜角,而后失控强吻。那晚的烦躁犹豫生平少有,他向来不擅跟人说心里话,闹出她咬唇推拒的那一出,心里多少是尴尬的,继而沮丧、不知所措。

    朝堂之上、东宫之内,他有许多惩处人的手段,有分寸,亦有效用。

    偏偏对着她,却毫无办法。

    心里藏着气恼,不止是为重阳那日的震怒、为月余时间的杳无音信和担心失落、为她避而不见的尴尬,更多的却还是对自身。诸般情绪糅杂,加之雍城时处境太过危急,那日她陈情时,他依旧未能平心静气。

    像是一只凶猛的虎豹,在深山丛林中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到了温柔乡,秉性令它欲横冲直撞,理智却又叫它不敢伤及娇柔花木,满腔急躁,却无所适从。

    乘车前行时,谢珩还很苦恼犹豫,不知当如何惩治她的狡猾可恶,摊明心事。

    此刻,那些苦恼仿佛都烟消云散。

    她将药汁擦完之后,又拿柔软的掌心握住他的胳膊,而后自肩膀至手腕,缓缓揉搓,打算将药汁尽数揉到皮肉之中。柔软温暖的手掌,像是能触到他心里,轻柔的摩挲揉搓,将里头拧起的疙瘩解开抚平,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谢珩再度睁开眼,觑向伽罗,“手法不错。”

    伽罗见他方才阖目,只当他是睡着了,闻言稍诧,旋即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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