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闻言，搂住洛叶，放声大哭了起来，那声音里，尽是委屈和不甘。
但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在洛叶面前表现出这般模样了。
门外，梦魇靠在隔板上听着屋内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能进去帮忙。却不想听到了这样的结果。
终于将赵玉哄睡着，洛叶轻叹口气出了房门，却撞上了依然在门外等候的梦魇。
“啊……怎么还在这儿呢，没去睡觉吗？”洛叶轻声道。
“你……要娶赵玉为妻？”
“嗯，玉儿姐现在只有我们了，外面，可能已经没有容得下我们的去处了。”
“可……你只有十三岁，她已经十六……”梦魇似是不解。
“这有什么关系，总要长大的。不是还有句话吗，女大三，抱金砖。”洛叶笑了笑，拍了拍梦魇的肩膀。
“……，好，我知道了。”梦魇暗暗低语。
看着洛叶愈渐走远的身影，梦魇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他想去抓，却又抓不住。
在寺庙里的生活平静、重复、而又转瞬即逝。
三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洛叶在自己的束发之年，迎娶了赵玉。
这天，两人的喜房系满了红绫，燃点着红烛。
洛花欢天喜地拉着身旁的大哥哥“根”，四撒着花瓣。
在方丈的见证下，洛叶与赵玉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那一刻，梦魇心里的某一块东西像是破碎了一般，生疼。
他努力用手抵着胸口，却依然无法平复内心的这份度的焦虑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情，也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希望洛叶幸福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真心诚意的来祝福洛叶的婚礼。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看到洛叶穿上大红喜袍的时候，他忽然希望站在这人身边的人，是自己。
看到洛叶拉着红绫牵着赵玉就要入洞房，他忽地想伸手去拉住这人。
他知道亲情，友情，但这份感情，又是什么呢？
他害怕了，又一次感到了恐惧。于是他逃了。
在洛叶成婚的这夜，梦魇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这些，岳向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念：这愚蠢的梦魇！既是知道自己的心意，又为何不去争取？感情无对错，本就应该公平竞争！
抱怨归抱怨，岳向阳的这些话，并没能实质的改变什么。
毕竟，这是六百年前的世界。
成婚四年后，洛叶及冠，悟得道法，决定拜往磬贤门下，潜心修真。
离开家内，洛叶与妹妹里里外外交代了许久后，来到了赵玉房前，柔声道：“你的命，我交还给你自己。这一生，是我负了你。”
“说的这是什么话。”赵玉弯眉淡笑，“如若不是夫君，我恐怕早就想事不开，没了命魂。”
“我离开之后，你……”
“没关系，我会等你。”赵玉用手指抵住了洛叶的唇，“或许夫君只是为了当年的一句口头承诺而迎娶了我，但在我的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深爱的夫君。”
“抱歉……”
洛叶离开。
他感到抱歉，真的很抱歉。
当年，那场亲事，于洛叶而言，一直如鲠在喉。
看到赵玉红装的时候，他脑海里想到的，竟是根穿这喜袍会不会也很好看。
拜天地的时候，他竟然幻想根会不会上前阻止、告诉众人自己其实有恩于这新郎、要这新郎以身相许。
入洞房的时候，他幻想过会不会有一双紧紧拉住自己进入房门的手，就像自己当年曾紧紧拉住过他那般……
没有，什么都没有。
等了一整天，终究还是空。
坐在大红的喜榻之上，面对赵玉，洛叶忽的再也绷不住情感，跑出了房门。
没有，没有，哪儿都没有……
“根！根！——”
洛叶一声声地呼唤着那人的名字，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唤回。
根，从此消失在了自己的生活中。
“你爱他吗？”
赵玉曾经问过。
“爱。”
洛叶的回答没有犹豫，“或许你会觉得这样很奇怪，明明都是男人。但，他是特殊的，至少于我而言，他是。”
“建成，你知道吗，要我承认自己输给了一个男人，这真的是件非常不甘心的事情。”
“抱歉……”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赵玉看似笑着，实则却噙着泪花，“如果这么爱他，就去找他吧。”
“接近他，找到他。”
第79章 梦魇（七）·别离（）
磬贤门，乃是江湖之上生衍着的一支极小的门派。
洛叶之所以拜师于此，一是因为此处离乡较近，二是此处讲究修心、以梦为媒。
况且，门教收徒自有其一番规则标准。
洛叶的岁数相较于童子门生而言已是相当年长，且他又从未修习过仙术道法，按资质潜力来说，很难被其他大的门派接受。
综合考虑之下，磬贤门无疑是最为天时地利人和的选择。
“我要找到梦魇。”
入门的第一天，掌门问洛叶修道动机之时，洛叶如是说。
“找梦魇？你去寻那梦魇是所谓何事。为了寻仇，抑或诛心？”
“我想见到他，只此而已。”
“……你可知那梦魇湖？”掌门捋了捋胡须，“相传梦魇就滋生于那邪湖之中，久居徘徊着。”
“梦魇湖？弟子要如何才能到达那里？”
“想要去梦魇湖的人，无外乎就两种。一种，是深受心魔折煞，欲求诛心草的人。另一种，是已然走火入魔，神志不清误闯的人。”
掌门看向洛叶，发语：“那么，你是哪种人？”
“我或许类似第一种吧……”
只是我要找的，不是诛心草，而是梦魇，是根。
这折煞我的，也不是心魔，而是……相思。
修道者，纵然清心寡欲，但必有其修道的一番缘由。
其缘由，或世俗或高远，或谋略或随性。但终究是与那七情六欲分割不开。
心欲越强，动力越充足，修行的进度便会随之加速推进。
洛叶苦心修行，流转世间，这一找，就是十六年。
一次次的尝试，带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败。
不管是凭借怎样的途径，他都没有办法进入梦魇湖，走近到梦魇身边。
这十六年来，凡是有灾害祸乱、噩梦环生之地，洛叶都会亲自前往。
但，令人惊讶乃至之后为人传颂的是，洛叶所到之处，梦魇与阴霾便会随之被驱散。
如此多次一来，洛叶就得了个“退梦散人”的江湖称号。
此外，也有人开始称他为“梦魔克星”。
但洛叶知道，他从来未有做过什么祛退梦魇的事。所以，与其说是驱散，倒不如说是梦魇主动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躲着我呢……”
洛叶想不明白。
曾经，在太阳升起之时，洛叶会凝望着渐变的天色，一次次地默念：
如果你当初真的是因为我成亲的事情而离开，那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足以证明和弥补吗？
这些，你难道都看不到吗？
还是说，其实我只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见证了我的“幸福”，你便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但后来，洛叶愈发觉得不对劲儿。
这是他在这二十年的追踪时间里，慢慢觉察到的事情。
首先让他觉察到异样的，是梦魇的覆盖规模。
曾经，但凡哪处有难，那里，便一定会有梦魇蔓延，趁虚而入。但现在，一些小型甚至中型的灾害祸乱，都不再有梦魇的出现。
其次让他觉察到异样的，是梦魇的来去时间。
曾经，梦魇素有“祸起则当之即来，乱平则数日再尽”的说法。但现在，祸起几日后方现梦魇，不待祸平，便消退转移。
人人尽道这是天大的好事，还把这压制了“咒世之魔”的功劳加在了洛叶——“退梦散人”的身上。
但在洛叶看来，却没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忧心。
梦魇，自古以来即是靠着控人梦境，食人精气而生。
这不仅是维持梦魇生命存续的一种觅食手段，更是维持世间安定所必须的。
梦魇噬走的精气里，包含着人间的穷恶之想。
虽然手段与结果是令人痛苦的，但不得不承认，梦魇确实地起到了调节承担恶念的责任。
梦魇湖，正是由这些被吸食来的万恶之念化形而成。
其一旦失去控制，苦重的阴霾将覆盖大地。人间，将会变为只有苦痛与残喘的地方。
梦魇湖的稳定，正是有着梦魇的收控以及湖心诛心草的镇压，才得以维续。
但如今，梦魇对人间的惑乱再不似从前，这意味着，梦魇的力量也将大大削弱。
时年三十六岁，洛叶拜别了山门。
此时的磬贤门，已因出了个“退梦散人”而名扬远外，籍此逐渐发展壮大起来。
回到那个小寺庙，洛叶只觉恍如隔世。
自己的妹妹，洛花，早就嫁做人妇，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去了。
而自己的妻子，赵玉，依然在庙里，佛前佛后、悉心照看。
“玉。”
看着面前已不在是少女模样的女人，洛叶心里一阵痛楚。
他因为修行结丹，容颜被定格在了二十多岁时的样子，而赵玉却只是普通的人，早就经不住时间的洗磨，变成了老妇的形象。
“建成……建成！”
赵玉跌跌撞撞快步来到洛叶面前，紧紧扑在了洛叶的怀里，相思泪，止不住地滑下：“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洛叶已经不再忍心说出自己又要离开的事情，只轻轻抚了抚赵玉的头。
入夜，在阔别了十六年的婚房里。
“你……要回柳城去？”赵玉的声音略带恐慌和无助，“建成……算我求你……不要去……不要再离开我了……”
“你当初说过，支持我的一切决定。”洛叶心虽不舍，但也只能咬牙狠心说了出来。
“所以，我后悔了。”赵玉坐在床上无助地哭笑了一声，“就因为当初的这句话，让我活活守了十六年的活寡。”
“二十年了……我们已经成婚二十年了。你对我，依然没有产生对妻子应有的感情……”
赵玉终于忍不住委屈，讲内心的苦痛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包括从未有过同榻入眠，包括从来没有进行过夫妻之实等等……
赵玉哭的累了，就趴在了洛叶身上昏睡过去。
洛叶小心翼翼将赵玉放回床上，凝望她很久。
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赵玉。
当初明明决定要好好待她，保护好她，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是自己。
轻叹口气，洛叶转身离开了房门。
房门关闭之后，赵玉慢慢睁开了眼。
她捂住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顺着眼角没进发丝。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准。
赵玉暗自觉想，此番见面，或许，将是她见到夫君的最后一面……
第80章 梦魇（八）·为你（）
离开庙宇，洛叶连夜赶往柳镇。
柳镇，就是洛叶生长的地方，承载了他全部的童年快乐，但同时，这里也是洛叶噩梦的根源。
一场瘟疫，带走了他的父母和幺弟，带走了与他相生相伴十二年的亲友同乡，彻底地打碎了他的生活。
在这灾难之中，唯一值得洛叶庆幸的，便是他认识了梦魇。
“梦魇，本就是一团凝练的怨气，无性无名，无形无心。”
洛叶的师傅曾如是说过。
但在和化作人形的梦魇共同生活的那四年里，洛叶清楚地认识到，梦魇是有心的。
梦魇总会忍不住好奇让自己教他各种各样的东西。
梦魇会好奇蹴鞠这项运动，总来暗示自己陪他玩。
梦魇会在自己受伤时蹙眉，会在自己吃饭吃得满脸时轻笑。
他知道梦魇喜欢看自己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每次看到这样一个略带自闭的人愿意对着自己敞开心扉地笑，洛叶的心里就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
柳镇，是终点，也是起点。
踏上柳镇的土地，洛叶的记忆，宛若飓风一般，在脑海中席卷一片。
进入曾经的房屋，面对自己曾失去父母的那间卧房，洛叶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这里，让他感到压抑和恐惧。这间布满灰尘、阴冷潮湿的小屋子，再不是他的童年，而是他的噩梦。
咬破手指，洛叶微微勾起笑意。
根……我来了……
“唔……啊！……”
梦魇湖中，无数根触须般的水藤张牙舞爪探出。
梦魇，正被这些触须纠缠捆束着、鞭挞着，挣扎不得脱身。
四肢，被紧紧捆绑着，几乎要被勒断。口中，水藤中的一道道怨气下灌，让眼白瞬间充满血丝。
胸口，被捅穿一个大洞，汩汩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汩汩黑红的烟气。
梦魇，开始紊乱了。
心魔，是在人有了七情六欲之后，自然滋生的一种藏匿于自我心间的魔物。
梦魇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也会被这种东西纠缠。
自从有了心，梦魇便开始懂得了痛苦。而这种感情，在离开洛叶之后的二十年里，与日俱增。
他不再能够正视自己正在做的、食人精气夺人性命的事情。
他开始对自己不得不为之的事情感到痛苦与抱歉，开始同情与怜悯受苦受难之中的人。
而正是这份负罪感，令梦魇再不忍继续伤人下去，他想要保护，他开始逃避和退缩。
但是停止了吸人精气、收聚怨念的梦魇，能力会一日不如一日，直至最终再管束不了这梦魇湖，被湖吞噬之后，再生新的梦魇。
自心不静，又如何能掌控他物？
与此同时，洛叶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以血画阵，以阵为床，进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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