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唐临便道:“我知道了。”
我才想起他从前在洛阳的醉鸿渐茶楼待过很久,比我对这里要更加熟悉。
身后刀剑相交之声仍然不绝,却不知从何处又突然冒出一阵箭雨。
眼下的情形,与我最初所想完全不同,我本以为来见我的人会是李玄霸,果真如此的话,我至少可以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与长孙无忌话不投机,根本无话可说,及至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何我竟会到了如今的境地。
唐临与仇不度将飞来的箭支一一拨开,我扶着子闵避在他们身后,低声道:“丧家之犬,大概也比我好。”
唐临似乎听到了,转头道:“先生不必气馁,即便是为了夫人……也不能。”他瞥了一眼子闵,复又转过头去,“来人!给我杀。”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头沉重异常,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一人扶住了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不是唐临和仇不度,我早就死在了这里。
原本我以为李玄霸或多或少会顾念兄弟之情,却没有想到他比李世民更加残忍。我一直以为自己看人绝不会有错,当年程不易救过他,我将天下托付给他,难道这一切竟然都错了?
其实我早该想到,倘若他不是心虚,在赶走了李世民之后,他为何一直不肯来长安?三娘本与李玄霸关系很好,为何在我半年前去洛阳的时候会提醒我防备李玄霸?原来这一切都已有先兆,只是我从来没有当真。
我醒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方,只闻到阵阵檀香,心中虽然烦闷,但为此香所熏陶,也平静了不少。我从睡榻上起身,地上放着两张蒲团,室内清爽舒适,只有我一个人。
子闵去了哪里?
想到子闵,我急忙起身,忍着右肩剧痛,一步步挨到门前,院中坐着一个人,看着远方,不是子闵是谁?
第392章 江山一诺(一)()
在我昏迷之前,仇不度告诉我她中了毒,如今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看来毒已经解了。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在她对面的一张石凳上坐定,直到此时,她才低下头来,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复又看向远处。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正要开口说话,子闵却轻轻叹了一声道:“承止禅师,你说大哥什么时候能醒来?”
她才开口,我便愣在当场,直到她把话说完,我缓缓地走到她身前,想开口说什么,却只觉得难受,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子闵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似乎是呆了片刻,突然起身,颤声道:“大哥?!”说着身子一晃。
我抢步上前,一把扶住她,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是我……是我,你的眼睛……”
子闵却微微笑了笑,扶着我的手轻声道:“大哥,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将她揽在怀中,彷徨无计,不知该怎么办。过了好一阵,子闵轻轻“呀”了一声,道:“大哥,你……”
她话未说完,我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扣在子闵的手腕上,因为用力过猛,她的手指变得惨白,正在微微颤抖。
我一慌,赶紧放开了她,道:“抱歉。”
子闵却不怪我,只将我的手又握住了,笑着点了点头道:“手臂有力,想来伤是大好了。”
我听了她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转头看向一旁的竹林,拼命忍着泪,低声道:“我已经没事了,可你……子闵,抱歉,抱歉……”
子闵安慰道:“大哥,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都无恙。”
我怒声道:“无恙?子闵,你分明有恙!”
子闵拉住我,道:“至少还活着,是不是?”
我点点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做了个笑脸道:“对,我们都还活着。”说完了,才意识到不管我是哭是笑,她都看不见了。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竹林中传来“沙沙”的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突然有一人道:“夫人的眼疾,江东的那位颜大夫,或许能够医治。”
我转头看去,是宇文化及。
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和子闵,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该如何向宇文化及解释这其中的缘由,因为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便子闵的眼疾有医治之法,颜不济肯不肯治,却是另外一回事。
宇文化及见我沉思不语,正要发问,子闵笑着向宇文化及解释道:“承止禅师,你有所不知,你所说的那位颜大夫,只怕不会帮我们。”
我点点头道:“茶楼中的毒烟,我曾在颜不济的医馆中见过。”
宇文化及闻言,点了点头,又从原路折回,留下我和子闵两个人。
子闵道:“大哥,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扶着子闵的手一直在发抖,听了子闵的问话,才稍稍放松了些许,笑道:“没事。”
子闵道:“怎么会没事?大哥!”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
她却没有说话。
我长呼了一口气,笑道:“子闵,都怪我不好,不该……你说我该怎么补偿你?”
子闵摇摇头道:“我一时可想不到。”
我笑了笑道:“那就慢慢想。”
子闵点了点头,抬起头来,虽然明知看不见,却似乎看向很远的地方,果然是在慢慢琢磨。
我见她似喜似忧,不知心中究竟如何盘算,拉着她的手笑道:“不如找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搭几间木屋,再把承宗接来,一家三口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本是我曾许诺过她的,只是发生了这么多事,让我就此抽身离开,我实在有些不甘心,心里既期盼她答应,又希望她不要答应。
这句话说完,我感觉子闵握着我的手一紧,一字一句地道:“大哥说话算话?”
我心念一动,笑了笑道:“自然算话。”
子闵轻轻摇着头,拽着我的手道:“大哥,我若让你把这天下都拿来补偿我,你可愿意么?”
她话未说完,我便已经诧异地看着她,虽然就此罢手我必定不甘心,可其实我从没想过这么远。经她这么一说,我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道:“好。”
从洛阳出来,醒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除了知道这是一个寺庙之类的地方,余者一律不知。问子闵,她也并不清楚,宇文化及又不知去了何处,我懒得找,扶子闵回了房。
到了日暮时分,果然听见了晚钟的声音,钟敲了很久。
后来有人给我们送来斋饭,我仔细一问,才发现所处之地竟是岐州,而我们正是在岐州最大的寺庙十业寺的后院中。
十业寺?
我脑中猛地一闪,想起宇文化及曾对我说过,若有时间应当回来看一看,想不到这次竟真的回来了。
很多年以前,午夜梦回,我常常故地重游,来到这地方想找到若修,或者希望将时间定格在我们相遇的那时候,记得从前总是听人说到一句俗透了的话——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时候觉得无比贴合彼时的心境,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荒谬,如果没有后来,我和若修又如何相识相知?
宇文化及让我有空回十业寺来逛一逛,又是何道理?我想不明白,便要去找他。
第二日到前殿去问寺中是否有一位承止禅师,却被告知他已经走了。宇文化及如今神出鬼没,我一时也没有办法。
我正自踌躇,那小沙弥又道:“承止禅师临行前留下话来,说施主若问起,让小僧带您去一个地方。”
我低头一笑,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人慢慢从前殿外的石桥上走了过来。
那小沙弥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道了声“多谢”,扶着子闵便往殿外走。
那小沙弥在背后施礼道:“倘若施主得空,小僧愿带施主前往。”
我出了前殿,四下一顾,一道绿影一闪,那人已经转去了旁边的观音殿。
子闵见我脚步甚疾,拉了拉我的手,问道:“大哥,如此急急忙忙的,是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向子闵解释,只道:“一位故人。”
第393章 江山一诺(二)()
子闵的洞察力一向敏锐,我才说了这一句,她已经知道我不欲多言,只轻轻笑道:“既是故人,自当见上一见。”
我“嗯”了一声,与子闵携手来到观音殿前,岐州城也是几经战乱,二十多年过去,这十业寺却与当年一般无二,殿中只有一个身着绿衣的少女,背对着我们面向观音而跪,我上前两步,只见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起祈祷什么。
过了很久,那少女站起身,转身欲出观音殿,却不意身后竟会有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见我盯着她,忙低了头,慢慢跨出殿来。
她经过我身旁时我仍在看她,她似乎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瞥了我一眼,见我正在看她,仿佛做贼被发现了一般窘迫,羞红了脸,匆匆离去了。
我却仍怔怔地立在观音殿前,注视着观音殿里那尊永远慈爱的观音像,忍不住想问,是不是她故意安排,让我再一次遇见了若修?
那少女的面貌与若修实在太过相似,连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她,那时我也是站在观音殿外,注视着她在殿中祈祷,仿佛时光流转,竟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正自出神,子闵轻声道:“大哥,她已经去得远了。”
经她这一提醒,我回过神来,拉着子闵的手便往十业寺外走,子闵跟在我身侧,我边走边道:“子闵,你会不会怪我?”
子闵摇了摇头。
我又道:“傻子,你又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怎么能如此笃定不会怪我?”
子闵笑道:“大哥,你忘了从前曾告诉过我,你与若修姐姐便是在此相遇,方才你说遇到故人,想必便与此有关,我说得可对?”
到现在,我不得不佩服子闵机敏的心思,点了点头,却想起她看不见,便解释道:“方才我遇到的,难道是另一个若修?”
子闵不答话,只握紧了我的手。
后来我才想到,她能如此心平气和,大概是已经知道,即便现在若修死而复生,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早已经属于子闵,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了吧。
我意识到再跟过去便是对子闵的不尊重,于是停了步问道:“我想跟过去瞧瞧,你若不愿意,我们回去便是。”
子闵摇了摇头,拉着我往前走了一步道:“大哥,去看看也无妨,说不定真能遇到故人。”
我心念一动,拉着子闵快步朝前走,那少女果然走得不快,不出片刻便赶上了她。我们跟在她身后,发现她的家离十业寺并不远,就住在十业寺边上,她进了门,将门扣上。
我和子闵则来到了门前。
这是一家普通的农舍,我拍了拍门,里面的人应声道:“请稍等。”
给我们开门的正是那个少女,见了是我,微微愣了一下,朝我施了一礼,俏声问道:“这位先生,不知二位有何事?”
我想了想,拱手问道:“这位姑娘,实不相瞒,你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因此前来拜访,不知府上还有何人?”
这少女虽然害羞腼腆,却并不怕人,轻声答道:“父母双亡,家中只有祖母相依为命,二位想见祖母的话,便里面请。”
如此说来,这少女的身世倒十分凄苦,可她说出来,却平静异常,似乎并不以为苦。
我道了声谢谢,便携着子闵的手进了门,她的祖母正坐在一棵桃树下做针线,年岁虽然不轻,可却不像是已经做了祖母的人。
那少女一跳一跳地跑过去摇了摇她的祖母,指着我和子闵道:“祖母,有客人到访。”
她的祖母闻言,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抬头看了看,似乎没看清楚,又起身朝我走来。
我在她一抬头之间,却已经愣在当场,这少女的祖母,怎么竟是当年服侍过我的蓉儿?她的鬓边已经添了不少白发,目光则如当年一般温和,她显然是第一眼没有认出我来。
她走到我面前,微微施了一礼道:“不知二位……”
话未说完,我便打断了道:“蓉儿,是我,我是公子啊。”
蓉儿闻言,身子猛地一震,那少女在身后见状,扶住了蓉儿轻声问道:“祖母,您怎么了?”
我也扶住了蓉儿,她在抬头时,早已泪流满面,颤声说道:“公子,您……听说您已经……已经死了。”
我凄然一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蓉儿,她是谁?”我说着指了指那绿衣少女。
蓉儿将那少女拉到我面前,边哭边笑道:“她……”才说了一个字,却又住了口,转头对那少女道:“有客人来,还不快去倒茶?”看似在责备那少女不懂待客之道,实际上语气却十分温柔,似乎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那少女答应了一声,便转身进屋了,蓉儿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道:“老夫人故去之后,我本想出家为夫人祈福,可那日……那日宇文化及……就是现在的承止禅师提着一把带血的剑找到了我,把她放在我面前,逼我还俗做她的祖母,将她抚养成人,后来……后来我便听说少夫人……我才猛省得她便是少夫人和公子的骨肉啊……”
她说到这里,已经分不清是悲是喜,只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子闵在旁早已听得明白了,扶住了蓉儿。
蓉儿转头打量子闵片刻,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想了片刻才接着道:“公子,你们能不能……”
子闵轻轻一笑道:“我们什么也不曾听说,对么,大哥?”
我会意点头道:“蓉儿,你放心,她知道这些,不过徒添烦恼,若日后承止禅师来看望你们,代我说声‘多谢’。”
蓉儿满意地笑了笑,我看了看她身后,并不见有人出来,便告辞道:“劳您辛苦照顾安平。”
蓉儿道:“如今安平姓许,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我点了点头,和子闵携手离开了蓉儿和安平的住处,回到十业寺时,又碰到了那个小沙弥,他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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