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说,我自然听得明白,突厥人十分好胜,这样一来,即便他们无心插手中原之事,别人欺上门来,也不得不管了。
只是还有一层,咄苾有言在先,若进了晋阳之后出尔反尔,突厥士兵会作何想?
我能想到的,咄苾不笨,自然也想到了。
他凑到我耳边道:“我已经按照你所说,一一照办,至于到了晋阳之后如何说服众人,就请你帮我想个对策。”
我轻轻笑了笑道:“好。”
咄苾在第二日集结军队,稍作整饬,第三日便果然向太原进发了。
他的数万大军浩浩荡荡,早已惊动了坐镇晋阳的萧瑀,至于突厥人此番前来是敌是有,他自然也清楚得很。
我被关在囚车中,咄苾坐在马上,在太原城门外命人高声叫唤。
城楼上很快便围了一群人,对着咄苾和他身后的人看了几眼。
一个高亢的声音叫道:“太原城小,无法容纳这么多人,请大汗恕罪。”
咄苾坐在马上哈哈大笑,指着我道:“请萧将军放心,我身后的这些武士,愿为将军驱驰,如果将军不想要,我让他们回去就是。至于这个人……我想将军对他应该有十分的兴趣,就请将军允许我单骑入城,将他亲自带到将军面前,算是突厥送给将军的礼物。”
其实太原城楼高数丈,萧瑀站在城楼上,根本看不清我是谁,但却朗声道:“既然如此,请咄苾将军让身后的突厥勇士退后,再带此人入城。”
咄苾闻言,伸手挥了挥,身后的突厥士兵见了他的动作,一齐呐喊,喊声震天动地,接着便掉转马头,朝后驰去,带起滚滚烟尘。
我扭了扭头,见咄苾手下的士兵军容整齐,退后时迅速且有条不紊,心中暗暗佩服咄苾的统兵之才。
过了很久,直到突厥骑兵再也看不到影子,面前的城门才缓缓打开,咄苾命他的一个亲兵拉着囚车,寥寥数人,就这样进了太原城。
突厥骑兵虽然撤了,但我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我被带到萧瑀面前,将此前改扮处罗的行头都去掉之后,萧瑀有一瞬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他指着我道:“你……你是太子……你是李建成?!”
他的惊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点点头,沉声道:“正是。”
他身旁站着的不是别人,却是胡子一大把的宇文歆。
我想到宇文歆当日对李元吉说过的话,再看到他今日的作为,恨不得立时便杀了他。
可我很快镇定了下来。
萧瑀“哐”地一声,拔出剑来,抵着我的脖子道:“杀了你,便是大功一件!”
一旁的宇文歆见状却上前阻止道:“萧将军,此人杀不得。”
萧瑀侧过头冷冷道:“杀不得?我偏要杀了又怎样?”
宇文歆道:“无论是洛阳或是长安,有他在手,他们都会忌惮,将军何不……”
萧瑀却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只道:“以晋阳数十万大军,难道还收拾不了他们?”
宇文歆摇摇头,无可奈何地道:“将军曾经答应过,一旦事成……”
萧瑀看着我,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指着我又道:“当初还有人说此人难以对付,如今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
他越笑越大声,宇文歆在一旁则频频皱眉。
我冷冷道:“宇文将军,你不是说,要尽心辅佐齐王殿下么?勾结叛徒,行此悖逆之事,将齐王赶回长安,便是你尽心辅佐的所为?”
宇文歆被我一说,不由得露出一丝愧色,拱手道:“太子殿下还是不懂,为何一定要选旁人?我以为齐王殿下也并不差。”
萧瑀却不耐烦地道:“将他拉出去砍了。”
我听他如此吩咐,不由得连连摇头。
且不说萧瑀的姐姐萧皇后十分良善,便是二姐姐聿如初嫁的萧釴,也是温文尔雅之人,只可惜萧釴早卒。
谁曾想他的父亲,却是如此莽夫。
咄苾见萧瑀十分目中无人,嘴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一抹喜色。
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萧将军,你为何要背叛父皇?”
萧瑀冷冷道:“背叛?算不上吧。”却并不解释为什么。
说话之间,已经进来了两个带甲武士,朝萧瑀行了礼,便将我连拖带拽地带了出去。
咄苾想阻止都没来得及,更何况这还是萧瑀的地盘。
被带出萧瑀会客的正厅,那两个带甲武士才停下,身后便有人快步跑上前来,高声叫道:“住手!”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道:“把他关起来,先别杀!”
第372章 计定晋阳(四)()
来人我并不认识,将我押出来的两个士兵似乎也有一点犹豫,不知道是该接着往外走,还是听他的话把我关起来。
可这时正好有路过的一个儒士打扮的人见了刚才高声喊叫的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问道:“梁总管,您这是……”
那被称为梁总管的人气喘吁吁地答不上话来,歇了好一会儿才道:“萧将军……”
才说了三个字,不知从何处却飞来一支羽箭,直直地插入了梁总管的后心,箭头自胸口微微露了出来。
梁总管还来不及叫唤,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噗”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地上一摊殷红的血迹慢慢晕开。
那个儒士见此情景,十分惶恐地看着梁总管身后的方向,连连后退。
这时又是一箭飞来,目标却并不是这个儒士,却是前厅外刚刚走近的一个士兵。
那儒士连连退后,正撞到了押着我的一名士兵。他的身子突地颤了一下,只瞥了我一眼,便倒在了地上。
那士兵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带血的匕首。
他顺手划开绑缚我双手的绳索,和另一名士兵朝我拱手道:“从此出去便可,无人会阻拦,阁主保重。”
我一愣之下,他们已经远远地走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知道这些人定是青釭阁的人,但不知暗中放箭的人是谁。
我往院外走,的确再没碰到一个活人,只有几个身上插着箭已经死了的守卫。
自萧瑀处逃出来,我稍作改扮,按照预定的计划,往北门走。
我我一边走,一边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我十分警觉地加快了脚步,那人却只是跟着,似乎并没有恶意。
快到北城门时,我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城门守卫森严,来往巡逻的士兵很多,绝无一个平常百姓走动。
此处是中原北面对抗突厥的门户,不论什么时候,这地方都十分重要。
我看着城楼上下的士兵,想了想,仅凭我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迫令他们打开城门。
我等了片刻,只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冲到城门下,翻身下马,对守门的士兵不知说了什么,士兵中似乎生出些许慌乱,但过了没一刻又恢复了秩序。
便在此时,从不知从何处飞来数支箭,将再度上马打算折返的报信者一箭便射落马下。
我正要冲出去,身后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低声道:“阁主稍待。”
他的声音十分沧桑,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去,一个白发白须的人正看着我。
丁程?
我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百感交集,低声道:“是……是你?”
那人点头道:“是。”
简短的回答之后,他看着变数横生的北城门,道:“阁主,请!”
我一时错愕,却见守城士兵已尽数被杀,厚重的城门缓缓被打开。
程门外,烟尘滚滚。
咄苾所带的突厥士兵去而复返,早就在城外集结,见城门开启,一阵呐喊声震天动地,接着一队突厥骑兵冲了进来,直奔咄苾所在。
其余的士兵却十分安分地守在城门外,并不窥伺城中。
丁程顺手一指,我便知道这地方的事已经了结,根本不需要我插手。
我被丁程带到一个小客店,进了门,子闵便冲过来拉着我道:“大哥没事吧?”
我摇头道:“没事。咄苾那里情形如何了?”
张文苏摇头道:“人还没有回来。”
丁程道:“咄苾挟持了萧瑀。”
我一愣,道:“难怪那个梁总管……”
丁程道:“正是。”
张文苏见了丁程,一向洒脱的脸上表情也有一丝凝重,他走近丁程,低头苦笑了一声,道:“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你,真不容易!”
丁程却只摇了摇头道:“若不是青釭阁的暗号,我恐怕会在漠北终老此生。”
张文苏问道:“萧皇后……已经故去,你并未有半点对不住杨广。”
他们说话之间,外面街上已经开始骚动。
丁程忧心忡忡地道:“突厥人嗜杀成性,引外蕃入中原,只怕会后患无穷。”
他的考量不无道理,我想了想道:“我已与咄苾有约,制服萧瑀便可,突厥人不必入城。”
据后来的情形来看,咄苾在我被带出去后,的确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了萧瑀,这才有那个梁总管大喊刀下留人的事。
萧瑀以为只有咄苾一人,却不知他的大本营早已混入了青釭阁的人。
丁程听了我的话,仍有疑虑,想了片刻,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环视屋中,见少了杜杀,问道:“张先生,杜杀妹妹……”
张文苏还未听我说完,便道:“阿止跟在咄苾身旁,去了萧瑀那里,说不定可为阁主分忧。”
我想了想,道:“她去找宇文歆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便被人一把推开。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杜杀。
她身边站着宇文歆。
宇文歆的脖子上压着一柄短剑,他却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
杜杀推了他一把,宇文歆进了门,盯着我看了片刻,冷笑道:“太子殿下此番真可谓机关算尽,老朽实在看走了眼,还以为殿下是纯良之人。”
我心中一动,反诘道:“纯良之人?宇文将军,齐王殿下可算的上纯良?将军拥兵反叛,置齐王于何地?”
宇文歆低着头,并不答话。
我又道:“宇文将军说我不复纯良,请问将军,您自己又算什么?倘若齐王在此,你让他是杀了你还是饶了你?”
宇文歆道:“我们已经输了,便任凭处置。”
我怒气上涌,走到宇文歆面前冷冷道:“倘若他杀你,便是不仁不义,若是饶了你,便是不忠不孝。宇文歆,你让他如何自处?”
宇文歆闻言,低声道:“可倘若事成,齐王殿下问鼎天下,我……”
我打断了他道:“齐王心思单纯,连视为心腹的宇文将军,尚且能逼得他逃往长安,若果真问鼎天下,你要他如何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中周旋?”
宇文歆目光一闪,便欲说话。
我却没等他开口,只道:“话说回来,你以为萧瑀果真与你同心?”
第373章 计定晋阳(五)()
宇文歆见我问及萧瑀愣了一下,道:“自然,太子殿下,恕老朽直言,那远在洛阳的新君,只怕未必便是卫王殿下。”
我摇头冷笑道:“宇文歆,你信不过我,自然会怀疑。萧瑀散布谣言,不过是为了动摇军心,只不过他算差一步,以为突厥人必定会助他,岂料正好相反。我问你李世民在何处?”
宇文歆道:“秦王……老朽如何知道?”
他听了我的话,似乎隐隐觉得我不会饶恕他,索性不再收敛。
我却只淡淡一笑,对丁程道:“丁程,请你帮一个忙。”
丁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找他,拱手道:“阁主请讲。”
我道:“将宇文歆押往长安,交给父皇处置。”
子闵走到我身边,轻声道:“丁将军……只怕不愿回关中。”
话虽轻,但这方小小的屋子里,他自然也听到了。
丁程苦笑一声,道:“阁主信得过我,我便去。”
我道:“你是青釭阁之人,我自然信得过你。”
丁程拱手道:“既然如此,我现在便走。”
在杨广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时隔许久,仍是如此。
我点了点头,示意杜杀将剑放下。
丁程拉着宇文歆的胳膊离开了。
张文苏望着丁程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忠坚之士,也只有他了。”
感叹了一阵,我们互相看了看,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倘若咄苾并不染指晋阳,李元吉不在,谁来主持大局?
众人将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摇摇头,瞥见窗外的街道上,一名带甲武士急匆匆朝我们这里闯进来。
不多时便推开了房间的门。
那人便是此前押解我的武士之一。
他受了伤,捂着左臂的手指指缝间不住地流出血来。
张文苏一见之下,便道:“发生了何事?”
那人忍着疼道:“张先生,宇文歆被抓后,有一批不知来历的刺客袭击了突厥可汗,将萧瑀救走了。”
我一惊,问道:“去了何处?”
那人摇头道:“不知道。”
张文苏摆摆手道:“随他去吧!阁主,不妨修书一封,请齐王殿下前来晋阳主持大局。”
子闵笑道:“大哥早已写信去了,只不知元吉何时才能到。”
萧瑀被救走,城北军营被突厥士兵全部控制,晋阳不战而落入了咄苾之手。
城中的变数太多,跟着咄苾来到晋阳的人对于目前的形势根本看不懂。
明明是发兵帮助晋阳的萧瑀攻打洛阳,为死去的处罗可汗报仇,不要让中原人小瞧他们。
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不知道冒充处罗的我究竟是否已经被杀,而占领晋阳,则又完全在他们意料之外。
突厥人向来有一说一。
因此有不少人亲自到咄苾面前想将所有事问个明白。
他们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只知道突厥大军滞留城外,根本不向中原腹地进一分,而且城中流言四起,说是萧瑀其实与咄苾不睦。
其实这时候萧瑀早就不在晋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