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思非常明了,在我和他之间,他还没来得及有所作为,便已经做了傀儡,早就没有了拨弄天下的自由,自然是一开局便输了。
我想了想道:“依陛下所言,何为输,何为赢?”
杨侑苦笑道:“我便是输,唐王是赢,世子如何明知故问?”
我也索性放下了君臣之间的礼仪,摇头笑道:“微臣问的,不是这个。”
杨侑一愣,随即道:“天下是输,世子赢了。”
我拱手道:“陛下,微臣以为,死了便输,活着是赢了。”
这一点,是子闵在雅舍中提醒了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我而去,所幸大乱之世,所有人都平安。
杨侑又是一愣,苦笑道:“世子这是以死相挟么?”
我道:“微臣不敢。方才不过有所感触,绝不敢胁迫陛下。微臣幼弟智云,陛下在危难之际,尚存悲悯之心,不忍加诛。微臣感念陛下恩德,绝不会行不义之举,请陛下勿疑。”
杨侑微微一愣,盯着棋盘道:“可惜他还是死了。”说完看着我,目光中竟露出些许感伤。
他又道:“此前阴氏父子负责京城防卫之责,掌京畿兵权,我虽然不想他死,可他还是被阴世师杀了。我自始至终都是傀儡罢了。”
我道:“其心可贵,足矣。”
他看着棋局叹道:“我既然认输了,便答应世子主持朝会,我累了,世子请回吧。”
我起身拱手道:“谢陛下。微臣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让人伤及陛下一分一毫。”
杨侑摆摆手道:“从前读史,读到汉献帝密谋诛杀曹操的时候,我无法理解,如今算是感同身受了。”
我一愣,回过头直直地盯着他。
他却不以为意,仍然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世子放心,我没有汉献帝的野心,也不想有什么作为。”
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我的过分的言辞并没有激怒他,我的保证也没有让他对老爹稍微放心一点,他也不太在乎生和死,可他却在一开始便答应了我。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我没有在宫中多停留,出来时已是深夜,又飘起了雪,我一步步朝唐王府走去,想到杨侑若是出生在平常人家,便不必承受本不应由他承受之重,天下分崩,不是他瘦弱的双肩承载得起的,那位野心勃勃的太上皇,不是连京城都不敢再回了么?
正在四旅间,身后突然有几声轻微的响动。
我警觉地搭上腰间软剑,再走了几步,雪地里,又发出几声“咯咯”的踏雪之声。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身后肯定有人。
我从怀中取出一封自河东发来的信,想着屈突通已经归降,手中一滞,那封信便掉落在地。我大步朝前走了两步,便转身来找我的信。
一回头,却见一个黑巾遮面的人已经站在了信前,正弯腰去捡那封信。
我抢上前去轻轻一掠,左手在他面前划过,将信带走了。
另一只手却早已握住了软剑,随时等着他出手。
他轻笑一声,一道剑影朝我直落下来。
不知怎的,来人手法虽快,我却感觉不到杀气。
我往外一滑,巧妙避过,并不出手,只记得这笑声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非常熟悉。
第203章 翟让之死(二)()
再一道剑影扑面而来,我想了想,索性没躲,就站在当场。
那黑衣人见状,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手腕一抖,将剑拨开去。
我瞧见他的目光,失声便道:“荀先生回来了?”
黑衣人举手揭下遮面的黑巾,果然便是荀一!
荀一拱手道:“公……世子。”
我扶住他的手道:“怎么深夜相随,何不直接去唐王府?”
荀一道:“世子,我今日才回大兴,去唐王府时世子不在。”
我指了指身后宫门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今日在宫中待了一天,都是为了新年朝会的事。”
荀一笑道:“陛下答应了?”
我一愣,笑道:“荀先生,你人不在京中,对此处情形却清楚得很。”
荀一摇了摇头道:“是唐临告诉我的。”
我一边走,一边问道:“江都如何了?”
荀一愣了一下,问道:“世子问的是太上皇,还是旁人?”
我想了想,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片,苦笑道:“荀先生明知故问了。”
荀一道:“若说太上皇……从其游幸江都的朝臣皆无视唐王在大兴的动作,仍奉其为陛下,至于世子的故人,如今声势鹊起,进位大丞相,有总览江都朝政之势。”
他说的,是宇文化及。
我遥望东南,不知是否雪满江都,只觉得天意弄人。我这个地地道道的混混被这世俗改造得面目全非,心甘情愿地走入了所谓忠孝仁义的樊笼。而宇文化及,却是少年失意,才破罐子破摔地游戏人生,这样两个相差二旬的人,也曾雪中试剑,踏雪轩喝酒,一度引为知己。
如今我们恐怕早已形同陌路,若事情朝着既定的方向一路向前,他和我若能活到平定天下的那一天,我们只可能是敌人。
“他没有异心么?”我想了很久,才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荀一摇头,“没有,杨广对宇文化及有知遇之恩,以宇文化及的心性,恐怕不会轻易起谋逆之心。”
杨广何等精明,连荀一都了解的事,他会不知道?四面楚歌的时候,也只有像这样的人才可以信任了。
想到日后,我没有心情再谈起他,只问道:“半月前你自洛阳传书,信中言道瓦岗内乱,翟让被李密杀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李密攻回洛仓,杨广得知后大怒,派王世充讨逆,在与王世充的数个月的拉锯战中,最后的结果是李密大胜,王世充退守洛阳。
就在老爹的军队攻大兴城时,李密在帐中置酒饮宴,邀请翟让及翟让身边的几个亲信到帐中饮酒,结果趁翟让不备将他一刀杀了,与他一同遇害的还有他的兄弟,同乡好友徐世勣也受了重伤,被迫臣服了李密。
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翟让就这么死了,在离开瓦岗军的时候,我特地叮嘱徐世勣,李密阴险狡诈,若有异动,当先发制人。
翟让从前听不进我对李密的诋毁,他毫无城府,自然将李密想得和自己一样坦诚,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荀一说完了这件事,见我心情不好,笑道:“世子是为了翟让之死?”
我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偏要为难有德之人?”
翟让是如此,其实杨侑又何尝不是如此。
荀一笑道:“世子不必伤怀,我正想带世子去见一个人。”
我愣了愣道:“谁?”
荀一卖了个关子道:“世子见了便知。”
说着向前一指,我跟着他,被他径直带到了张文苏的府门前。
荀一指着大门道:“从前我只以为张文苏潇洒不羁,想不到也风流,重色轻友之徒,走了也罢。”
我注意到荀一回来之后比从前要开朗的多,话也多了不少。
进门便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寻香而去,不远处,雪庐中烛光燃动,里面显然有人。
张文苏走后将这里借给我,又有谁会不经我的允许便在这里?
我疑惑地看着荀一,荀一却笑道:“世子进去便知。”
我们的踏雪之声由远及近,终于惊动了雪庐中的人,有人推开门,黑夜中看不清人脸,但那人我根本不用看便知道正是子闵。
子闵在我之前离开大兴宫,本应在府中等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们还离得不近,子闵便开口笑道:“大哥终于来了,让荀先生好找。”
我进了雪庐,顺着子闵望去,发现座中不止子闵,子闵坐榻旁竟是女扮男装的三娘和荀一的夫人崔少卿。
与他们三人相对而坐的,竟是翟让!翟让身旁还有一人,我并不认识。
翟让见了我,想要起身,荀一抢不上前将他扶住,不让他起身,道:“翟兄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他身旁的一人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勉强站起身来,朝我拱手道:“在下柴孝和,久闻世子之名,今日幸得一见。”
我愣了半天,被子闵晃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也拱了拱手,目光却不离翟让。
“翟统领为何会……”
我话未问完,身后雪庐的门被人推开了,一阵朔风灌入,柴孝和咳嗽了两声。
来人赶紧将门关上,还没转到我面前便道:“见过世子。”
我一回头,冯立笑呵呵地站着,他不是应该在涿郡么?
荀一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世子此前离开荥阳后,张文苏张文苏便传书涿郡,让他去了瓦岗军中,翟兄与孝和便是他救下的。”
翟让缓缓道:“我对他推心置腹,本欲禅位于他,他却下此毒手,我实在想不通。”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一边感叹一边摇头。
柴孝和道:“李密负我,我如今也负他,两不相欠了。”
他年岁与我相仿,本是正当盛年,却形容枯槁,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冯立向我解释了一番,我才知道原来柴孝和是回洛仓守军,李密攻占回洛仓时选择了投降瓦岗军。
柴孝和见识广博,他曾向李密提出挥师长安的建议,可李密畏首畏尾不肯西进,才让老爹抢了先,后来在洛阳遭遇隋军埋伏,与王世充交手时失利,战马被射死,他不顾将士安危,只身逃跑,更是抢了柴孝和的马,将其推入了洛水,若非冯立相救,他早就被淹死了。
第204章 初置僚属(一)()
冯立说完李密的所作所为,柴孝和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李密并无武艺,所长者谋也。可偏爱亲临战阵,因此已经数度受伤,当时王世充趁夜偷袭,刀剑加身,求生乃是本能,倒也不能怪他。”
话虽如此,他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些许失望。冯立说当初他投降李密是看中了他一统天下的志向,却高看了他的胸襟。
翟让伤未痊愈,听了柴孝和的话,只无奈地点了点头。
从他们二人的反应已经可以看出,瓦岗军虽然如今仍将王世充逼得只得据守洛阳,但李密人心已失。
想到此,我起身拱手道:“翟统领,此前去瓦岗军中,多有欺瞒,还请翟统领见谅。”
翟让哈哈一笑,大概是牵动了背后伤口,他皱了皱眉头,举起桌案上茶盏,大概是才意识到里面盛的并不是酒,笑了笑又放下了。
“世子本是一番好意,是我看错了人。”
我听他把话讲完,想到李密竟如此不会用人,看来此前对他多有防备,实在是多余的很。
想到此处,我起身拱手道:“翟统领,柴先生,荀先生带二位前来,其实有私心,实不相瞒,建成初封世子,陛下允许我开府自任僚属,若蒙二位不弃,建成愿引二位为世子府上宾,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柴孝和听罢拱手笑道:“我不过是一个俗人,所求者名与利也,世子若能从我所请,我愿留下来为世子驱驰。”
我听罢问道:“哦?柴先生请讲。”
他拱手道:“在下沉于洛水之中,早已溺亡,自今而后,世上再无柴孝和其人;瓦岗军中,在下有兄弟数人,他日兵锋相对,在下恳请回避;世子为人谦和,有君子之风,逐鹿乱世,很多事情不想为不愿为之,在下愿意代劳,但请世子宽恕在下僭越之罪。”
奇怪的很,他方才说所求者不过名与利,可所提的条件,却与名利绝不相关,仿佛有点自相矛盾。
我听到最后一条,微微犹豫了一下,若答应了他,等于是给了他一道免死符,日后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因今日之言,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怪罪于他,这似乎有些不妥。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点了点头。
翟让听完柴孝和的话,朝我抱歉地笑了笑,也拱手道:“世子请恕罪。”
他说着便要起身,我走到他跟前扶他坐下,笑道:“我早知翟统领不会留下来。李密对翟统领不义,翟统领却不会对其不仁。”
翟让又要说什么,子闵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言道:“如此说来,大哥算得上是翟统领的知音了。”
虽然说老爹给了我自任僚属的权利,可我和子闵刚刚搬到世子府,陈演寿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工作,我所甄选的官员名单,每一个人他都要亲自看一遍。
入世子府的人,有冯立和化名薛万彻的荀一,他们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唐临仍是我的亲随,至于柴孝和,他自己提出要做我的护卫,可他因为溺水,身体根本没有完全康复,而且身为瓦岗军人,我担心陈演寿不会同意。
三娘替我解决了这个麻烦,她让柴绍出面,称柴孝和是他的家僮,送给我使,亲随并不参与世子府的军政事务,只负责保护我。
加上柴绍的举荐,陈演寿也就同意了,不过柴孝和正如他自己所言,洛水之中早已殒命,日后跟在我身边的,只是柴绍府中的家僮马三宝。
另外老爹还请来了当年担任过废太子杨勇老师的人——李纲,做了参军,这个人我早年在东宫侍读的时候见过,现在却没什么印象。
我的原则只有一点,就是把我已经知道的日后是李世民一党的人拦在世子府门外,不让他们插手世子府的事。
老爹替我拟定的官员名单中,我首先就将刘文静和刘弘基的名字划去了。
我看着咨议参军那一栏,这里本该出现的名字是张文苏,如今却要换成刘文静?我当然不可能答应。
名单还回去后,老爹亲自到世子府来找我。
我和老爹坐在炭盆旁边,像从前一样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这样的时候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老爹戎马疆场,根本没功夫管我,而我身为下属,要考虑粮草兵马和如何进军的事情,也很少有时间。
棋下了才没多久,我已经很明显感觉到老爹下棋的风格和从前迥异,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了,我心中免不了一惊。
从前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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