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认出她是救过我的恩人。
黑衣男子无声的行了礼,又无声的退了下去,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名唤“阿璃”的女子转身面对我,淡淡说道:“看得出来你很想活下去。从今日起你奉我为主,拜黄堂的黄秉承堂主为师,改姓为黄。”
她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我也不会拒绝。
我单膝跪下,眼睛看向她的靴尖,恭敬道:“属下见过主人。”
“不要叫我主人,我有名字,你可以叫我主上或者阿璃,一会有人带你去见黄堂主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你取个名字,好称呼。”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如雪的木槿花丛里,身后的月亮又圆又白,连容颜都掩映得模糊起来,只高高在上,宛如神只。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我忙低头,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道:“槿。”
“嗯?”
“槿,木槿的槿。”
我把我年少时的爱恋,全部记在了我的名字里。
她不置可否,转身回了竹屋,我走出老远,才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笛声,爹爹生前教过我音律,我自然听得出她的笛子吹得并不算好,然而自那天起,我倦极了不会回房休息,而是抱着弯刀到这里来练功。
一年,两年,三年,我慢慢被派遣下山任务,就更少与主人见面,我怀揣着一点谨小慎微的爱恋,视若珍宝的细细咀嚼,生怕被人窥探了去。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一辈子。可人的一辈子有多长呢?我那时从未料到会遇见她。
我在沅陵中了埋伏,落在了她的别院里,从此把心和人都遗失在了她身上。
总也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珠帘轻响,伴之而来是一声轻柔如春风的问询:“姑娘,你醒了?”我手肘撑在床的里侧,支起半边身子,抬眸看见她手捧托盘,白衣若雪,风采动人。
她见我看她,轻轻颔首,眼皮微垂,睫毛盖住了一半的目光,含着些仿佛是不好意思的笑意。
清冽得近乎是甜美了。
我不免多看了一眼,她却驻足不前,将头也一并低了下去,忸怩得像是寻常人家见到心上人的小媳妇。
“姑娘?”我唤她。
“嗯。怎么了?”她抬起头,一脸从容的将托盘放下。
我:“无事,谢姑娘相救之恩。”
她眉眼略一展,露出个温暖的笑来:“我昨日去后院赏花,看到姑娘倒在花丛里,顺手就救回来了,医者仁心,姑娘不必在意。既然姑娘醒了,先把药喝了吧。”
她端碗过来,我正要伸手去接,她手不急不缓的往回一撤,道:“姑娘,你有伤在身,还是我喂你吧。”
我:“不必了吧?”
“你的手现在还拿不了东西,不信你试试。”她将勺子放在我手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指尖似乎若有若无的划过我的掌心,有点痒。
我捏住勺子,手指颤抖得厉害,最终还是不自在的接受了她的喂药。
期间她一直看着我,眼神有种说不出的灼热,然而当我忍不住与她对视时,她眼里又是湛然若水的,坦坦荡荡,仿佛之前都是我的错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我姓黄,名槿。”
“那我叫你阿槿好了。”
我:“”
她抿了抿唇,深灰色的瞳子带着一点认真和期许一瞬不瞬的看着我,道:“我是连。城。”
她似是怕我没听清楚,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连、城。”
我颔首:“连姑娘。”
她递过来的汤匙一顿,放回了碗里,手指用力扣着碗沿,我一度怀疑她是想把那碗药糊我一脸,虽然最终她还是把那碗药喂完了。
她走之后,我躺在床上,心想:今日的错觉未免太多了一点。
我在这座别院休养了一个月,其实我的伤二十来天就好了,后十天是连。城硬说自己的病人要留院察看,我想想近来也没收到什么新的任务,干脆遂了她的愿。
平心而论,连。城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待人和善可亲,时时让我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只是春风再好,我还是该回到属于我的四季。况且,我的错觉愈发的真实起来,我自己喜欢女子,有时候也会把她往那个不可与人言的方向想。起初半信半疑,直到我偶然闯进她房里,看到书案上未完成的丹青。
我提出要离开别院,她爽快答应,只是在沅陵城外牵着白马,咬着干草茎的人是谁?我一瞬间多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我强忍住皱眉的冲动,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以为她会说“我本就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沅陵也只是暂时的落脚地而已,现在腻了,想四处走走,谁知道这么巧就碰到你了,当真是缘分,不如我们就此同行吧?”我把应对措辞都想好了,就说“我有任务在身,恐怕不能陪连姑娘四处走走了。”
谁料她轻笑一声,往我面前跨了一大步,我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她一把按住肩膀,距离近到几乎能数清她浓密的睫毛,她呵气如兰:“我在等你。”
我觉得浑身都发痒,手上的力气也就不管不顾了,她给我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我又伸手想去扶她,及至一半便想收回来,手已经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拉住,眼前一花,怀里撞进了一具柔软的女子的身体。
不疼,却贴得很紧。
一触即放。
我刚刚凝聚的蓬勃怒火顷刻间只剩下星星点点,只往后退了三四步,轻轻呵斥她一句:“连姑娘,你逾矩了。”
回应我的是某人灿烂得开出鸢尾花的笑容。
我有些晃神,她笑起来真的很像主人。罢了,主人是我自己配不上,至于连。城,还是不要招惹比较好。只是我没想过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的。
从沅陵到京都,她足足追了我大半个晋国,官道赛马是常有的事,我也曾借着楼里的人手替我掩护,暂时逃得一日两日,又会被她追上,像是生了三头六臂,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齐齐往我身上招呼。
这日两人先后在一座客栈停下,我从怀里摸出银子,扣在柜台的账本上,道:“一间上房。”
连。城在后接道:“我也要一间。”
掌柜歉然道:“客官对不住,小店只有一间上房了,我看你二人也像是相熟的,不如就同住一间吧。”
连城喜闻乐见:“好啊好啊。”
我:“有没有柴房?”
掌柜:“柴房给一位进京赶考的相公住了。”
我还待再说些什么,连。城将我拉到身后,对掌柜道:“那就来一间上房吧,记得多加一床被子。”
掌柜喜笑颜开:“好嘞,我这就让小二去加被子。”
我甩开她的手,径自跟着店小二上楼,那间房虽是留下来的最后一间上房,采光却很好,桌椅也很干净,被褥刚刚晒过,松软暖和,隐约还能闻见皂角的清香。
屋中央还竖着一扇绘荷屏风。我点了点头。
店小二道:“客官还满意么?”
连。城:“满意,满意。你去打热水上来,我们要沐浴,这是给你的。”
小二捧着赏银笑得芙蓉朵朵开,应声下去。
我看了连。城一眼。
她条分缕析、句句在理:“咱们旅途劳顿,就不应该沐浴休息一下么?洗洗身上的灰尘,也洗洗一路的劳累。你放心,晚上睡觉的时候你睡床,我趴在桌子上睡就成,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一来你我皆是女子,别说不同床共枕了,就算是同床共枕也没什么;二来我从来不强人所难,也不趁人之危;三则我打不过你,就算我要做什么你可以一刀劈了我,绝无怨言。”
我:“你头发上有脏东西。”
她的确没有强人所难和趁人之危,她开始花样作死,或者换个词,叫花样勾引。
她要洗澡,非要我在屏风外面守着,说是怕有人闯进去,先前怎么就没见她胆这么小,我在外面守着了又说没有拿换洗的衣衫。
结果白捡了一副美人出浴图,意外发现美人脸红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终于熬到了夜里,我在床上怎么可能睡得熟,就听见“哐当”一声,桌子那边的黑影倒在了地上,上前一探,额头滚烫。
第159章 黄连番外 (三)()
这是个什么情况?
明明这阵子都见她生龙活虎,精力充沛得像是用不完,怎么忽然就病来如山倒了?况且她还是大夫,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我将手移开,若无其事的回了床上睡觉,视线却始终不曾离开那方寸地方。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接着一盏茶的时间也过去了,倒在地上的黑影一动不动。我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手掌握紧了又松开,沁出一层薄汗来。
终于掀被起身,把她抱到了床上,才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一些,比先前我探她额头的时候出了许多冷汗,唇色也苍白得可怕,缩在被子里兀自发着抖。
“冷”她牙关轻颤。
我去摸她的手脚,果真四肢冷得像一块冰。
真生病了不成?爹爹生前也教过我一些粗浅的医术,我牵过她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上下翻飞且紊乱不堪,霎时间我还以为是什么绝症,很快脑子便把这想法驱散掉了,自己不过学了点皮毛,焉能断人生死?瞧她的样子也不像是身患绝症的,然而生了病是确诊了的。
我看了看她紧闭的双眼,深锁的眉头和惨白的嘴唇,认命的叹了口气,把另一床被子给她严严实实的盖上,被角掖好,压在身下,包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粽子。
连。城眉头展开了一些,我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结果又听见女子细若游丝的低喃。
“好冷”
我双手环胸,站在床头冷冷的盯着她,若她是清醒的,便能意识到目光也是可以杀人的。犯病就犯病嘛,为什么偏要选在我眼皮子底下?吃准了我不会放任不管?
趁她意识不清,我发泄似的用力戳了戳她的脸,直戳得红润极了,才把刚刚披上的外衫搭在床头的衣架上,钻进了被子里,我刚躺下,连。城便自发的靠了过来,搂住了我的后背,紧紧的。
我抬头望向帐顶,默默怀疑她真的是昏迷的么?难不成骨子里其实是个衣冠禽兽?
另一只手则抓住了我中衣的领口,迷迷糊糊的,将脸贴在我的胸口脖颈间乱蹭着,她额上全是冷汗,蹭得我颈间黏糊糊的,我实在忍受不了想把她推开,突然间,听见她低低的呓语。
“母亲”眼角依稀有晶莹闪过。
她同我一样皆是父母双亡。
我手停在半空,转了方向,缓缓揽住了她的腰,然后贴着她的耳朵轻骂道:“去,谁是你母亲!”
连。城闻言抱得更紧了,胸前的柔软相抵几乎让我心跳骤然失措,她开心的又唤了一声:“母亲。”
我竟无言以对。
好在她除了粘人之外,睡相很乖,我在半梦半醒间也睡了过去,再睁眼窗外已有蒙蒙之色,我低头埋在我胸前睡得正香的女子,手背覆上额头,热度已经退了。她睫毛很长,带点自然的上翘,灵动的眼睛被盖住,显得太过乖巧,连带着那股与生俱来的张扬也一并收敛了,脸颊透着红润,清浅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锁骨上。
我一个恍惚几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面前是什么人,像是被什么操纵似的缓缓伸出一只手,去碰一碰她的脸颊。
“嗯”连。城嘤咛一声,本能的寻找到热源,脸在我掌心轻蹭,像是讨喜的猫咪。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顿时铺天盖地刮了过来,狠狠的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变掌为指飞快的点了她的睡穴,趁她熟睡离开了这间客栈。
我不信自己对主人的感情如此薄弱,被他人区区一年就轻易攻陷。我一遍又一遍的催眠自己,主人救过我,主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喜欢的人是主人。我开始比之前更疏远她,甚至恼怒于自己对她说任何一句话,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我渐渐陷下去的心,从万丈深渊底部拽上来,我渐渐分不清自己是因为不爱而拒绝,还是因为拒绝而拒绝。
直到她替我挡了韩荃坤那一剑,躺在床上高烧不醒,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别再自欺欺人了,真要她死在你面前才后悔么?
是啊,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凡有情,必然伴随着善妒、忧怖。我若是真的那么喜欢主人,为什么从来没有过亲近她的想法?我若是真的那么喜欢主人,为什么从来不曾因为夫人吃过一星半点的醋?我只是把她当做祭坛上供奉的神。
我若是对连。城无情,为什么每当我夜里闭上眼睛,全是她眸光流转、浅笑轻颦;为什么我孤身一人,总希望转个身就能看见那道熟悉的倩影;为什么我每次拒绝过后,又渴求她贪恋的目光能够一直落在我身上,像个虔诚的信徒。
我将被角掀起来,和她并肩躺在一起,十指相扣,希望自己没有醒悟得太晚。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掌心的温度不再,我抬眸望见她素白中衣,立在床畔,单手拿着一件雪色外衫,眉眼微垂,温婉娴静。
就像我第一次见她,我从床上弹起身,心里太多的话此刻打了结似的,在喉咙口翻来滚去,又四脚朝天的掉了回去,只得轻轻唤道:“连。城。”
我看着她,几乎想把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让她看个清楚明白。她却始终不曾与我对视,略一颔首,回道:“黄姑娘。”
语气疏淡无比,像是我与她初初相识。不,还没有初识那般的自来熟。
我不解,边去探她的额头便道:“你怎么了?”
她侧身避开,淡道:“我没事,只是躺得久了屋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我张了张嘴,被她下一句话堵住:“我想一个人走走。而且在这之前我想洗个澡先换身干净衣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