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也渐渐知道了这其中的微妙。包括父亲为什么会忽然长期回到总院工作,为什么会如此在意社会新闻的内容动向。因为在偷听了数次父母间的私下交谈,留意了无数新闻报道后他了解到,那一年的忍足家总院里有一名素来口碑良好的医生在用药时因为走神发生了失误,最后导致一名患者死亡。这原本便是一起不小的医疗事故,而后续发展在医生仗着自己的名望将责任全数推给负责送药输药等操作的值班护士身上并拒绝向病人家属赔偿道歉,最终引发社会众怒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尽管事件以「医生被捕,家属得到赔偿」的看似完美的结局告终,但忍足家医院的名誉无疑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而父亲唯一能做的,只有亲自监督补救。
忍足曾与姐姐一起随着父亲与医院的其他高层一起参加事故致死的病人葬礼,算是代表医院正式道歉。那是个不讨人喜欢的阴天。极厚的云层堆积在头顶上方,就连空气里也弥漫着浓浓的湿气。病人姓辻堂,四十来岁的男性。进医院只为阑尾这样的小手术,却不料一夜间与家人生死两隔。葬礼在大阪郊外的辻堂家祖屋举行。忍足与姐姐都是一身黑色正装,从进门起便低着头,只是跟在大人身后慢慢走。尽管是白天但堂屋很暗,点起了蜡烛,越发显得人影幢幢。从寺里请来的和尚正喃喃诵经,声音沙哑,木鱼的嗒嗒声回旋在室内。
屋外偶有人声,屋内除此却是一片死寂。
忍足看见父亲与其他人一起向辻堂的妻子下跪,用最严肃的方式表达歉意。那是个倔强而优雅的妇人,自始至终只是抱着丈夫的遗像默默流泪,不看他们,也不多说什么。原本设想中或许会难以控制的失态状况没有出现。而她那在这年春天刚升入国三的长子同样沉默地跪坐在母亲身边,背脊挺拔得像一棵树。没有哭,没有歇斯底里,而是紧咬嘴唇,眸如鹰隼。
最后他带着嘲弄的神情冷笑起来:“医生什么的,最讨厌了。”他说着,又执拗地挣开旁人想要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其实你们关心的根本不是病人的死活,只是医院的利益罢了。”
这年忍足十岁过半,已经能够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眼里的失望。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紧接着有密集的雨声传来。
忍足透过木格子窗看向外边灰蒙蒙的天,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雨幕中。
那些雨滴落在屋檐上,落入树林间,落在走廊前,落进地面上的水洼,像是连绵不绝的叹息。
回家的路上,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父母照例占据了正副驾驶座,忍足姐弟坐在后座。途中姐姐戴上耳机闭眼小睡,忍足则侧过头去看窗外,天边依旧是层叠的云,雨已经渐渐小了下来。能看见雨丝倾斜交织,沿途的风景都被拖成一片模糊。收回视线时正撞见后视镜中父亲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的影像,这让他不禁吃了一惊,毕竟自他记事起就几乎没有见过父亲抽烟的模样。忍足立刻直起身子,刚想出声便看见母亲夺下父亲手里的烟,“别这样。”她轻轻地说,“都会过去的。”
他的父亲单手控制着行车方向,末了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
他说,津子你知道么,辻堂家的孩子,原本一直想当医生。
到家后母亲和姐姐先下了车,母女两人合撑着伞踏着门前的台阶去开门。忍足刚从车里钻出来便被他的父亲叫住,“侑士,你等一下。”他的父亲将驾驶座边的车窗摇下,“进屋后去我的书房,我有些话要和你谈谈。”忍足不明所以地点头,然后目送父亲将车停去车库。他穿过餐厅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窗外隐约传来车库卷帘门的声音,预告父亲即将进门。
于是他将杯子放回原位,沿着楼梯走上二楼。
所谓的谈话其实很简短。
看得出父亲原先有许多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却只凝缩成简单的几句。自始至终忍足都与他隔桌而坐,透过父亲鼻梁上的镜片直视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目光锐利而严肃,像是夜幕中深不见底的海。最后他的父亲说,侑士,无论你今后会不会走上做医生的路,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有几点你务必明白:做一个好医生,必须付出的是一辈子的心血,有时甚至会因此影响到与家庭的相处。而在那之后他或许会收获名利,也或许会享有较普通人优越许多的生活与社会地位,但他作为医生的初衷永远都不会改变——侑士你知道是怎样的初衷么?
忍足一怔,连忙点头,并没有正面回答。
后来忍足一直在想,虽然嘴上说着『尊重他的选择』,但事实上父亲早在那一年就看死了他未来的路,因此在那个下午走进父亲书房的才会是年仅十岁的他,而不是更年长一些,成年后涉足其它行业的姐姐。而之所以会衍生出这么一段所谓的谈话,则是因为尽管忍足并不属于牵扯到那次事故的相关人员,他的父亲依旧担心儿子那还未形成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会因为这样的冲击变得扭曲,最终像辻堂的儿子一样,亲手阻绝自己成为医生的路。
梦想,未来什么的,有时候真的脆弱不堪。
时间是块磨刀石,再多的波澜都被磨成水色般平滑。
随着导致事故的福岛医生被捕入狱,忍足家医院的声望也在全院员工及媒体舆论的帮助下逐渐恢复。在此期间辻堂一家则在得到相应的补偿后悄然搬走,以至于院方代表再又一次上门探望时寻得的只是一幢空荡荡的宅子。“没有把屋子卖掉,这代表他们还会回来。”忍足曾听父亲在餐桌上这么说,只见他放下碗筷:“至少现在,这对他们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远离打扰,远离这片伤心地,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直到拥有归来勇气的那天。
希望那家的孩子不要真的放弃做医生的愿望。
最后他这么说。
开春的时候,忍足升入国小五年级,姐姐则已经是高二学生。
十七岁的忍足裕里高高兴兴地向家里人介绍自己新交的男朋友:偶然认识的,国中起就在京都学习院就读的华族旁支,出生于以主持祭祀闻名的神官世家,所谓帅气多金权势兼收的代表。平时见面不多,用忍足后来的话说就是纯属活生生的悲情偶像剧戏码。家世,地位,未来的巨大落差让上至父母胞弟下至同学闺蜜都对这份感情不怎么看好,“分明以后必须和家里定下的婚约对象结婚,现在居然还在玩弄民女,”有人曾苦口婆心地劝她,“靠不住,这样不负责任的人,真的靠不住啊。”但所谓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忍足裕里坚持己见,“我不介意。”她笑着说:“就算以后必须要分开,趁年轻的时候疯一场也好。”
忍足侑士别过头,心想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糊涂的姐姐。
而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改变,以见证所谓的成长。
学期第一天忍足谦也在走廊上遇见了阔别一个假期的堂哥,纯情少年先是愣了一秒,随即用力按住对方的肩拼命摇晃问说侑士侑士你怎么了脑袋摔坏了还是被门夹了……然后全年级都知道了忍足侑士开始戴眼镜的事实。事后忍足摆出一脸恨不得掐死对方的表情,谦也则满脸委屈地碎碎念,“分明视力那么好,戴什么平光镜嘛……”而姐姐裕里则窝在沙发上翻看时尚杂志,头也不抬,“侑士长大了,会拗造型扮成熟耍帅吸引女孩子了,谦也你也学着点。”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啊啊,带侑士上街终于不会再有带着牙没长齐的小鬼头的感觉了……”
忍足推推鼻梁上的平光镜,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但这不会改变别人总是把我们看成母子的事实。”
迎接他的是一个迎面丢来的抱枕和姐姐大人一顿爱的胖揍。
谦也无所事事地捡起裕里丢下的杂志,翻开她刚才看的那页,“星座占卜啊,”他喃喃。
事业运学习运金钱运友情运爱情运,纸牌塔罗牌鲜花毛线茶叶,一切都能占卜。而这一无比神棍的行为无疑给了女孩子们足够的遐想和心理安慰,大大满足了她们对未知未来的好奇与向往,因此在这一年快速流行了起来。裕里就读的高中在四月半举办学园祭时,忍足家兄弟曾一起偷偷去学校参观。两人原本就都是长相清秀的小少年,因此即使在人群中依旧足够吸引眼球。路过某班布置的占卜屋时谦也死活拖着堂兄掀开门帘走进去,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头顶上一盏吊灯发出微弱的光。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
忍足皱眉,不喜欢这样的味道。而在看见不远处坐在桌前的所谓占卜师那套黑色长袍连带兜帽外加山寨水晶球的低标准配置后更是坚定了要走的打算。只是刚想转身就听对方开了口。
“这位小兄弟,请留步。”比打扮更加神棍的声音。
忍足把谦也往前推了一把,转身继续走。
“不不,不是你,是戴眼镜,长得很帅的那个。”
恭维永远有种神奇的力量,不出十来秒,忍足就端端正正坐在了桌前。
只见兜帽同学端详了他一会儿,终于又幽幽开了口。
“小兄弟,恕我直言,你这辈子总结起来不过一个恋字。”兜帽如是说。
忍足茫然了,他看了看谦也,对方也回报以相同的眼神。思维跳跃地实在太快,忍足瞬间想到了什么,别过头去为自己抱头默哀,“我才十一岁,这辈子就被定为成情种了么!”他悲愤。
兜帽轻咳一声,“想听分析的话……”他伸出五根手指,“这个价。”
“五十?”
“五百。”
本着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的心理,忍足认命地掏出一枚古铜色硬币。
对方清清嗓子:“听好了,恋者,变之上,态之下者也……”
“……”
而在忍足带着满脸绝望的表情走出门后,兜帽将刚收得的五百円丢进桌边的铁皮罐,回过头去看从幕布后走出来的女孩子,“这样真的好么?你弟弟看上去受打击不小啊……”
忍足裕里耸了耸肩,“应该的,侑士这家伙天生嘴毒,我早就想这样试试了。”
对方无言,“算你狠……”
所谓年轻就是郁闷的事转身就忘。不多久他们又从中庭归来,端着章鱼烧穿过学校别馆。
学院祭时的学校一片混乱。路过文体楼的大厅时他们撞见有学生偷偷在厕所抽烟,烟的味道很烈,呛得两人一阵咳嗽。二楼音乐教室外的空地上还有学校乐队在演练,打扮前卫的高中男生偏偏唱着elton johe kid,走音程度因为配合着从拐角处琴房内飘出的古典钢琴曲,由万米长跑迅速演变成五十米短跑,直到变成一幕喜剧。最后还是主唱做了个手势要求暂停,“吃过午饭继续练吧。”接着一行人放下乐器勾肩搭背出门闲逛。
顷刻只剩下琴声盘旋,像是大鸟的羽翼,轻柔地扫过楼层每个角落。
忍足侧耳听了一会儿,“是肖邦的曲子,”他对谦也说,“练习曲第三首,《fareune》。”
丢图
嗯,所谓的无眼镜叼花图
Chapter 20無疾而終〔忍足番外·下〕()
后来忍足总是说,1996年,那是日本电影界奇迹辈出的年份。
那一年,名叫岩井俊二的新人导演靠一部清新感人的《情书》轰动全国。旖旎的北国风光中有长发少女清丽的笑容与门外清秀少年抬眼间惊鸿一瞥的惊艳。而一封通往天国的情书和两段贯穿一生的爱恋则筑造起整个故事的骨架,最终成为日本电影史上难以超越的传奇之一。
那时的岩井正在构想日后同样造成轰动的《燕尾蝶》,2001年才上映的莉莉周尚是个遥远虚无的梦。也就是说在1996年的时空里还没有星野没有莲见没有津田没有莉莉周没有大片绿色的麦田和探向天空的风筝,自然也没有音乐教室里反复演奏德彪西的倔强少女久野阳子。
但在1996年春天的私立郁文馆高校音乐教室,肖邦的离别曲连绵不绝。
那是属于十一岁的忍足的奇迹,虽然当初的他并不知情。
忍足记得在入夜后的学园祭晚会上,他坐在观众席中再次听见了这首曲子。十一岁的小少年个子还没有长开,因此只能透过前面黑压压的人头间的缝隙勉强看见舞台上三角钢琴前专注弹奏的身影。聚光灯从舞台上方打下来,将演奏者整个包裹在温柔明亮的光线中。“那是三年级的鹰司学姐,美人哟,”身旁的姐姐向他们介绍,“其他方面也很厉害,才开春就已经被国立音大提前录取了,”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不过话说回来……”
演奏恰好在这时结束,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了如潮的掌声中。
没有听清,但忍足也没想去追问。
学园祭的最后,全体学生集中在运动场上,正中央的篝火已经点燃。
裕里独自回教室取了包,又在忍足诧异的目光里换下了室内拖,“回家吧,不早了。”她揽过两个弟弟的肩笑着说,“想吃什么?我请客。”谦也满脸雀跃的同时忍足却侧过头去偷偷打量相处多年的姐姐,然后他清楚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失落,瞬间便心领神会。向来以看电影和爱情小说为乐趣的忍足理所当然地早熟,他知道学园祭篝火舞会的邀舞环节向来有恋爱催化剂的美称,他也知道他的姐姐不过是在刻意回避,只因为她等待的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远在京都的,忍足素未谋面的世家少年。
只是当他们三人与许多涌向运动场的学生们擦肩而过,踩着一地清冷的月光踏出校门时,忍足抬眼就看见了校门外不远处的路旁停靠的那辆他叫不出名字的车。而在看见倚在车旁的那个与姐姐年龄相仿的英俊男子时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忍足扭头和谦也对视了一眼,见对方依旧是一脸茫然的迟钝模样,他连忙动手将谦也往边上拖,一面小声告诉他不要出声。途中他回过头,果然看见那男子向愣在原地的裕里走过去,最后张开双臂,将对方拥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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