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老道被宗阳这一句话点醒,轻叹一口气,想那赤山门掌教定是得知了宗阳的境况,这才打消了收徒的念头,来个不了了之。
骰子老道凝望着宗阳的背影,心中唏嘘,不想如此一块璞玉,却天妒英才,不禁摇头叹息。沉默片刻后,念由心生,他弱弱的问道:“阳儿,师父要出门,你把这几日赚的道符钱交来。”
宗阳如往常一般,苍白修长的手指摸向腰际,当按到干瘪的钱袋时,叹道:“师父,米缸要空了,这些钱,还是……”
若是往常,骰子老道也就打消了拿钱去赌的念头,但今日不知怎的,一听这话,忽然作嚎啕大哭状,嚷道:“貂蝉啊,我的貂蝉啊,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啊,连阳儿都要管我了,你在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依我的,我这么活着真没意思了啊!”
宗阳剑眉微皱,貂蝉是骰子老道以前喂养的一只蟑螂,感情极深,见师父如此作态,他心中一软,摸出了钱袋。
骰子老道眼角还擎着一滴老泪,一见钱袋,瞬间道袍飘动,以与他体型不相符的敏捷跳到宗阳跟前,一把拿过钱袋,一溜烟没了身影。那只肥喜鹊兴许是被惊到了,对着他骂个不停,兴许是不解气,扑哧着追了出去。
宗阳苦笑着又咳了几声,步履蹒跚的走入破殿,里面四壁空旷,中央的木匣子内摆放着一尊极小的陶泥人像,不知是何方仙人。按骰子老道说的,这人像原本是金身的,只因他手头紧,就替人像脱去金装,普度众生了。
在人像前面架着一柄布满灰尘的长剑,是道观的镇观之宝。骰子老道早些年还会日夜擦拭,但随着他越来越落魄潦倒,也就放着不管了,每每见了还会心生怨气。
每当宗阳见到这柄剑,脑海中就会回想起,师徒两人一路遭人欺凌后,骰子老道最常念叨的那句话:“师父有力量而没勇气,而你有勇气,却没力量。”
宗阳从香案上拿起三根香,借着烛火点燃,随后跪在蒲团上朝人像拜了三拜,祈求自己能摆脱体虚之疾,握剑修道,不再做连剑都提不起,只会画道符的大师兄!
其实说来也怪,宗阳自小虽不得病,但身子虚弱的很,手无缚鸡之力,在他八岁时忽然感觉到腹中有一颗奇怪的大黑丹,说与骰子老道听,只道是胡话,笃定是他在婴孩时未喝过一口人奶,生活又贫苦,落下的病根。
可宗阳一直提及大黑丹,加之他从不撒谎,骰子老道这才放在心上,允诺等手头有银钱了,带他去高深的道门祛病。
几年前某日,骰子老道让一同摆地摊的落魄道友看病,人家居然还煞有其事的指出宗阳体内确实有东西,冠其名曰“魔种”,坑了骰子老道一天的赚头,画了一张道符。事后第二日,宗阳身子未好,但那道友却暴毙街头,死因不明。
至此之后,宗阳也把魔种作为大黑丹的名字,因为不影响生活,久而久之也就忽视了它的存在。
宗阳起身,将三根香插于香鼎,只见星点香灰落于香案,立即拿起怀中的手帕去擦,眼见那柄挤满灰尘的长剑,再次打消去擦拭的念头。
这是骰子老道特意嘱咐的,不准碰剑,除非哪天他驾鹤西去了,到时会传给宗阳。
宗阳一个转身,膝盖碰到了放于一旁的功德箱,自从被赤山门除名,道观再无人来烧香,而这功德香也就一直空到了现在。
其实赤山门的岁贡不是特别高,只消骰子老道不去赌钱,道观上下咬紧点牙关,还是能交上的。
但宗阳从不约束骰子老道赌钱,也从没有怨言,因为他深深明白师父意志消沉,自甘堕落的原因!
因为宗阳就是骰子老道的希望,可偏偏却是天生废物!
自己没了希望,自己的后人又没了希望,那柄剑背后定有什么夙愿压着骰子老道的一生,但又一生无望!
也正因为这样的漂泊人生,这样的痛苦体悟,让宗阳有了高出同龄人的成熟。他走出破殿,回了自己的瓦屋,如今已开春,小院的边角杂草茂盛,可唯独宗阳与骰子老道居住的瓦屋一圈,杂草难生,连蚁虫也改道而行。
不过这诡异的一幕,观内无人察觉。
宗阳又从瓦屋内走了出来,怀中吃力的抱着几身脏衣服,开始身为大师兄平淡无奇的一天。洗衣,
做饭,
打扫,
画道符。
第3章 舛()
春雷滚滚,绵绵无绝期,地处干涸之地的赤城终于迎来了生机。
翌日。
骰子老道已如往常般早早出门,六位道观弟子懒散的站于小院内练剑,这几位里入观最久的也不过两年,连基本功都还没练扎实,剑招舞的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这与骰子老道的不上心不无关心,但也恰恰说明了这帮弟子的资质。
院中的老梧桐树发出了新芽,那只肥硕的喜鹊也准备在上面做窝,就连这只飞禽,也懂得一枝一草循序筑巢。
宗阳远远的站在一角,手拿一根竹条练着剑法,他从四岁开始就开始练剑了,师父的压箱剑法早已耳濡目染,只不过练的时候手中从未握过真剑。
一位师弟忽然懊恼的弃剑,一屁股坐向长凳,用手扇着脸嚷道:“大师兄,给我们倒些水来。”
此言一出,其他几位师弟纷纷收剑休憩,一人还拣了颗碎石,信手扔向枝头的喜鹊,准头比刚才的出剑要好上数倍。
“这都什么鬼天气,闷的慌,话说二师兄,你的剑法真是厉害!”排行老幺的师弟最善溜须拍马,因为是新来的,正急着抱大腿。
“那是,二师兄可是我们道观的希望,要是哪天入了赤山门,师父可就跟着沾光了。”三师弟附和道。
这时宗阳拎着水壶走回院子,天气原本闷热,这一出全力,他更加是虚汗直冒,湿了后背。
“谢大师兄!”几位师弟张口说道,都没正眼看宗阳。
老幺眼珠一动,抿了抿嘴,有些试探的说道:“大师兄,能给我去拿个窝窝头么,肚子饿了。”
“可以。”宗阳微微一笑,还未来得及拭汗,就往厨房走去。
老幺鬼灵一笑,看来至此之后,全观所有师弟都要骑在宗阳头上了。
其实宗阳根本不予计较,自己已然是废物,道观的希望全落在这几位师弟身上了,若他们能安心练剑,他没有什么不可以辛苦的。
此间,天空层层乌云开始压城,闷雷蠢蠢欲动,大风从四下渐起。
轰——
毫无征兆,道观的大门居然被人一脚踢开,一干身影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人手一把朴刀。
宗阳急转过身,虽然心跳加速,但仍能冷静分析,行天道观素来无仇家,这些凶神恶煞突然造访,想必与师父有关。
师弟们纷纷起身,宗阳径直迎上去,此时那些人也拥了进来,气势汹汹。
“敢问你们有何事?”四处漂泊惯了,宗阳深谙处世之道,最好不要闹事。
“没什么事,就是来移平你们行天道观而已,哈哈。”领头人扛着朴刀,下巴一扬,整张脸凶的像要咬人的狼狗,身后众人一并狂笑。
宗阳并不为惧,忽然一阵狂风从大门涌进,把他孱弱的身板吹的发飘,他微微一笑,有礼道:“有话好好说。”
“呸!”领头人一口唾沫直吐向宗阳,脚尖用力,脚底带风,抬起就一脚。
宗阳如断了线的风筝,硬生生摔落在一丈之外,整个人如狗吃屎般趴在地上,喉间一甜,瞬间咯出一口血,他双手五指握紧,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心中情绪复杂。
“大师兄!”众师弟急道,但无人上前去扶,可想而知宗阳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宗阳艰难的爬起,心中只念要保住道观,缓回一口气,痛苦道:“家师不在,还望你们先回去,凡事总有商量的余地。”
“废物就是废话多。”领头人眼角一瞥,冷笑一声。
“请。”宗阳低着头,又咳出一口血,笃定要恭送他们离开。
“真他娘丢人丢到家了!”二师弟早已按耐不住了。有人敢来闹事,又眼见宗阳如此不济,丢了道观的名头还在其次,关键是丢了他的脸,此时气愤交加,一提剑作势要上。
“行天道观也敢来踩?!”三师弟也自信的出剑了,练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大杀一方了。
余下的几位师弟也一拥而上,势必要把废物大师兄丢掉的脸面要回来!
“动手!”领头人一吼,身后众人分成两路挥着朴刀利落杀出,另外有一人往后走,关上大门后守着。
“不要!”在狂风中,宗阳无力阻止,因一时气竭,跪在地上起不来,眼睁睁的看着这几位自诩的师弟被人秒灭。
短短十息之后,所有师弟都被砍翻在地,惨不忍睹,每人的右手被死死踩住,脖子被刀架着,无法动弹。
“哼,这都练的是什么剑,不堪一击!”领头人啜了一口浓痰,脸上十分扫兴,刀尖指了指行天道观的弟子,吩咐道:“废了他们。”
道观的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把朴刀已划出寒光,眨眼间几道鲜血溅在地面,每人的右手手筋断了,紧接着他们的左手又被踩住,若左手再废,他们一生再难练剑!
如杀猪般的惨叫声四起,道观外有人驻足围观,但又有谁敢冲进来?!
“不要!”宗阳撕心裂肺的吼道,瞳孔有些发散,还有谁比他更体会过废物的日子,但这样的惨境他又无力挽回。
“哈哈!”领头人很享受宗阳的表情,戏谑道:“谁叫你那倒霉师父敢来万金楼的赌坊偷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免你们这些个弟子学师父为祸赤城,所以特意来废了你们!”
师父会去偷盗,宗阳难以置信,过去日子过得多艰难,师父也不曾干这下九流之事,但道观往日无怨仇,也无利可图,万金楼的人为何会平白无故来栽赃?
宗阳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大喘着气走向领头人。
“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师弟们。”
领头人眉头一挑,眼中眸光流动,按捺心中的笑意,正色道:“可以考虑,不过你先跪下求我!”
宗阳没有回应,虚弱的他现在视线有些恍惚,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戏谑,心底的一股傲气占据了冷静,淡然道:“杀了我吧。”
死,也算是一种解脱。
领头人目光一凛,宗阳的这句话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线,握刀的右臂抽动了下,但他最终没有下杀手,因为杀宗阳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值得。
“呔——”
领头人一脚踢中宗阳腰际,宗阳横着弹开,跪倒在地,领头人追过去一脚踩向宗阳的脖子,直接将宗阳踩到地上。
“像你这种废物,活着更会让大爷觉得有意思,哈哈!”领头人说罢解开裤腰带,朝宗阳头上拉了一泡隔夜佳酿。
宗阳一脸死灰,任人凌辱,耳畔再也听不到周遭的耻笑声,整个人如被冰封在万年冰湖中,忘记了呼吸。
“废左手!”领头人一声令下,道观内再次惨叫声四起。
“你们师父的命我们收了,你们就各自滚了吧!从今往后,赤城再也没有行天道观了!”
……
第4章 道无情,我为逆。()
不知过了多久,宗阳才从地上爬起,小院内除了一滩滩血迹,就剩师弟们的几把剑,整个道观再无一人。
师弟们都丧胆逃了,行天道观毁了,师父生死未卜,宗阳孑然一身的站在小院中央,一股冷风吹的他全身发凉。
或许是人生所受的苦难够多了,宗阳并没有颓丧,他简单的塞了几个窝窝头,关上道观大门,前往赤山门。
虽然道观已被赤山门除名,但好歹有过交情,宗阳抱着一丝希望,祈求赤山门出面救下师父。只要是钱的问题,他宁可负债一生,做牛做马一辈子画道符,也要保下师父的命。
赤山门在赤城郊外的赤山之上,赤山高千丈,耸立入云,若在山下虽极目也不得见。赤山门祖师在此山开创道门已愈五百年,在凡人眼中,那里就是修仙之地,高不可攀。
修仙,是凡人企图逆天改命的不懈努力,虽然仙道渺茫,但总让人无限向往。一朝羽化成仙,长生不死,掌御天地,这是何等大造化!
赤山门在亿万凡界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极小道门,但在这方圆千里之内,却是只手遮天的巨擘。传说赤山门祖师剑可开山,赤山山峰就是由他移平的,光这威名,无人不俯首膜拜。
待宗阳来到赤山下,已是傍晚,山下有专门供人过夜的草屋,他草草就着山泉嚼下窝窝头,可能是累乏了,不等月上树梢就睡下了。
时至半夜,外面狼嚎阵阵,宗阳心中又因白天之事无法入睡,但山道难行,又是黑灯瞎火,野兽横行,煎熬的等到天亮了些才决心上山。
山下有石阶盘山而上,足有几万阶,换做常人上山也要数个时辰,宗阳低着头,一步一步缓慢而上,阴冷的山风吹的他身体发抖。
从凌晨到日出,再到正午,宗阳艰难而上,从一开始的踏步而上,到最后手脚并用攀爬而上,当他终于看到山门时,十指指头早已磨的鲜血直流,裤子也磨破了,露出青肿的膝盖。
“师父说我虽然天生虚弱,但命硬的跟蟑螂一样,此话不假!”
宗阳心中一念,刚一起身,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摔倒。
山顶的风如罡气,刮得宗阳的衣衫猎猎作响,脸颊生疼,散发飞舞中,他跨过山门,眼前出现一座雄伟的大殿,殿顶两头的檐角各挂着巨大的青钟,随风而动,发出悠远的钟响。
大殿前是一片青石铺就的空地,当中一个巨大的香炉正飘出袅袅烟气,不知怎的,当宗阳来到大殿前时,霎时没了山风。
“来者何人?!”赤山门守门的两位弟子站于大殿前,怀里抱着剑,一见破落邋遢的宗阳就喝问道。
只有特定的黄道吉日,赤山门才会开殿迎客,允许外人前来烧香求道,此时有人前来,难免责问。
“赤城行天道观大弟子,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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