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个破房间里,居然有一台看上去明显不便宜的望远镜,滑稽死了。
我走近前,弯下腰,把右眼往望远镜那个小小的窥孔上贴。
里面的一团漆黑。
当然只有一团漆黑。
因为窗帘是拉着的。
如果我把窗帘拉开呢?会从这架高倍数的望远镜里看到些什么?从镜筒所朝的方向和角度看,它所针对的,应该是对面那栋同样废弃了的宿舍楼三楼的某个房间。
我站直身体,往后退一步,锐利地盯着眼前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看,心里已经对这房间的用途很了然了。
代芙蓉专门弄了这间屋子,用来监视或者窥探院子对面那栋楼里某些让他觉得不寻常的动静。
我深吸口气,走过去,走到窗边,再深吸口气,然后伸出手抓住窗帘的一只角,却没有立刻拉开,因为隐隐有些不安,觉得不妥当,会出事,却又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什么地方来,所以一时怔着不动,绞尽脑汁回忆与代芙蓉接触的点点滴滴,回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想着想着,猛一扭头,惊骇地望向房门后的墙角。
代芙蓉在电话里嘱咐过,进屋以后,把门反锁住,蹲下身往门背后的墙角摸,那里有副夜视眼镜。
我把手电的光移到墙角,果真有副夜视眼镜,黑色的,很新,看上去跟望远镜一样都是高级货,呆在角落里,像是安静的、对这个诡秘世界完全无知觉的小动物。
我的目光在夜视镜上面停留几秒钟时间,慢慢地扭回头再看窗帘,心里猛地一抖,手里刷一下就把手电筒给关了。
巨大的黑暗像张大嘴的鲨鱼瞬间把我吞没,头晕目眩差点站立不稳。缓过神以后,才小心挪步到墙角把夜视眼镜拿起来戴上,半眯着眼睛移动视线尽快适应这越发诡异的绿茵茵的视觉。
所有物件在夜视效果里都呈现出不真实的感觉,像是透过魔鬼的眼睛在看世界。
代芙蓉安装那么厚的遮光窗帘和放置夜视眼镜的唯一理由就是这屋子里不能有光,光会暴露这个房间的监视或者偷窥功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刚才我不假思索把窗帘拉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居然不提醒我!
两边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完成代芙蓉托付的事情,如果还能有余暇的话再研究望远镜里会看到什么,这样万一出点什么意外,也不至于两头踏空回头没法跟代芙蓉交待。
想着便走进卫生间,抬头看天花板,找到排风扇的位置,伸手够不到,返回房间里将书桌前那把看上去有点破烂的椅子搬进去,小心翼翼踩着再往上够,稍微费点力气把排风扇整个拆下,再往上探探,伸手四处摸。
摸着摸着,想象力又开始作祟,觉得会摸到一只惨白冰凉的手,然后会有一张可怕的女人的脸从排风扇的洞里探出来朝我呵呵呵呵笑,这种画面太吓人,手都有点颤。我总认为自己的胆子挺大,实际上看日韩恐怖片的时候还是会被里面的形象吓到。
想得脑袋疼,脊背上一层白毛汗,还好代芙蓉没有藏得太隐蔽,踮着脚再用力扒扯几下就扯到了,一个方方硬硬的东西,有点像纸盒,用厚厚的塑胶袋包了三四层。
我想着反正马上就要走,所以没把东西放进包里,而是拿在手里,这四周的宁静带来空无他人的错觉,大意了。
办完正事,看看时间还够,听听周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动静,便静悄悄走到窗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先就这样朝对面看了一会。可惜夜视眼镜不支持这种远距离的观察,所以马上走到望远镜前面将眼睛贴了上去,非要看看代芙蓉到底在弄些什么明堂不可。
这架望远镜的倍数很高,非常清晰,而且角度和远近都已经是调好的,所以眼睛一凑上去,就看见了一个房间。
那是对面三楼的某个房间。
房间里有张双人床,一组看上去好像款式很老的梳妆台,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梳妆台上点着支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屋子里的景象就有点恍惚的虚浮感,梦镜一般。
但是没有人。
我直起身体,取下夜视眼镜,闭闭眼睛适应好光线以后再次走到窗边,用肉眼寻找望远镜里看见的那个房间到底在对面的哪个位置。
没多大一会就找到了,是对面那栋楼三楼东边拐角处的房间,虽然只是昏弱一点光,但仔细看的话是能够发现的,我想刚才那里应该没有点蜡烛所以在院子里检查的时候才没注意到,当然也有可能是角度被遮蔽。
这时候追究这个好像没什么意义,眼下重要的是搞清楚那屋里到底住了什么人,为什么代芙蓉要费如此大的心思关注,特地选这个房间还换上窗帘和新的门锁,购置这么高档的偷窥设备。
我回到望远镜前面,再次把眼睛贴上去,然后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响,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
望远镜里的画面变了。
有个披头散发一身黑衣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了画面里。
那女人站在那间屋子的窗户边,一动不动,像个纸片剪出来的影子,身上的衣服其实未必是黑色的,只是蜡烛的昏光下辨不清楚颜色,加上某种无意识或者潜意识,最初的一刹就认定了黑色的衣服和没有血色没有表情的脸,是只披头散发的女鬼,吓得心脏都停跳几秒,觉得世界真是离谱,想什么就来什么,不想什么也会来什么。
我按住砰砰跳的胸口再次将眼睛凑到望远镜前面,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口凝望外面深沉的夜色,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像尊蜡像似的,完全没有发现在不远的地方,有人正在窥看她。良久,她转动身子,走到床边坐下,拿起一件衣服搁在腿上细心地缝补起来,突然扭过头往后面看了看,又继续缝补,隔会又朝后面看看,一系列动作很不协调,看着特诡谲。
十几分钟后,那女人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蜡烛,绕过床,走到墙边,然后光线突然暗掉,紧接着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突然亮起,原来她在连接两个房间的墙上开出了一扇门,可以直接从这个房间走到隔壁的房间,远远看去,像是穿墙术,很有点吓人。
女人擎在手里的蜡烛照亮隔壁的房间,一样的格局,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脸盆架、橱柜、箱子什么的。女人走到橱柜前打开柜门,把手伸进去拿了点什么出来,然后关上柜门,又走回之前那个房间,把蜡烛放回原处,接着走到床边,将手里拿的东西往床上递去。
我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那屋里还有第二个人在,就躺在床上,我怎么都想不到床上那一摊奇形怪状颜色可疑的东西会是个活生生的人,刚才只当是一大堆衣服随便扔在那里,压根没多想,直到黑衣女人从隔壁房间的橱柜里取来什么东西递过去,床上那摊东西动了动,伸出手接,我才骇然发现,真的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但一定不是正常的人。
我咽口唾沫,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床上那个人身上去,可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到底是男是女,甚至分辨不出脑袋在哪脚在哪。床上根本就只有怎么形容好呢,就像是有人往地上吐了口痰,随随便便溅出了一个形状。或者就好像是女娲造人的时候不用心,随便往地上甩了块泥巴,溅出来个不成人形面目模糊的影子。
可那影子正正经经是活着的,有呼吸,会动,甚至会说话。现在我总算明白那个黑衣女人不时转过脸去往后看所带来的不协调感是什么了,是床上那人跟她讲话,她停下手里的活微微侧过身去仔细听。之前多不知道床上还有人,所以觉得她的动作很奇怪。
心里的感觉越来越糟,越来越糟,越来越糟,并且渐渐明白过来到底糟在什么地方,于是本能地想拔腿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偏偏两条腿不听使唤,像钉在地板上了似的一动不能动。
我无法呼吸。
152、记忆里的画面()
很长时间以后——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我不知道,反正感觉上是过了很久,眼前的画面和这寂静阴森的环境把我的意识弄混乱了,仿佛空气都是凝滞的。
这长长的时间里我一动不动盯着对面房间床上那摊东西看,眼皮子都不敢乱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关键的情况。
我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出现我记忆里的画面。
千万不要。
终于,床上那个人——或者说那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突然动了起来,先是昂起上半身,像是坐起身子。这样我就看清了他脑袋所在的位置,以及粗略的样子:一个不规则的、凹凸不平的球体,直接粘在身体上,没有脖子,而那身体也是极度畸形的,看不清楚手在哪里脚在哪里,只圆滚滚的一长条,像个巨大的蚕宝宝。
怪物。
真的是一只怪物。
所有不好的回忆都瞬间浮现在眼前,江城,李家后院某条巷子尽头的低矮房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张五官扭曲的脸,嘴巴张得那么大,几乎占据半个脑袋,仿佛嘴巴附近没有骨头撑住,想撑多大就能撑多大似的,脸色蜡黄,神情狰狞,眼睛里没有黑眼珠,只有一片混浊的像是脓液样的颜色,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就跟做梦一样,措手不及就血流满地,起先我以为是条长着畸形人脸的巨大蟒蛇,打斗起来才发现它还长有人类的手和脚,指甲长而锋利,只是萎缩得很瘦很短,不起什么作用。它充满怨恨,不停不停喘气,喉咙里面发出咝咝的声音,像蛇一样滑行,像蛇一样用嘴攻击,张嘴能吞进一个人,等我缓过神来以后,周围已经到处残尸,除了我以外,院子里唯一还活着的,是一个怀着孕的女人,我记得我当时满脑子唯一的念头就是护她周全,无论如何要护她周全,因为她怀着身孕。
这就是我对“江城”两个字极度过敏的原因,噩梦样的记忆,现在想起来都还冷汗涔涔手脚冰凉。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多年前了,深秋的季节,院里有棵银杏树,风过树枝时有飒飒的响声,漫天漫地都是金黄的叶子。现在一瞬间,三十多年前的血腥记忆突然全部苏醒过来。
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在一只望远镜里,再次看见那只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梦里把我吓得大汗淋漓的怪物。
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我不确定现在看见的这只怪物就是三十多年前在江城看到过的那只,或者还是另外一只,望远镜里看不清楚细节,况且就算看清了,也未必能有多大作用,我对这样的物种没有半点了解。
那怪物又动起来,扭着身体像蛇一样滑下床,滑向梳妆台的位置,伸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撑着凳子从桌上取了点什么东西,呆站两分钟,慢慢地又滑回床上去躺着。
我注意到梳妆台上没有镜子。
原本镶镜子的地方是空的。
过了一会,突然起大风,把半掩的窗帘吹得飞起来,那个正常的黑衣女人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然后关上窗,把窗帘也拉上了。
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颓然往后退了一步,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呼吸都乱掉节奏。
代芙蓉用夜视眼镜是为了不点灯,不点灯是为了不让对面楼里的人发现这边有光,发现自己被窥视着。
之前看见屋里有望远镜那会,我以为代芙蓉窥视的对象应该是逃犯一类的人物。他是记者,为报道新闻追踪逃犯也在情理之中。但现在看来,明显不是这么回事。他可能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是那种一旦公之于众就能搅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人体的秘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代芙蓉在暗中追查的事情,恐怕也就是我一直在追查的那件。
莫名其妙就不谋而合殊途同归了。
望远镜里窥视到的那只像虫又像蛇的怪物,不管怎么说,应该是个人,可能是天生畸形,也可能是后天发生了什么突发的情况才变成那样的。代芙蓉不知道怎么发现了它的存在,于是挑选对面楼里这间屋子,对它做着秘密的观察和记录,目的也许是想找出它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根源,就像我一直在寻找致使我的身体如此复杂而诡异的原因一样。
我和代芙蓉的生活目标就这样有了明确的交集,于是那种被束缚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严重,可以想见事情正在以一种强大又古怪的逻辑令人吃惊地发展着。
我想,背后一定有人为操纵的因素,否则不会这么多与事件相关的人莫名其妙就聚集到一起,像被网兜住的鱼一样。
可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能耐操纵如此庞杂一张网?让如此多的人不知不觉都往网里钻?
我想,除了上帝应该没人能够做到。
所以换个角度考虑,觉得更可能是事件本身在发生作用,是事件在我们的生活里围织起一张网,将很多很多彼此关联的人物汇集到了一起,比如我,比如小海,比如老懒,比如代芙蓉。
哦,还有黎绪。
黎绪怎么的也脱不了干系。
我离开望远镜,走到窗户边,望向对面的房间,微弱的蜡烛光在窗帘上水一样摇曳。我在犹豫要不要过去那边探探情况,但很快否决掉这个念头,一是太清楚那怪物的功击能力,搞得不好丧命也不一定。二是怕打草惊蛇,转个身的功夫他们搬到别的地方去,我再要想找的话就难了,所以得慢慢来,最起码也得先跟代芙蓉碰上头,问清楚情况才能过去,而且还得先做好周全的准备,避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倒霉结果。
对面窗户里面盈盈的那一点烛光突然灭掉,天地归于漆黑,我像突然从梦里醒来样看看时间,已经四十多分钟过去,早就超过跟小海约好的时间。刚才说好半小时见不到我就跑,然后报警,恐怕她已经报警,这会警察正往这边赶。所以赶紧拉上窗帘往外走。
门刚拉开,突然一大团东西往我怀里扑来,我惊跳着往后退又往旁边跳了一步,立刻弄清楚那团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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