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艰难地咽下口水,然后用力吸一口气,表情变得有些扭曲,看得出我的话勾起了他藏在记忆深处一些不愉快的画面,想压又压不住,所以表现得有些狰狞。
我停顿着,不再继续往下说,等他们说点什么。我喜欢现在这种状况,有种大局在握的感觉,至少在气势上,我和他们,不像从前那么力量悬殊了。
好一会,楼明江才稍微缓过点劲来,用近乎痛苦的声音说:“我们以为那些都是死人。”
我摇头:“不,肯定不是死人。死了就没有用了。当然也不是活人。虽然我没亲见看见过,但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活死人应该都被泡在一种看上去是透明,实际却有点微蓝色的液体里吧?那些液体剧毒。”
何志秦的脸色越来越青。
我接着说:“1999年,河北曾有过一则新闻,说是掘开一个疑似清朝的群葬墓,没有任何陪葬品,只有十具敞开的石棺,里面的尸体宛如活人,都浸泡在一种透明的不明液体里。后来墓群坍塌,只有两人生还。你们单位的林奇亮教授曾在一篇论文中引用了这个事例,来论述古人在保存尸体方面的技术远远超过现代人。”
楼明江说:“对,是有这么篇论文,我读过。”
他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苍茫微凉的一点苦涩笑意,仿佛我又不小心触动他记忆深处某些不愉快的画面了。
120、局面在慢慢打开()
他们都不说话了,三双眼睛全部盯在我脸上。
楼明江跟何志秦两个人时不时就会显得激动,只有吴沙的情绪一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他还和之前一样在悄悄打量我,神经紧绷,带着点莫名的恐惧,我感觉不出他到底在害怕谁,或者害怕什么。
我很老实地告诉他们:“我其实只知道一些事情和一些药草的名字、药效、特性之类的,对于里面的逻辑关系以及物理化学生物反应什么的,完全不懂,所以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石棺里的那种液体能够把活死人的身体保存得那样好,而且在心脏和呼吸都停止以后,还能保证他们继续进行新陈代谢,我全都不懂。但我知道,乌获是以人体为生长环境的,鲜活的人不行,死透的也不行,必须得是植物人一类的才可以。我从乌获的存在推断陈家坞的某个地方有活死人,一点都不困难。”
他们死死盯着我,等我继续往下说,我却卖了个关子,停下来站起身给自己换了杯茶,好好地喝了几口以后,才抬头望向楼明江:“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起过银贝梗吗?”
他好像虚脱得连点个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气氛越来越凝重,甚至有点诡异,何志秦表现出一些阴戾的情绪,还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他们却对我太不了解而恼火,好在我内心不那么弱,至少在气势上很能撑住。
我跟楼明江说:“你上次跟我讲,银贝梗的花液非常特殊,常常有各种细菌和寄生虫。我们也讨论过利用花液来培养某种专门生物的可能性。当时你觉得不可能,或者没有跟我说实话,我也就没多想,但现在,我们也许应该往可能的方面想想了。”
楼明江跟何志秦异口同声问我什么意思。
我没急着回答,而是起身走到隔壁办公室,把车钥匙给小海,让她下楼去车里把后座那些材料拿上来。她接过钥匙一声不问走了,长长的走廊里一个迅速稳健的背影,脚步声很轻,感觉她像只丛林野兽。
看小海拐过墙角消失不见以后我回原来的位置坐下,把“上帝之手”连环案里几个受害人鼻腔中都有奇怪的、经省公安厅鉴证实验室和相关专家测定为某种不明生物的培养基的粘液,还有尸体脑部的积液等情况一一说给他们听。
三个人都跟见了鬼似的看着我。
何志秦着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嘴角奇怪地抽搐了几下,把目光望向楼明江。
楼明江没反应,还是像看一只鬼样看着我。
我耸耸肩膀歪歪脑袋问他们:“你们不是从乾州市弄来了一个叫白慈根的男人的尸体吗?解剖中有没有发现一样的情况?”
楼明江点头:“有,我们的专家也说是某种生物体的培植液,但实在研究不清楚到底是哪种生物体。”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猜,这种目前不能明确的生物体,就是实现灵魂寄生的最主要原因。乾州市连环案里除了没有来得及解剖的白慈根以外,其他几具尸体鼻腔内都发现成份一样的粘液,脑部也都程度不同有积液,我相信他们死前都跟老张头一样,被凶手‘变’成了成冬林,也就是把成冬林的灵魂装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又犯了老懒捏出的那个毛病,容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有时候所谓的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对方未必是故意的,只是神情言语方面会触动我不自觉地说去说去,比如刚才他们听得那般认真,受到的震憾不亚于经历了一场可怕又不可解释的灾难,我看着他们表情和眼神就觉得应该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
于是就这样越说越多然后后悔起来,直在心里骂自己蠢,一点都不晓得掂斤拨两算,实在挺沮丧的。
小海把资料拿来了,就是之前我从乾州公安局专案室的桌子上拿来的验尸报告、粘液检测报告、照片、脑部扫描图等等等等,全部拿给他们看,把王东升讲的那些复述一遍给他们听,同时暗中观察三个人的反应。
他们仍是震惊极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恐惧,特别是吴沙,头发里都渗出了汗。
我想,既然他们遇到过和老张头相似的案例,一定也对他们做过脑部扫描,现在有这样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
看着看着,何志秦突然轰地一下站起身走到外面去了,空洞洞的脚步声在深长的走廊里面回荡。走出挺远以后,突然喂了一声。
原来是打电话去了。
肯定在跟他的上级联系。
嗯,我越来越喜欢这局面了。
然后我偷眼观察楼明江和吴沙两个人。
我觉得吴沙看上去很是有点阅历和来路的样子,甚至可能经历过生死危机的事,虽然长得粗犷,还带着点凶相,但说到底,本质还是纯良的,没有太多的歪歪心肠,再怎么刻意沉稳刻意老练,也摆脱不了骨子里的东西,目光经常像个不经事的小孩般纯净,好像自知没有跟高智商者过招的能力,所以面对在场的所有人都表现出一种简静的意思。
可好像又未必真就这么简单,好几次,真的有好几次,他暗暗打量我,眼神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深沉不定的忧虑之色。
而楼明江这个人,之前觉得没什么,但是这次会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他似乎很难把握。
何志秦去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回来,脸上有种介于愤怒与恐惧之间的表情,好像刚刚跟什么人大吵过一架,给人一种天要塌下来了的感觉。他坐下抽烟,很长时间不说话,楼明江想问他怎么回事,因为担心是我不能听的话,所以猜疑着没问,而吴沙的表情,是压根没想问什么,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吴沙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眉宇之间有隐约的疑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他很想不通似的。
连着抽掉三根烟,何志秦才抬起头来看我,问我还有没有别的发现,或者知道些别的什么。
我没有急着摇头,而是微垂下眼睛拧着眉毛装出一副很认真在思考的样子,好一会才慢慢摇头,说:“也许可能是还有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我想,如果你们能提供些资料给我,说不定能帮助我拓宽思路。”
他阴着脸不说话,不过看得出来,他正努力压抑住的怒火不是冲我,应该是冲刚才他在外面打的那通电话,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是,局面肯定是在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好在我很无所谓,兀自喝着茶,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要怎么做。
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只传说中的“上帝之手”,找到他就能弄明白那种神奇的寄生行为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把灵魂从一个人的身体内取出,复制成若干份,分别置入不同人的体内,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但偏偏又是非说服自己相信不可的现实。
必须找到“上帝之手”,这是通往真相最直接有效的途径。
何志秦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问起黎绪。
他说:“就是上次你在楼明江手机里认出的长头发大眼睛看上去很冷漠的漂亮女人。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她?”
我点头:“有,后来又见过两次。”
他问我知不知道黎绪现在在做什么,住在哪里,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迅速思才权衡,决定全部给他否定式的回答。不,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些什么,不知道她住哪里,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真正的一问三不知。
几问几答间我发现,楼明江和吴沙两个人听得很认真,目光灼灼望着我,神情里面的迫切似乎是因为关心那娘们的样子。
我一系列否定,何志秦就没什么话好再问了。紧接着楼明江开口问过来,问我几次看见黎绪她的状态怎么样,好不好。
我歪着脖子抿着嘴点头:“嗯哼,我看她挺好的,跑起来比贼都快,根本追不上,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能跑的。”
楼明江还想问什么,嘴唇颤了几下,却又没问出来。可能因为忌讳什么,也可能因为不知道该问什么。
于是我就考虑,也许可以稍微多跟他们说一点黎绪的事,借她的力量跟他们多套点近乎,毕竟,我能从这几个人的神情和态度中感觉出,他们跟黎绪的交情绝对很深。
我看着楼明江问:“黎绪以前抽不抽烟?”
他见我主动提起黎绪,眼睛亮了亮,忙忙点头说:“抽,抽烟的,劝她戒一直也不肯。”
我又歪着脑袋抿嘴点头:“嗯哼,现在也还抽着呢,烟瘾大得跟个老巫婆似的。”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想起黎绪抽烟的样子,再联系眼前几个人对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就觉得黎绪那样的气质和气场,绝对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普通人的生活能练出来的。
那是一种参透生死之后的垮气,就是那种“我连死都不怕还能怕你们这些个芸芸众生”的嚣张态度,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透着痞味,同时又是参透生死的狠劲,大概死神找上门来都会被她刻薄两句然后气得扭头走掉,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121、非常像()
和黎绪有关的其它事情,我都不想跟他们讲,身上一股尸臭味啦,在调查梁宝市的命案啦什么的,觉得不必要告诉,因为虽然能从这三个人的言语神情里读出他们跟黎绪的交情不浅,但也能感觉出他们之间关系很微妙,有种奇怪的紧绷感。
我很在意为什么他们跟黎绪有交情,而且明摆着很关心的样子,却不知道她的下落,连近况和联系方式都不晓得。
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就是黎绪在躲他们,或者说躲他们中的某个人。
这就有问题了,意味着我在跟他们打交道的过程中,也得十分小心才行,千万别掉坑里。
楼明江起身去卫生间。
他刚走开,何志秦的手机响,他看一眼屏幕,大步流星走到外面去接,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我心里有感觉,他现在接的这个电话,会把我们的进展往前推一推。
说到底,何志秦也不是最大的官,做不了重大的决定,他上面还有人,事事都得汇报和请示。
会客室里只剩了我跟心理医生吴沙两个人,突然想着,既然他看上去那么单纯安静,要不干脆问他点什么,起码可以试探他的深浅。
先从不那么敏感的问题问起吧。
我友好地朝吴沙笑笑,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他:“哎,你知不知道楼明江跟黎绪是什么关系?他好像很关心黎绪的样子。”
吴沙点点头,回答说:“黎绪救过楼教授的命。”
我露出恍悟的表情,说:“哦,那是难怪。”
紧接着又露出疑问的表情:“既然这样,他们的关系应该很深吧?怎么还要来问我黎绪的联系方式和近况?”
他很实在地回答说:“黎绪失踪两年多了,我们找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心里一跳,果然!脸上却不动声色,还在顺着话题聊:“要死了,好好的大活人也能失踪?我看她行动自由得很,不像被人控制的样子。”
吴沙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我还想再问得更细些,比如黎绪的身份、背景、在这些事情中间所扮演的角色之类,但突然发现吴沙目光闪烁神色不定,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同时又担心何志秦和楼明江他们回来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所以特别紧张。
看他紧张成那样,我也紧张起来,生怕错过这个难得的独处机会,赶紧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当。
吴沙扭脸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将身体稍微朝我这边凑过来些,很紧张地压着声音说:“我听他们讲,你父母很早的时候去世,就跟着爷爷过活,几年前爷爷也去世了,现在只剩你一个人?”
我感觉到他即将要告诉我的话,一定跟我的身世有关系,不由很着急,也把声音压到最低限度,掏心掏肺跟他说实话:“我的户籍资料和各项手续的证明上是那样写的,但并不一定,事实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可听人说,我妈妈还活着,而且,我爷爷也未必真的死了,所以我才想尽办法跟警察搭上关系,想查明白自己的身世和妈妈的情况。”
他犹豫着问我:“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吗?兄弟姐妹之类的?”
我摇头:“没有。”
他不说话了,两只手紧攥在一起,表情很痛苦。
吴沙说的话和他脸上的反应在我心里激起三层浪,我脑袋里猛地冒起一个疯狂的猜想,然后近乎哀求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近半分钟才终于开口,一鼓作气说:“我是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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