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个最合适、最恰当的时刻。
她沉浸在往事的悲伤中,没有注意到我表情里面的挣扎和犹豫。我整理一下思路,问起她关于她这些日子心心念念想查的那两个地址,乾州市的北排沟和江城的陈家坞。
她跟我说是从她爸爸妈妈卧室的床下侧一个隐蔽的小抽屉里找到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两个地址。
这个她之前就跟我讲过,还给我看过那张旧纸条,但她想不起任何跟这两个地址有关的往事。
然后她讲了更多关于她父亲在木匠活和手工艺上面的事情,说他不忙的时候就在家里做这做那,大到桌子、床、箱子,小到木珠串着的项链、手链、把硬币溶化了做成小小的指环、在鱼骨上雕刻花鸟图案,等等等等,综合来说是个顶了不起的民间艺术家。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爸爸做的东西,不管是木器还是骨器或者金器银器,都常常藏有一些巧妙的机关,比如把柱上三颗呈正三角的钉子同时按进去,能打开一个小小的门,里面藏了六百块钱;再比如他做的铜水壶有一明一暗两个用法,同把壶中可以倒出酒也可以倒出水;还有以前她父母睡后来她自己睡的那张木架子大床也藏着几个机关,她有次也不知道无意中碰到哪了,就弹出一个小小的抽屉,虽然里面什么都没有藏,还是够她惊奇了很久。
她小的时候常常绕在爸爸身边转,耳闻目濡,加上他似乎有意调教,所以能发现家里很多东西上面都设置了机关。
爸爸失踪以后,她像挖掘宝藏一样小心翼翼研究家里各种器物,想从中找到父亲留下的线索,床抽屉里发现的那张写有两个地址的纸条是唯一看上去有点价值的东西。
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她努力存钱,并且适时又适当地抓住了付宇新他们去镇上办案的机会来到乾州市,想看看爸爸是不是在那个叫北排沟的地方,或者是不是能在北排沟找到父亲的亲戚朋友之类的,如果落空,再转道去江城,看看会不会在陈家坞。
这是她仅有的两个希望。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看我,说:“你别忘了,忙完这边案子,要开车带我去趟江城的。”
我郑重地点头,心里又开始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她陈家坞已经变成鬼村这件事,纠结了一会,决定还是等查到北排沟的消息以后再说吧。如果能找到北排沟,并且能在那里找到什么重要线索的话,陈家坞变成鬼村的事,就可以不用太伤感了。
然后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心想所谓的命运多舛前路未知,大概就是指我和她这样的人,往后看一片漆黑往前看一团迷雾,似乎非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才能存活似的。
我把电视打开,想让里面欢快的声音冲淡掉空气中的悲伤,而且也确实起了作用,打开的频道正在播熊二和光头强,小海的目光一下就亮了,注意力瞬间被电视吸引过去大半。
这是个缺失童年的姑娘,现在用看电视的方式恶补,挺好。
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还是慢慢地聊天,我问她有没有害怕的时候。她看着电视说怕什么怕,人世一遭,活一天赚一天的事。我听这话好有哲理,便笑了,问她有没有什么梦想。她说什么梦想不梦想的,都是你们这种不愁吃穿的城里人作出来的妖,我这样的人,能吃饱穿暖有地方睡觉,再有个电视看,就没什么好求的了。
气氛突然变得很好,不那么悲伤,也不是很淡漠。聊着聊着,话题就远了碎了,随便什么都聊了,家长里短,成长路上吃过的苦,还有将来的打算,等等等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当不得真也当不得假,感觉真是融洽,有点脱离实际甚至飘飘然做起天真的梦来。
我用商量的语气跟她说:“要不干脆我们什么都不管了,跟你回老家去,到镇上买个沿街的店面,随便开一间饭店也好杂货店也好,打发日子玩,能赚钱的话,一人一半分,你说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两只眼睛盯在电视荧幕上,权当没听见。
我想她可能不想回老家,所以换了个打算,说:“那这样,等回头空了,我跟你回去把老家的房子卖掉,然后彻底搬到城里来住,做城里人。你要是乐意呢,就跟我一起住这个房子,要是不愿意呢,我贴点钱给你买个别的房子也乐意,然后我们找个店面开”
我话没说完就被她给硬生生打断。
她说:“不行。”
我愣了愣,心想这人好没礼貌而且好奇怪,明明都是让她赚便宜的事,还拒绝得这么干脆。
小海还是盯着电视,不轻不重地说:“我爸只是离家出走,不是死了,等哪天他想开了肯定会回家,我把房子卖掉,他以后住哪?我跟着你做事是因为你跟警察熟,在公安局里进进出出很方便,我能借你点光查查我爸在哪,何况你又给吃给穿给钱花,我没道理不占这个便宜。等找着了我爸,你是你我是我,没那么多将来好打算。”
这些话就跟兜头泼了我一盆冷水似的,搞得我半天反应不过来,而且觉得很受伤,想自己掏心掏肺对她,都愿把家产分她一半了,她就给我这样一个“你是你我是我”的态度。
本来我还想趁着今天感情好,多打听点别的情况,比如她那身功夫是跟谁学来的,可对话进行到这个地步,就没法往下问了。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十分确定她到底有多能打,或者是不是有招式,只是几次紧要关头她那毫不拖泥带水的防备兼进攻的状态,还有在公安局里偶尔闪现的某种带有强烈警惕色彩的眼神,没训练过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聊不下去了,看看时间也很晚了,随便找个台阶下,呵呵哈哈把刚才那阵尴尬度过去,一起关窗锁门闭灯然后往楼上走。
我刚才下楼的时候,书房的灯和电脑都没关,小海想进去关,我想了想让她先上楼,说我还想再查点资料。
她一声不响上去了。
在刚才之前,我都很喜欢她那种不多问不多响的顺从劲,觉得里面有绝对的信任成份,但刚才她说的那席话让我觉得她所有的顺从,不过是因为她有所求而我有所给。
挺伤心的。
我重新在电脑前面坐下,打开搜索引擎,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输入修叔叔的名字和特征。
我知道修叔叔跟我们一样,换一个地方生活就会换一次名字,有时连姓都换,所以刚才特地问过小海,她说她爸叫修常安,镇上人全都叫他的名不叫姓,有些人还以为他本姓常。
所以,我检索的时候,输入的关键词是:常安、男、胎记、花桥镇。
按下回车键,马上就搜到一个页面,并且附带着修叔叔的照片。
是张年代很久远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修叔叔微微笑着,眉眼间有深沉的人世温暖。
我看着,心里一阵刺痛,因为想起前几天做的那个噩梦,修叔叔死在我的梦里,神情很悲伤。
这个网页的内容是寻人。
65、空号()
网上这则寻找修叔叔的启事里列出的体貌特征中只有身高、体重、五官特征以及右耳朵下面有胎记这几项,没有具体年龄,没说哪里人氏,但有写1993年至2000年间在乾州市花桥镇的金福村生活,后下落不明,望知情者联系周先生,有重酬。
后面留了个138打头的手机号码。
我下意识拿出手机想拨那个号码,但马上控制住情绪,先仔细研究了一下这篇寻人启事,是个内容和点击量都少得可怜的小网站的民生论坛里面的贴子,大概是个人制做的,为了扩充内容,到处转载文章,不过很有公德心,不仅注明出转载字样,还贴了原贴链接。
可惜原贴链接点进去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一张找不到内容的空白页,可能是发布寻人启事的主人自行删除,也可能是那个网页的原域名到期没有续费过期了。所以除了从刚才的页面上看出寻人启事是2001年12月转载的以外,别的没什么线索。
附在启事后面的照片值得仔细看,是张很老旧的黑白半身照,修叔叔的面容非常清晰,国字脸,双眼皮,头发茂盛,神态慈祥,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是个拘谨的笑容,身上穿着件款式很老的棉袄,可见照片有些年头了。至于脖子里面的胎记,因为光影的缘故,基本看不清楚。
看完照片再回头去看文字,想不明白这则启事对于胎记的描述怎么会如此笼统模糊,只说左边耳朵下有胎记,却没有写明大小、形状和颜色。难道是发布启事的人自己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不清楚?
或者还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故意写得这样含糊?
我脑子乱得发疼,把前面查到的另外一则有镰刀形状胎记的寻人启事还有那则认尸启事都找出来再仔细研究一遍,发现那两处关于胎记的文字描述相当清楚,偏偏只有找修叔叔的这则启事模糊,感觉就不太对劲,似乎发启事的人在故意回避。
我仰靠在椅子里看天花板,长长久久地发呆,想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错综复杂的纠葛。
坐了近半个钟头,回过神来,又想拨留在网页上那个手机号码,想了想,忍住,然后,慢慢地、轻手轻脚走到楼上小海的卧室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却敲不下去,一时间定格住,很犹豫。
我是在想,敲开了这门以后,到底要怎么问才能不至于吓到小海或者惹她太伤心。
结果没等我想好,门突然就开了,反倒吓我一跳,没有心理准备,调整不好脸上的表情。
小海睁着双漆黑的眼睛站在暖黄色的灯光里沉静地望着我。我刚才压根没听见里面有脚步声,也就是说,我在门外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她也正好站在门里犹豫要不要开门,很同步。
她张张嘴,欲言又止,但马上又急急地张开嘴,问我:“你是不是在查我爸的事?”
我惊了一下,没想到她能如此敏感,但这样也好,不用犹豫了,直接点头问她:“你有在网上发过寻人启事吗?”
她也是聪明人,立刻明白我查到什么了,脸色有点重,但故意掩饰住,只很冷淡地反问:“你看我像那种会用电脑的人吗?”
说着话,她已经急步往楼下走了,我飞快跟上,一起走进书房,拉椅子给她坐,把刚才那个网页打开给她看。
猛在电脑屏幕上见到父亲的照片,小海很受震憾,差点掉下眼泪,但使劲忍了忍,硬是强行把眼泪憋回去,并且很好地克制住情绪,仔细把内容看完整以后问我:“能不能查出是什么人发的?”
我摇头:“是转载的启事,原文已经没有了,查不出来。”
她又问:“有没有打过这个联系人周先生的电话?”
我说:“还没有,就是想跟你说了然后我们一起打。”
她深吸口气,望着窗外咬了会嘴唇,才转过脸来跟我点点头,意思是她准备好了,可以打了。
我小心翼翼地补充一句,说:“别抱太大希望,很多年过去了,就算能打通也未必是这个周先生了。”
她又点头,表示明白。
我这才打开扩音开始拨号码,虽然知道联系上本人的希望不大,但心脏还是砰砰跳得厉害,毕竟这是目前最直接的一条线索。
命运果然很残酷,电话那端直接是麻木的机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这回小海没能忍住,两大滴眼泪啪地落在桌面上,砸得我心里一疼,手都颤了。
太不甘心,所以又拨打一遍,确实是空号,没有一点余地。我忍住自己的悲伤和失望,轻轻拍小海的肩,安慰她说找个机会让局里的人帮忙查查,看发这个贴子的时间段里,这个手机号是谁在用。
说完觉得不妥当,怕给她空茫希望,到时候查不出会更难过,所以只好绝望地补上一句,其实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用处,那时候买手机号码大多都不需要用身份证登记。
她默默然不响,眼睛盯着网页上她父亲的照片,盯了很久,突然说:“这张照片我没见过。”
我靠近一步,和她头碰头看照片。
小海凝神盯着照片说:“家里有几张我爸的照片,要么是跟我妈合照的,要么是跟我合照,再不就是三个人的全家福,而且都是彩色的,这张照片,我从来没看见过。你看这张照片,黑白的,很旧了,还有折过的痕迹,这得是多少年前拍的?可照片上我爸的样子”
说着说着,她突然嘎然而止,有点舌头不小心碰到了某个不该碰的地方,心里惶惶然,赶紧闭嘴要紧。
她被脑子里面的疑惑吓到了。
因为很明显,网上这张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黑白照,看上去起码是三十年四十年前,然后用扫描仪扫进电脑,在容貌上做了些技术性的修复,原照片上的折痕、卷边、泛黄都很严重,如果深究起修叔叔身上那件棉袍的款式和质地,大概还得把时间往前推几年甚至几十年。
可是照片上她爸爸的样子,跟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不同,就好像在拍完这张照片又过了很多年的时间,他都没有老掉半分,仿佛完全脱离出了时间轨道一般。
我心里一阵大乱,原本因为悲伤的缘故,手就微微发着颤,现在加上紧张的原因,颤得更厉害了,想说点什么,硬是张不开嘴。
但是很快,小海恢复正常,脸上受伤和疑惑的神情不见了,我心想,她肯定给自己找到解释这个不科学现象的理由了,也许认为照片是因为受潮或者没有妥善保管才显得那么老旧,也许觉得父亲失踪时她还太小,记忆有所偏差,诸如此类都有可能,总之,我想她一时之间肯定不会去考虑她的父亲也许是个不老人精这种可能性。
可偏偏她最不愿意相信的情况,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在想,也许现在可以把一切告诉她了。
可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小海突然望向阳台的外面,慢慢地说:“又下雨了。”
突然从她爸爸的事,转到了天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