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说“对,这是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但这样的思维方式解释不了四桩案子里面的层层疑点,所以我才会往非正常的路子上考虑。”
说着,我往前倾了倾,特别认真地问他:“哎,谭副队长,你有老婆吗?”
他呆了呆,正色说:“我就是打个比方。”
我也很正色:“我就是问问你有没有结婚。”
他看我不像是随便问问就翻页不提的样子,只好回答:“没有。”
我蹙起眉头“咦”了一声,很嫌弃的样子,说:“你看你一大把年纪,怎么连个婚都没还结?”
他阴着脸说:“不用你管。”
我笑起来:“我是好心呀。”
他翻我个白眼:“你犯不着对我有好心。”
我故意逗他:“哎,没有老婆,女朋友总该有吧?”
他有点烦了,把脸扭到旁边,回答说:“没有。”
我死缠在这个话题上不放,说:“哎,局里单身还没嫁的姑娘多着,你平时多留几个心眼,或者”
谭仲夏见我得波得波没完没了,有点不耐烦,想要起身走开。我看他是真不想开这个玩笑,所以赶紧识趣地收住,把话题扯回到案子上来,问他能不能暂时同意我的分析,并从这个分析上跟我一起头脑风暴,看看能不能从中挖掘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他重新坐正,毫不犹豫说:“行,那我们就来讨论我们手里这四桩命案的凶手到底是以什么标准选择复仇替代者的。我昨天又把四个受害人的资料放在一起仔细研究过,查了又查比了又比,除了品行不端这点以外,他们再没有任何别的共同点,没有共同的朋友、经历、背景,然后在年龄、性别、学历、祖籍等各个方面,都没有相似甚至搭一点边的关系。照这样看,凶手仿佛是随机选择目标做复仇替代品的是吗?不对,不是随机的。你想想,‘开膛案’、‘砸头案’、和‘火烧案’三个受害人都是乾州本地人,为什么偏偏‘七刀案’的受害人郁敏却是梁宝市人?从我们对郁敏的调查结果看,她生前跟乾州市没有过半点瓜葛,却突然来到这里,刚下火车就被劫走,明摆着是凶手特地跑到梁宝市将她骗过来杀害。所以,凶手绝对不是随机选择目标的,否则为什么不就近在乾州找一个人渣?乾州哪里只有三个人渣没有第四个了吗?”
我怔怔听他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只要认真跟谭仲夏聊天或者分析案情,我的三叉神经都会痛上几痛。有时候是因为他扯得不着边际,有时候是因为他隐藏的气势太咄咄逼人,这回却是因为他头头是道又一针见血,把我原先以为可以解释通的案情又戳出个巨大的疑点来。
是呵,为什么其它三桩案子的受害者都是乾州本地人,偏偏还有个郁敏却是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梁宝市人。凶手费劲巴拉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把她骗到乾州市来杀害一定不是偶尔为之。
而是必然。
也就是说,郁敏是必须杀害的对象。
也就是说,老懒的分析可能是对的,这四个受害人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凶手随机找的复仇替代品?
我感觉我的脑子快要炸掉了。
谭仲夏盯着我的脸,又没表没情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我那自以为坚如城墙却随便吹口气就稀里哗啦坍塌掉的论断。我看不惯他那样,便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问他有什么收获。
他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说:“不能算一无所获。”
我表示洗耳恭听。
他说他之前安排大批警力暗查乾州市内可疑的团体和人物,一举端掉三个传销窝点一个诈骗团伙还有两个利用网络社交平台进行卖淫的团伙,收获算是颇丰,可惜都跟要查的案子没关系。
我表示一脸黑线,想嘲讽他几句,怕他生气,还是作罢。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下去,我听见小海在走廊那端玩她手机里面贪吃蛇游戏的声音。
十多分钟以后,谭仲夏才重新开口,问我有没有从凶手这个点切入进案情做过分析。
我问他是不是指对凶手做行为侧写。
他点头。
我说:“我试过,但作用不是太大,因为不确定凶手到底有几个人,所以侧写出来的内容很混沌,什么样的因素都有。”
他让我讲讲看。
我就详细地讲给他听,单从“火烧案”的现场看,凶手应该是个体格魁梧力气十分大的男性,否则没法搬运体重两百多斤的受害人,但从连环案的角度去分析,因为凶手不止一个人,可能几个人合力搬运,所以这个侧写不确凿;“开膛案”的凶手情况比较明确,从现场的脚印,能确定至少在凶案发生的地点,他是单独行动,接应的同伙可能在离现场不远处的水泥路上等。也就是说,凶手团队里有个身高在170公分左右,体重在130斤左右的男性,胆子小性格懦,是拥有正常生活并且习惯循规蹈矩的人,那桩命案应该是他一生中最难磨灭的事件,估计会对日后的心理造成很大创伤,当然这个不在目前分析的范围内;另外,我仔细看过“七刀案”尸体上的创口,基本平整而且都不是太深,没有将肉豁开或者用力过猛的情况,所以认为应该是个沉着冷静做事仔细且有一定控制能力的女人;“砸头案”的情况比较难说,不论是从伤口还是从现场都没有能对凶手进行侧写的线索,调查报告里面说尸体旁边有一枚镶钻的枫叶形胸针,但那有可能是原本就在那里的,与案件无关,或者更有可能是凶手故意扔在那里的。
谭仲夏很认真地听。
而我一边在讲着的时候,一边脑子里又在飞快地思考,我想到每个命案现场都留有的那些似乎很有关系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的物证,女式披风、凶器、脚印、胸针等。
我从最开始就觉得那些东西不是随随便便出现在现场,或者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而是一种精密的设计,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我越想,思路越清晰,脖子后面的凉意也越深,简直能感觉到阴风阵阵。
对,所有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每个犯案的地点、受害人的死法、命案现场遗留的物件,所有这些都是设计好了来的。
有人在第一桩命案开始前就画好全部图纸,然后只要按照图纸一步一步去实施就行。
所以最重要的,不是那些实施命案的人,而是那个画图纸的人!
我们现在不应该对单独哪件案子的凶手做行为和心理侧写,而应该把全部的案子看成完整的一件,去侧写那个总设计师的行为模式和心理轨迹。
这绝对是个正确的方向。
我把这些想法跟谭仲夏说了,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问他需不需要找一个心理专家来做外援。
我告诉他说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专家,她对犯罪心理学深有研究,曾给不同省市发生的好几桩恶性命案作过嫌疑人侧写,效果显著,也来乾州开过这方面的讲座。
谭仲夏对请求外援不是很有兴趣,说:“这个你跟付大队长申请去,跟我说了没用,我不管这些小事。”
我听他这口气,可真了不得,真是有点像白亚丰说的那样,把个副队长当出皇帝味来了。
48、我命里的魔星()
不过谭仲夏显然对我提出的“设计”这一观念很有兴趣,甚至做了个叫我噤声的手势,自己闷下脑袋一头扎进去开始分析。很长时间以后才抬起头,表情里面有种古怪的、不怀好意的东西。
我心里喊了一声不好,这货肯定又要把矛头戳到我身上来了,他在这个问题上死乞白赖没完没了的态度真叫人恼火,可我又不能冲他发火,一发火,反而显得心虚,更让他觉得我的背景有问题。
果然,他开始了。
他说:“嗯,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没错,凶手肯定不止一个人,可能有三个或者四个也可能更多。团伙犯罪这种事情,没有个厉害的领导者根本不可能成功。这点我之前就想到过,但我所认为的,是个精神上的领导,邪教头目性质的,不直接参与犯罪。但听你刚才一分析,觉得你是对的,这个团伙里面的头目不仅在精神层面领导,还直接参与了每桩凶案的部署设计,甚至亲自到每个现场指挥也不一定。从这点出发,再结合我们掌握的信息,基本上就能对这个领头人做个侧写了,绝对是个冷静、细致、智商极高、组织能力极强、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心理学知识的人,性别待定。”
他说“性别待定”四个字的时候,原本低垂着的目光突然滑上来认真看我一眼。
然后,不等我问什么,他自顾自又说下去:“这个人掌控着全局,有严格的执行计划和非常绝对的原则。”
我都同意。
他再次把目光滑到我脸上,语气一沉,说:“我怀疑这个人,就是你。”
我知道他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在当场,好一会说不出话。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大概是在运用他的经验审视我,想从我的面部表情和不自觉的细节处读出点什么来。
我脸上泛着一丝震惊和愠怒的表情,心里却在兀自冷笑,行,行,你可真行,玩我是吧。呵呵,我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耍弄的人吗。跟苏墨森混了这么多这么多年,斗智斗勇斗这斗那,除了苏墨森,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玩别人的份,哪里就轮得到你来玩我!
我对抗他的方式就是沉默不语。
他不在乎我说不说话,观察完以后便自顾自继续:“我知道,你也可以反过来怀疑我。不是我自夸,我在很大程度上也符合侧写。但是没这个必要,因为这些案子发生的时候,我远在上海,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何况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踏足过乾州,不可能对乾州哪里有品行不端的人这么了解。但你就难说了,你在这里生活多年,对这城市有足够的了解,智商又高,非常注意细节,还懂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东西,再从你一个社会闲散人员能够参与重大刑案的侦破过程这点来说,你有一定的与人相处甚至支配别人的能力。我对连环凶杀案一贯的判断,凶手要么是隐藏在暗处根本不曾露过面的人,要么就是站在明处时时刻刻跟案件保持着关系的人,你符合后面这条。”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我,用温和地语气说:“哎,苏大姑娘,你怎么不吱声了。”
我用力拉扯开嘴角无声地干笑,说:“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立刻接茬,但话题却跳转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问我:“你老家是哪的?”
我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回答过去:“步齐县玉枝镇龙茂村。”
又问过来:“你母亲呢。”
“生我时难产死了。”
又问过来:“你父亲呢。”
“我很小的时候,山难事故里过世了。”
再问过来:“你没有别的亲人吗?”
“有,爷爷。我是爷爷带大的。他五年前心脏病死了。”
“再没有别的亲戚了吗?舅舅、伯伯、叔叔之类的?”
“有,我小的时候,有叔叔伯伯经常会来家里,伯伯去世以后,爷爷不知道为什么跟叔叔大吵一架,就没有来往了。”
他还追着问:“你母亲这方面没有亲戚吗?”
“没。她跟我外公逃荒逃到步齐县,嫁给我爸前,外公就病死了,所以她这边就是有亲戚我也都不认识。”
到这里他才终于问完了。
然后,没有任何过度和预兆,谭仲夏又把话题给跳转回案件,问我对案件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我心里崩溃得要命,但表面不动声色,装出一脸茫茫然的表情摇头,说:“我对案子没什么大想法了,但对你这个人有很多想法。”
他问我:“什么想法?”
我声音有点尖地喊起来:“你是不是有病啊死盯着我不放,老拿我当个嫌疑人看。”
他甩出一脸特无辜的表情说:“不是啊,实在是你这个人,太有连环凶手的气质了,又聪明又细心又博学听说还很能打,你这样的人不当凶手都可惜了你知道吗?”
我再次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牙切齿重复骂:“有病,真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他居然还能很无辜地说:“不是啊,我说的那些都是夸你呢你听不出来?”
我一头撞在墙上。
我对着墙壁甩甩手,说:“如果我真的是凶手,那你现在就可以哪凉快哪呆着去了,因为既然我这么聪明,就绝对不会给你抓住我的机会。”
说着,我扭转脸,露出个挑衅性的微笑给他,神情带着狡黠和阴损,不冷不热又丢过去一句:“我要是凶手,你永远抓不住我,就算抓住了,也绝对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定我的罪。”
他收起脸上所有表情,静静地望着我。
但是很快,他又说了一些他怀疑我的原因,譬如我对血腥场面的接受能力实在过于强大,对突发事件的应急反应又过于敏捷之类的。
我听着听着,感觉三叉神经更痛了,再这么听下去,估计要死在他手里,于是做出个快要忧愁死了的表情,默默地站起身,默默地往外走,丢给他一个默默的背影,不想理他了。
他赖在椅子里不动,只是扯着脖子喊:“喂,喂,你去哪?”
我没好气地说:“回家。”
他说:“啊?不跟我讨论案情了?”
我停下脚步,回转身,阴阴地看他,说:“再听你鬼扯下去,我就要被你成功洗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变态杀手了。”
他说:“嗯?你生气了?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要生气可就不好玩了。人家都说你苏大姑娘肚量特别大,随便什么玩笑都能开,你可不能区别对待,我好赖也算是你的半个领导,对吧。”
我耐着性子跟他闲磨牙,说:“我不生气,但我需要出去透口气。”
他说:“你这会去哪里我不管,但你不能把案子扔掉不管,你已经知道得太多,退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