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地点,同样的装扮,把这种反差衬托得越发突兀。几人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心中疑惑不已,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收放自如的?
长安微蹙着眉紧抿着嘴想着事情,静默的样子如同一樽冰雪堆砌的雕像。无论是大殿的灯火辉煌,还是她身上的浓妆华服,都掩盖不住她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寂和倦意。而这种倦意并非是身体上的。
看到这样的长安,在座之人的心中,都有些涩涩的难受。璟和打破了沉默,开口道:“长安,你当真想对周沈两家用武?”
长安回过神,笑道:“若我说是,你准备如何劝诫于我?”长安一开口说话,身上就多出了几分烟火气,将刚刚那种气息淡去了不少。
璟和微微安心了些,挑眉道:“我都被你盖章定论为畏首畏尾了,如何还有立场劝诫于你?”
慈安有些不耐道:“还劝诫什么劝诫,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南方北方,哪里的世家都一样!要我说,直接打,打到他们服比什么都有用!”
长安和璟和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璟和指着他边笑边道:“慈安啊慈安,你若是肯把你用兵时的一半心眼放到政务上,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安茫然地摸了摸脑袋:“我说错了?我本就是行伍中人,要把心眼放到政务上作甚?朝堂上不还有你们这些聪明人在嘛!”
璟和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慈安总让他想起他的父亲,他们都是太过纯粹的人,纯粹得都不懂得为自己留出后路!自认识慈安以来,他总忍不住做什么都多顾全他几分,仿佛是在顾全当年在朝堂上几十年孤立无援的安肃侯!
长安扫了一眼承儿,见他虽然看起来极为困倦,却依然听得认真。不由在心里点了点头。
“皇上,你怎么想?”长安突然看着承儿问道。
其他人都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询问一个孩子的意见。
承儿却显得有些激动。长安没回来前,璟和与慈安也待他极好,他们护他助他,却到底还是把他当作是孩子。被人如此正式地询问关于国事的意见,却真真正正还是第一次!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让他们知道他已经长大了。
他慎重地斟酌了一番,开口道:“朕觉得杨将军说得没错,应该要用武!何必费尽心机去跟他们周旋,周沈两家的私兵再厉害也不会是征北军的对手!把他们打服了,他们还不样样都听我们的?”
长安心中一惊,面上却依旧淡淡道:“皇上已经开始学史,应该知道,若论军队的战斗力,当数始皇时为最,后世无有能出其右者!可为何大秦却偏偏只两世便亡了?”
承儿一下就明白了长安的意思,面上发红,却犹自不甘道:“那么,那些乱臣贼子,我们就当真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长安不置可否,只问道:“皇上,你以为治理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军队?是武力?”
承儿想到太傅课上教授的,抿了抿嘴,小声道:“太傅说是仁和。”
长安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璟和,问道:“皇上如今的太傅是儒士?”她又想了想,眼中隐隐有厉色闪过,“是士族给皇上选的太傅?”
璟和无奈地点了点头。这边进一步,那边便退一步。这五年来,他们与士族之间一直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守恒。所以很多事,他即使有异议,也不能去打破这种平衡。
长安点了点头,心中已有计较。她转头看向承儿,神色一下子柔和了下来:“你还记得你祖父吗?”
承儿摇了摇头。
长安摸了摸承儿的脑袋:“他是个真正的仁君!”她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可称作为痛苦的神色,“可他是个亡国之君!”
承儿有些茫然了,秦皇的暴虐和祖父的仁和,都没能使国祚得以延续,那么治国的根本到底是什么呢?
长安的神色更柔和了几分:“好多年前,有一个人,曾经跟我说过,‘仁’只能教化,而‘法’方能治国。当年我理解不了,如今却觉得再对也没有了!承儿,你需谨记,无论是军队威慑还是仁和宽人,都只能作为掌控人心的手段,而不能作为治国的根本,否则必成大祸!”
承儿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转而又问道:“那么,什么才是治国之本呢?”
第61章 三更合一()
长安故作得意地调侃道:“行,我接受你的第一次!尽情的仰望我吧!诶,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神,真像我小的时候看着你的!怎么办,突然好满足好有成就感啊!”
璟和失笑。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有些失真,又似乎一切本该如此。他恍然间觉得,他还是当年的他,长安也还是当年的长安,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切都不曾改变,岁月从容静好
“那么,我们该如何用四姓来向周沈开刀呢?”慈安开口道,让璟和醒过了神。
长安竖起了两个纤细白皙的手指:“两个字,分化!提升朱张顾陆四家的地位和实力,以此来分化吴姓士族。”
“提升他们的地位和实力?”璟和轻轻摇了摇头,“这恐怕有些难!吴姓这几个大士族的地位差距是几百年积累的结果。一时之间,轻易改变不了。若是我们强行要为他们提升,恐怕代价太大了,划不来!”
长安轻轻指了指脑袋,笑得有几分神秘:“你再想想呢!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们在几年之内无论声望和实力都大涨!”
璟和细细琢磨了一会,苦笑着摇了摇头。
长安也不再卖关子了,道:“游说他们出仕。”
“让他们出仕?”几人都惊得瞪大了眼。他们从来不曾往这条路上想过。因为一旦让他们出仕,就意味着士族势力在朝廷中的入侵和蔓延,就意味着朝廷权力的分割和无法把控,就意味着未来的无限风险和重蹈前朝覆辙的可能!
长安疯了吗?
长安又何尝不明白他们的想法,耸了耸肩道:“我懂你们的想法。说到底,人与动物一样,都有本能的领地意识,对待闯入者便条件反射地想到入侵和分割。这样,我们来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除了入侵和分割,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呢?比如,另一种形式的获取和控制!”
长安的一番话,引得他们不得不深思。长安有句话说得没错,人往往太容易陷于习惯思维和依赖本能了。
长安继续解释道:“其实朝政,说得简单些无非就是控制或被控制。他控制了你,那他就能随意掠取你,你控制他,那么你就能随意掠取他。当年在长安,是臣强主弱,朝堂之上,世家独大,早已没有平衡可言,焉有不忘之礼?早晚而已!”长安突然看向承儿道,“皇上,你需记住,作为一个帝王,你只需放眼全局!你需要控制的,永远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朝廷的平衡!只要全局的平衡不破,任何人都翻不出你的手心!”
承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承儿年纪还小,长安也不急着今日就让他明白,总归来日方长。
她接着道:“就比如让士族出仕这件事,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其实跟士族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与他们强不强大、有什么样的心思都没什么关系!决定成败的那根线其实始终都拉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只要控制得当,真正一旦入局后就无法抽身的是他们!从此之后,只能事事倚仗朝廷,直至真正沦为朝廷的附庸!”
这对几人来说,是极新颖的观点,却又偏偏觉得很有道理。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倒真的是个极好的办法。
长安看他们似乎想明白了,便继续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比身居高位更快更多地掌握权力和资源?有了这两样东西又何愁没办法提示声望和财力?其实这是一举多得的事。”
她竖起了一个手指:“通过出仕,提升家族的整体实力,以起到抗衡周沈的目的,此其一!”
她竖起第二根手指:“此四姓的士族虽比不上周沈,却也是江东一等一的大族,在江东的士族中有着难以想象的声望。若是游说这四家中有声望的名士出仕,定然事半功倍。用他们来安抚稳定住南方其余的大小氏族,再合适不过了,此其二!”
她最后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就如刚刚所说,入仕的世家一旦习惯仰仗皇室给的权力来提升地位,那就再也没有抽身的可能了!朝廷等于间接也控制住了握在手里的这把刀,此其三也!”
几人听得心潮澎湃,简直五体投地!
紧紧一个晚上,她的脑海里就有了这么一个一石数鸟,几乎没有漏洞可寻的完整计划!几人不禁暗暗心惊,长安的这份才智当真可谓是当世无双了!又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不是敌人!
长安看他们这样,忍不笑了:“这不过只是结果不甚如人意的情况。”
慈安惊讶道:“这样的结果还叫不如人意?”
长安笑道:“削弱只是下策。你们忘了?我们最初的目的是通过扶持其余四家,让周沈两家觉得自己在江东的位置受到了威胁,逼得他们两家破釜沉舟,不得不反!那么我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的一劳永逸了!”
慈安不解道:“他们会为此就出兵造反吗?即使失去领头的位置,他们依然还是江东豪族啊?”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慈安,你不了解士族。在我们看来是虚名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重逾性命!否则,顾家那老狐狸也不会抱着让利于我们的准备像我们投诚,所求也不过就是千秋史册上的那一抹虚名。”
慈安点了点头,仍旧不解道:“就算如此,就如你刚刚宴席上所说,他们的私兵又怎会是征北军的对手?他们再在乎虚名,也要有命享才是!”
长安一边轻轻扣着桌子一边道:“我心里有个怀疑,只是暂时还无法确定!这两家恐怕已有人与外面的其他势力有所勾连。”
“你是说?”几人都忍不住暗暗心惊。
长安点了点头:“再富得流油,若是没有相应的保护自己的能力,等于是一头猎人眼中想什么时候开宰就什么时候开宰的肉猪。世家没那么笨,你们觉得他们会在没有一点底气的时候跑出来挑衅猎人手上的刀吗?”
几人一边思索一边连连点头。
长安耸了耸肩:“如今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若是猜错了,周沈两家忍住了没有造反,那么至少还有我上面所说的三点好处保底,也不算亏!”
“顾家是个醒事的,是个突破口。”
其余几人也深以为然。
承儿问道:“那么,我们该游说何人出仕呢?”
璟和想了想道:“顾家看起来倒是个醒事的!顾家今日这种态度,恐怕也是有些想法了。”
长安点了点头:“多半是和我们不谋而合了!顾家这位家主头脑清醒,嗅觉敏锐,最重要的是不怕折下腰来,这一点在士族中太难得了!未来的几十年,这几个吴姓士族,我最最看好顾家!”
“你想让顾家出仕?”
长安笑了,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四家!”
慈安不解道:“这又是何必?其余三家本就对我们没有什么善意,何必上赶着给他们送宝山?”
长安笑:“你也说是宝山了,如何能落在一家之手,否则几十年后,恐怕又是一个周沈!”
璟和也笑了:“不过又是‘平衡’二字!”
长安点了点头。
“只是今天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并不想与我们多有牵扯。”
长安却道:“不用担心,他们如今也在观望。我们甚至都不用去主动游说他们,等顾家入仕后,他们等不及就要来找我们了!”
商讨完后,时间已经很晚了,承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长安就让他直接睡在正和殿的侧殿了,免得赶来赶去受凉致病。慈安住在城外的军营,太晚了有宵禁也急急忙忙地走了。
建邺的皇宫远远比不上长安的大,承儿还小,没有后宫,所以住的也没那么讲究。长安如今就住在承儿寝殿的旁边一个院落里。
璟和送长安回寝宫。深夜的宫廷安静得他们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夜已深,他们却走得很是悠然。上一次如此从容悠闲地一起漫步似乎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了。那时候父皇母后阿兄都还健在。自那一年她从宫外回来,父皇病倒后,就再也没有过这么无忧无虑的悠闲时光。阿兄过世后,她更是终日活在惶惶不安中。
“我准备为皇上重新选太傅。”长安突然开口道,打破了沉寂。
璟和点了点头,眼中闪过愧意:“我刚刚就猜到你会这么做!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能怪你!毕竟我们如今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你并非皇室中人,不了解培养帝王有什么忌讳也并不奇怪,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懂。只是知道用儒家的那一套教导皇帝,心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世家简直其心可诛!”长安冷笑了一声,“他们的目光倒也长远!”
“你如今万般谋划在胸,我也不担心什么?看样子你心里是有人选了?”
长安点了点头:“有个好人选,他人恰好也在江南,只是要说服他恐怕要费些劲。”
璟和好奇地问道:“是谁?”
“默蹊先生!”
璟和挑眉道:“王太傅的那个师弟?”
长安笑道:“你还记得啊?就是他!我当年在江南与他有些渊源。我后来能投身鬼谷,也是因了他的缘故!只是如今若去请他入宫,倒显得有些强人所难、得寸进尺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默蹊先生之才我也有所耳闻。先生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长安点了点头。
“对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这次之后,我准备将军权全都交给慈安了!我嘛,还是专注政务好了!”
长安惊讶地抬头看着他:“怎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征北军毕竟是你父亲亲手带出来的,你舍得吗?”
璟和轻轻笑了笑:“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不舍得的?我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