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昭独自一人,毫无睡意,便蹲在院中枣树下,借着月光看秦殊华的狗儿啃骨头。突然从墙头跳下两个黑影,钱昭骇得跌坐在井台边,小狗冲着那黑影狂叫,其中一人飞窜而来,将小狗拎了过去,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那狗便只哼哼,不再叫了。
钱昭辨认出是叶三和孙可望,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问道:“如何了?”
“清军将大宅围了,我现在出不去。”孙可望道。
钱昭急了,问道:“不是让三爷跟你们说了不能行事吗?”
孙可望叹了口气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人手都撤了,根本没行事,却有旁人拿弩机射那鞑子亲王。”
钱昭挑眉问:“谁干的?成功了么?
叶三无奈答道:“我侄儿。那鞑子命大,差一寸就能要命。”
孙可望向屋里张望,问:“秦姑娘没回来么?”
钱昭道:“没有。你怎么还在内宅?清兵说不定即刻就来。”他未薙发,到时候藏也无处藏。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纷沓的脚步,接着便是撞门的声音。
黑暗中瞧不清孙可望脸色,想必不会好。他转身便要往屋中藏,叶三抓住他,指了指水井,他心领神会,便往井中一钻,攀爬而下。
钱昭瞧了叶三一眼,跑进房栓上了门。
叶三咬了咬发颤的牙床,也不等他们撞开门,高声喊着“谁啊?”就自行将门打开了。
进来的清兵人手一个火把,院中瞬间亮如白昼。
何洛会跨进门槛,微笑着问道:“原来是叶三公子,黑灯瞎火的在做什么?”刚才那一声戛然而止的狗吠甚是可疑,便亲带人来瞧瞧。
叶三搜肠刮肚,回道:“没、没什么。一位亲眷住在这儿,我来看她。”
不待何洛会下令,十几名清兵便将几间屋搜了个遍,钱昭躲的正房虽栓了门,也不过两下就被撞开。
钱昭被拽出房来,那清兵见是娇弱少女,也不曾使力,被她一挣竟挣脱了,躲到叶三身后。
何洛会瞧见钱昭微微一愣,眯眼问道:“三公子,这位是?”心道,叶三艳福不浅,只是这女子甚是眼熟,似乎有些像豫亲王那位汉人福晋。但他也只是两年前摄政王府宴上远远见过一回,并不十分肯定。不过,就算认错了也不打紧,这等美人从来能得王上欢心。
叶三护着钱昭,回道:“是我表妹。”
何洛会心领神会,露出暧昧的神色,笑道:“哈哈,是我扰了二位清静,罪过。”说完便领着人扬长而去。今日阿济格那般行事,倒也不好强行索要,不如稍缓一两日。他一心讨好多尔衮,自然不肯放过钱昭,临去时又望了她一眼。
等清兵全退走,过了一刻钟,孙可望才从井中出来,奇的是身上并未沾水,他吁出一口气道:“幸好有这口井。”原来井下近水处有一处凹洞,专为藏身避难之用。
叶三跃上房顶瞧了瞧,见附近并无清兵,才领着孙可望离去。
第三十八章()
钱昭抱膝蜷缩在黑暗中,盯着床头纱帐上那一道银白的月光。
“钱姑娘,你在么?”窗外有人轻呼。
钱昭跳下床,冲去外间开了门,见裘树民还在窗口张望,道:“我还以为没人管我了呢。”
裘树民笑道:“哪能啊!你去收拾东西,掌门吩咐我来接你,今晚咱们就走。”
钱昭应了,去里屋拿了自己的包袱,跟着他出了院子。院外还有个小厮模样的等着他们,带着两人在狭巷和黑沉沉的院落中穿行,不知转了几个弯过了多少道门,最后进了一间厨房。小厮撬起灶后的地砖,露出一个大坑,对他们道:“就这儿了。”
裘树民有些犹豫:“刚才不是从这里出来的啊。”
小厮回道:“都是同一条道。”
裘树民咬牙下了洞去,钱昭跟随其后,那小厮说:“我就送到这,你们往前走走就成,其他人在前面等着。”说着在身后把洞口给封上了。
裘树民端着小厮给的灯走在前面,钱昭单手抚过地道的墙面,发现土似乎夯实过,走一段便能见到支撑顶部的木架。大约也就走了两百步,就发现了灯光,对方更早瞧见他们,远远就问:“老裘吗?”
裘树民答应着加快了步子。
前边两条甬道交叉处有一间石室,坐了慈门的十来号人。除了傅百山,钱昭还见着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啊,你!”那个少年先一步惊诧地跳起来。
钱昭心道,怪不得那两个刺客去豫王府熟门熟路,原来有人打了前站。她向那中年乐师问道:“你姓林吧,叫什么我一时想不起。”
那乐师笑回道:“福……夫人好记性,在下林瑜,之前并未通报过全名。”
秦殊华扫了他们一眼,轻轻击掌,道:“人齐了,出发。”
叶家大宅的地道一直通到两里之外,众人又步行了一段,到了村外才有车马接应。
出了叶宅钱昭很是松了口气,想起何洛会临去时意味深长的一瞥,她心里就直打鼓,不知是哪里露了马甲,自己先前应该从未见过他。
钱昭以为众人会一路往西南行,哪知秦殊华未到天明就脱了队,嘱咐秦殊烨带队回宁武,她自己则领了两个门人往北而去。
额尔德克到太原打了个转,一无所获,刚回大同,听说齐步琛和伊尔德约了喝酒,便也赶去凑趣。
“你俩倒是逍遥!”他一身风尘仆仆,脏衣服也未换下就直闯伊尔德的营房。
齐步琛道:“你还是先洗把脸再说话,要不待会儿灰都掉酒碗里了。”
额尔德克从善如流,自有亲兵捧了脸盆巾栉服侍。清洁一番后,他坐下一拍伊尔德的肩膀,道:“你小子怎么有闲在城里蹲着,不用伺候英亲王鞍前马后么?”
伊尔德听这幸灾乐祸的腔调更是烦心,搡开他的胳膊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刚从口外赶了马回来,英亲王随姜总兵出外散心去了。”
齐步琛笑道:“你别打岔,这小子犯相思病了,我正听他说呢。”
额尔德克好奇地问:“你看上谁了?”
伊尔德灌了口酒,反问道:“你们认识吴三桂手下的沈朝华吗?”
额尔德克想了想回道:“见过两次,长得不起眼,四十出头模样。你是看上他女儿还是妹子?”
“四十了!”伊尔德差点跳起来,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免又有些意动。
额尔德克见他惊诧模样,试探着问:“你……不是盯上人家老婆了吧?”
伊尔德转着手里酒盅,并不答他。
额尔德克拍着桌子道:“你说句准话,要是真惦记,兄弟们帮你筹划。”
伊尔德想起辞别时宋椿脉脉眼波,心头激荡,道:“若能成事,要什么谢礼随你说!”
额尔德克大笑道:“好!我最讨厌磨磨唧唧,既然都中意了,就只在心底想想叫什么事儿!”
伊尔德道:“沈某现任延绥总兵,你有什么好辙没有?”
“吴三桂这厮,成天给手下人要世职,主子每回看他的请功折都心烦。”额尔德克剥了粒花生米,道,“姓沈的不是在榆林么,咱们眼下也没那么快回京,找个机会弄死他,也给朝廷省些封赏。”
伊尔德心想,这的确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也省得宋椿回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点头道:“得做得天衣无缝才成,否则怕有后患。”
“哎哎,先打住。”齐布琛见这两人越说越邪乎,忍不住打断,向伊尔德道,“我记得弟妹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你把沈某之妻夺过来,莫非打算金屋藏娇不成?”
伊尔德心里早盘算好了,回道:“家里那口子就留在盛京,她住京城,两边都不碍的。”
额尔德克也没想到他如此认真,问道:“你这算纳妾?”
伊尔德低头笑了笑,道:“的确委屈她了。往后我再想法子。”
齐布琛与额尔德克对视一眼,心中都想,这小子真上心了啊!
伊尔德与他俩不同,出身普通诸申,十三岁披挂上阵,靠战功才有如今地位。年纪虽比他二人都小,却一向老成世故,眼见世职爵位都要到手,要是因此出个什么差错,真就功亏一篑了。
他们不忍坏他前程,齐布琛使了个眼色,额尔德克轻咳了声道:“这事不能急,让我先去探探那姓沈的底细。”
伊尔德不疑有他,道:“也好。劳烦兄弟你了。”
正说话间,齐布琛的亲卫在外头求见。齐布琛便转去廊下,亲卫低声回禀道:“主子,那边传信来了,要挑地儿当面说。”
终于有消息了!齐布琛深吸了口气,道:“好,就我去会会他们。你安排人手。”说完转身进了屋,俯身对额尔德克道,“差事有眉目了。”
多尔衮最厌烦燕京的盛夏,酷热难当,躁得人头晕目眩。这天下了场雨,傍晚凉爽了些,他刚看了宣府递来的密信,便带着十几名侍卫转去豫亲王府。
多铎只来得及在二门迎他,问:“来看小七么?”
多尔衮的确好些天没见过孩子,便道:“七阿哥腹泻好了吗?”
“早好了。这小子壮实着呢。”多铎领着他进了内院,奶娘正抱着孩子在院中散步。
奶娘见他二人来,抱着孩子也没法行礼,颔首微弯了弯腰。多尔衮示意免礼,将七阿哥接了过来。
七阿哥似乎认得他,抱在怀里还笑着扑腾了两下。他低头逗着孩子,却向多铎问道:“最近有她消息吗?”
多铎含糊其辞地回道:“顺藤摸瓜,很快就有准信了。”
多尔衮又问:“你知道昭……钱昭现在何处?”
多铎极不喜欢她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想起牧槿说钱昭那时常以泪洗面,心中不免窝火,不耐烦地道:“她的事你就别管了!”
多尔衮听他如此说,心里极不痛快,那密信所报之事便一个字都不想提。但看着怀中的幼儿,既像自己,轮廓眉目又隐约有她的影子,随即心平气和。心道,不妨命何洛会将人送来。
马队在纵横的丘壑中行进,坡地都开做一畦一畦的梯田,正是麦熟时节,到处可见忙着收割的农人,连直起腰朝他们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快到了。”柳先生望着前方道。
刘大牛等人也因为家乡渐近而轻松兴奋起来,催着马跑前跑后,高声谈论起前两日一直不敢说的话题。
刘大牛向柳先生问道:“先生,您瞧那西军的两个小子是不是都想求娶咱们掌门?”
裘树民却道:“去去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先生您瞧他们哪个靠谱?也帮掌门过过眼。”
刘大牛嘿嘿笑道:“不论姓孙的还是姓李的,卖相都不差,长得可比你老裘精神多了!”
裘树民虽自知不是俊俏汉子,却不乐意被他埋汰,老大不高兴地道:“大老爷们长得俊有什么用?”暗里腹诽道,还能去堂子里做相公不成?
柳先生大笑道:“哈哈,依我看,这男子的长相真挺要紧。你们想啊,要有个相貌丑陋举止猥琐的人出来说自己是无上明君,大伙儿是先跟着瞧瞧这人到底如何,还是一棍子打死再挑个看得上眼的主?”
裘树民死心不息,向骡车里的钱昭道:“俺懂得少,钱姑娘你说说看。”
钱昭笑道:“柳先生说得对,不是英伟的美男子,生有奇相也可,比如什么双臂过膝,面皮赤红,脚踩七星之类。”
裘树民挠着后脑勺道:“双臂过膝?那不是猴儿吗?”
刘大牛在前头怪笑:“你头上长俩犄角就是贵相了。”
裘树民策马追着打他,道:“你爷爷头上长犄角那就是东海龙王,吐口水就淹死你!”
钱昭瞧他俩越追越远,向骑驴走在前头的柳先生问道:“曾听刘大哥说,柳先生以为大明失德才有覆国失土的结局。不知何解?”
柳先生回头望了她一眼,道:“不过一家之言,姑娘权且听听。我以为有三条,一为胥吏之害,二为条鞭之法,三为东林误国。”
“先生以为首要竟是胥吏,不该是贪腐横行么?”钱昭问道。
柳先生指着山坳处一个小村落道:“到了。我在村里办了个书塾,教这些汉子写字算术,不如你也来试试帮忙讲几课。到时候我再仔细说来,钱姑娘或指教一二。”
钱昭在车中欠身,道:“先生言重了,钱昭岂敢担此二字。我对乡野民生一无所知,才真要求先生‘指教’。”
柳先生拍着驴,笑道:“好,但求互相砥砺。”
第三十九章()
钱昭在黎明时就醒了,梳洗整装后,站在屋前的空地上,看朝阳从对面的山脊升起。
房舍散落于半山腰,大多是在山壁上掏土凿洞而建,钱昭住的是秦殊华的屋子,在小村的最高处。放眼望去,层层梯田从坡顶延伸至河谷,收割后金黄的麦茬在旭日下带着浓艳的橙红色。
“别看收成不少,至多吃到明年初春就断粮了。”柳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先生早。”钱昭回头看他,问道,“种的粮食不够吃,殊华姐才带大伙儿做些买卖是么?”
柳先生点头,道:“晋北土地多贫瘠,天又总旱,这些年还好些,因为打仗,人死得多,否则靠种地越发养活不了这许多人。”
钱昭沉吟片刻,却道:“地总这么些,丁口越来越多,若出产维持原样,便是再辛劳耕作,每人分到的出息总是会越来越少。民间贫弱,朝廷亦然。我看前明户部旧档,田赋在永乐年最高时约三千四百万石,之后反而愈少,虽有瞒报新垦田亩的缘故在,但也可见国之所入两百年间不增反减。”
柳先生深深望她一眼,道:“该有早饭吃了,走吧。”
钱昭看晨雾渐散,炊烟袅袅,抚着辘辘饥肠轻快地跟了上去。
乡间一日两餐,钱昭还有些不习惯,清早馒头面汤吃不下许多,过了午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强捱着等到夕阳西下才有晚饭吃。
天黑之后,汉子们三三两两都去了柳先生的书塾。因听说会有美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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