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石窟中对付一晚。
口外还是初春,关内已值夏季,白天热得很,到了晚间,山中却有些微凉意。钱昭站在空阔的山崖下,看最后一丝霞光暗去,立于山壁上的巨大佛像沉于阴影中。上空一个黑影掠过,惊得她抬头仰看,却是夜归的飞鸟,扑棱棱隐没在崖壁之后。
“钱姑娘,来吃点东西,都等你呢。”秦殊烨在身后道。
钱昭转身跟上他,道:“来了。”
其实哪有人等她,众人三三两两围坐于火堆旁,一边分食干粮一边闲聊。洞窟幽深,四壁满是彩雕,洞顶高达数丈,光线昏暗,低处的几躯造像影影绰绰。
钱昭心想,在这儿用火真是罪过,忍不住轻声嘀咕:“不会把菩萨熏黑了吧。”
秦殊烨递了个馒头给她,没听清她说的话,问道:“什么?”
“没什么。”钱昭接过,又要了块肉干,小口吃着。
裘树民坐在火堆对面,向钱昭道:“钱姑娘,你刚才四处转悠,可看出这地儿什么门道没有?”
刘大牛也起哄道:“是啊,钱姑娘给说说。”
柳先生心道,以往这二人会求自己讲典故,现在却都嚷着引那女娃娃说话,也是怪哉,不过正好瞧瞧这姑娘“奇”在何处。
“等会儿。”钱昭慢条斯理地吃完,向秦殊华取了水囊解渴,站起身问,“两位想听什么?”
柳先生瞧着跃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心中暗赞,先不论资质如何,光这卖相便远胜旁人。
“这石窟庙什么时候有的?”一名陌生的汉子问道。
钱昭刚才看到了块残碑,再加上连猜带蒙,也能说上一二,便道:“此庙唐时称大石窟寺,历代多有修缮,渊源则始于北魏。”她对于佛法禅学造诣极为有限,根本鬼扯不下去,只能转而谈论自己知道的,便接着说道,“大家都看到这崖壁上的石窟佛像如此雄伟精美,若没有倾国之力支持定然无以为继。在开凿这些佛像的时候,大同是北魏都城,当然那时候不叫大同,而称平城。”
刘大牛摸着脑壳道:“北魏?那是什么时候?”他们虽都是山西人,但大多没念过什么书,识字便算是大造化了。
钱昭笑道:“这北魏还得从三国说起。三国结局大伙都知道,司马家篡了曹魏,最后把蜀汉和孙吴都给灭了。不过司马家也好景不长,帝位就传了两代,便开始窝里斗,可惜没斗出个结果来,北地的胡人就乘虚而入。”
江湖人都爱听三国,便巴巴地等着她讲。
“其实汉以后,因中原战乱,丁口锐减,胡人便已向中原迁移。适逢司马家的晋朝内乱,胡人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些胡人并非同族,互相之间为了夺地盘也杀得天昏地暗。经过一百多年,鲜卑人的一支终于立克众敌,统一了北方,这便是北魏。北魏建都于此,统治淮水以北,大漠以南,山西即是其腹地。”
刘大牛拍着大腿说:“咋俺们这地儿以前还是胡人的?”
裘树民攘了他一把,道:“有什么稀奇,元朝时候不也是蒙古人占了中原么,现在又是建州鞑子说了算。咋呼什么,好好听着!”
钱昭想了想,继续道:“北地自那时起都是胡汉杂处,北魏的孝文帝推行胡人汉化,这支鲜卑人原来是拓跋氏,后来都改汉姓,姓元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汉子红着脸道:“俺……俺不是胡人。”
钱昭便知他姓元,笑着说:“元大哥没什么可恼的,若真是拓跋鲜卑的元氏后代,那可是帝裔呢。”
那姓元的汉子又被围着一阵取笑,但听说自己先祖虽有可能是胡人,却是皇室,不禁又自豪起来。
钱昭瞧着笑得最怪的刘大牛道:“刘大哥先别笑人家。刘姓虽是汉家大姓,但鲜卑人中的独孤氏也改姓了刘,谁知道你祖上是哪一支。”
刘大牛立刻笑不出来,被裘树民好一通捶。
钱昭又道:“独孤氏可是鲜卑高门,最出名的是个叫独孤信的,此人奇谋大略,长得更是仪容俊美,风度翩翩。更厉害的是当老丈人的本事,他的几个女儿,分别当了北周、隋、唐的皇后。”
刘大牛站起来,指着众人道:“听见没,我老刘家就算是个胡人也牛着呢。服不服?”受到的却是嘘声一片,他脸皮厚得很,权当是喝彩,大摇大摆地来回踱了几步仍坐回去。
柳先生见话题扯得远了,便插了一句道:“胡汉之别本就不在血缘,隋唐皇室都有胡人血统,却仍以汉家自居,心中所向才是根本。”
“先生说的极是。”钱昭向柳先生颔首行了一礼,继续道,“各位都去过口外,见过牧民何以为生。草原地广人稀,是先天所限,草场能养的牲口不能多,多了便有灾。故而人口稠密之地都在关内,我们汉人种地为生,能养活的丁口也就多些。胡人虽习惯了游牧,但入了我中原腹地,自然也是耕种更为合算,故而怎能不学我汉家习俗。”
柳先生皱眉问道:“照如此说,建州鞑子迟早也能习了汉俗,我们汉人不必与之相争,明室也不必复了?”
这话说得尖锐,众人都静下来,等着钱昭回答。
钱昭沉吟片刻,朗声道:“明室不必复!”众人哗然,好些个汉子盯着她目露凶光,秦殊烨、刘大牛等人则十分为她担心。她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不管怀着什么心态的,大家都想听听她接下来还能说什么,便都停止起哄,静待后话。钱昭环视众人,道:“前明亡于弊政,并非亡于异族,李闯反明,初时也不过是为了活命。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有能力一统中原,谁就能坐那个位置。各位豪情壮志,将来若是建功立业打下了江山,莫非还等着让朱明后人来坐么?横扫天下,建立新朝,革除弊政,泽被万民才是我辈该有的抱负。闯王当年缺些运气,后人莫非连试都不敢试?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此是大好时机!”
一席话说得众人群情激昂,跃跃欲试。
柳先生侧头向秦殊华道:“此女果然奇人。你要有她口才,招兵买马不在话下。”
“哦,你与她倒是相见恨晚。”秦殊华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两个果然志同道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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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王庄只是个小村,顾名思义村民多姓王,但提起它,整个阳高县,不,是整个晋省,都只知道叶家。
叶家大宅依山而建,院落层层而上,直延到半山腰,院墙高逾三丈,远远望去如同雄踞山头的城池。
钱昭叹道:“这宅子比皇宫都气派了!”
裘树民仍旧赶车,笑着问道:“莫非你还见过皇宫什么样?”
钱昭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马车停在了赭黄色的砖墙下,有个四十余岁山羊胡子的男子领着几名家丁在角门迎接,秦殊华翻身下马,上前拱手道:“劳赵管事久候。”
那赵管事下了台阶,也拱了拱手,笑道:“秦姑娘,一路辛苦。”
秦殊华转身使了个眼色,裘树民和刘大牛便抬了那两箱子金条下车,搁在门前地上。她看着那赵管事又道:“此行有些凶险,幸而货物未失。”
赵管事朝那两个箱子瞧了一眼,道:“劳烦诸位将货送至库房,此是规矩,赵某不敢私自交接,望秦姑娘见谅。”
秦殊华明白他不是故意为难,点了点头道:“能否请赵管事安排屋舍,让我门下人歇息一会儿。”
赵管事一揖,道:“秦姑娘见外了。明日是我们东家老太太寿辰,三爷吩咐了,请诸位住上两日,喝杯寿酒。”
“那便叨扰了。”秦殊华笑着客套了几句,自带着裘刘二人去库房交接。
点验清楚之后,赵管事拨出两成金条,用小箱装了推给秦殊华。
秦殊华蹙眉道:“说好一成的,这多了。”
赵管事却回答:“三爷说了,这趟凶险得很,听说您还差点折了人手,怪我们这边行事不严,走漏了风声。秦姑娘守信义,我们叶家也不能白占便宜。这是您该得的。”
“如此,多谢了。”秦殊华便不客气,命裘刘二人收起来,正愁多添了人口不够开销呢。
正事完了,众人便都回去休息。秦殊华还没什么,裘树民等人却个个兴奋,钱昭好奇问他们,裘树民回道:“叶家向来阔气,明天开寿宴准有好酒招待。”
安排给秦殊华的院落单独一进,精致小巧,院里还有口水井。其余人等则住隔邻的院子,钱昭去看了,一个狭长的天井,两排房舍,共八间屋子,虽不算简陋,一帮子大老爷们呆里面,到底显得逼仄。
钱昭当然跟秦殊华一处住,稍稍梳洗了一番,放下纱帐正想小睡会儿,便听“汪汪汪汪”吠个没完。那是秦殊华跟归化城外的蒙古人讨的小狗,装在筐里一路带回来,总是跟她同车。钱昭嫌它脏臭,秦殊华却喜欢得很,一得空就抱着玩耍。
午觉睡不成,也不能跟个畜生发脾气,只好推门去院子里瞧瞧。
“殊华姐,黑子太吵了。”她见秦殊华背身站在一株大枣树下,便抱怨道。不料转过去一看,还有个人在呢。那人大约二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身量颇高,相貌堂堂,大约谈话被人打断很是吃惊,望着钱昭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殊华,这位是?”
秦殊华平淡地答道:“这是我小妹子。”又跟钱昭介绍,“这位是叶家三爷。”
钱昭见扰了他们说话,有些过意不去,福了福便退回房里。
叶三望着她背影,道:“你这妹子长得太容易惹麻烦了。”
秦殊华有些不悦,皱眉道:“丑得恶心人都不是罪过,长得好怎么了?”
叶三见她误会,忙解释道:“你别多心,我不是那意思。明儿祖母做寿,到时候人多容易出乱子,大同总兵姜瓖兄弟也要来,我是怕……”
秦殊华听到这心中一凛,想起柳先生所说西军首领,莫不是都会来齐了吧。因而盯着叶三问道:“姜瓖来见谁?”
叶三支支吾吾地搪塞:“能来见谁,就是给祖母贺寿。”
秦殊华见他闪烁其词,便知自己猜得*不离十,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其中凶险?”
叶三知道瞒不过她,于是答道:“但凡有法子置身事外,谁愿意趟这浑水。我家在晋北也算是有些根基,可哪头也得罪不起啊!”
秦殊华心道,朝三暮四,实为不智,却不能明说,便道:“三爷心中有数最好。”说着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开。
叶三几个月没见过她,正想多说几句,伸手欲扯她袖子。
秦殊华拂开他的手,拧眉问:“三爷,要我送您出去?”
叶三怕被她揍,不敢再动手,委屈地道:“咱俩多少年交情,就不能叫我名字?”
秦殊华忽然觉得头疼,打发他出去,寻了柳先生和秦殊烨来商量大事。
叶三从秦殊华那院里出来,沿着院落间的狭巷拾阶而上。一个小厮跑上来跟着他,赔笑道:“三爷,您回来了。奶奶请您回去吃饭。”
叶三冷淡地道:“我吃过了。”
小厮却还道:“那就用些点心。奶奶说,您在外头奔波大半个月,也太劳累……”
叶三停下步子,冷眼盯着那小厮。那小厮便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跑开了。他“哼”了声,拐进东边的顺德堂,这是他父母的居所。
叶老爷看着站在下首的小儿子,问道:“阁海,你媳妇那去瞧过了?”
叶三低着头道:“爹,我跟她没法过,您要是不同意我休了她,也别怨我不着家。”
“胡闹!你媳妇有什么错,你要休人家?这让亲家的脸往哪搁?”叶老爷一拍炕桌怒道。
叶三却听出父亲有松口的意思,道:“不休妻,和离也成。她的陪嫁都带回去,我再自个儿掏五千两给她以后办嫁妆。”
叶老爷也是拿这倔儿子没辙,小儿媳一双小脚,路都走不稳,性子怯怯懦懦,他不满意,便连洞房也不肯入,成婚都五年了,愣是没在媳妇屋里住过一晚上。看那秦姑娘,就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叶老爷叹了口气,道:“此事,过些日子再说。你二哥去县城接姜总兵,今儿晚上你们好生招待。就这几日,希望别出什么差错。”
叶三道:“爹,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不过求个稳当,不管哪头坐紫禁城,叶家都能站得住。”
叶老爷皱着眉,心里总有不安,道:“但愿如此。”
此时,小院中四人闭门坐在堂屋。秦殊华已将叶三透露的消息说了一遍,皱着眉头向柳先生问道:“先生以为,姜瓖此来是将计就计还是心向大明?”
柳先生回道:“说不好。姜家在山西根深蒂固,兴许是不满清廷封赏,想划地为王也说不准。”
钱昭看了看在场的几个,道:“姜瓖既然来了,起码也是有意结个善缘。这位总兵大人很会审时度势,但心里总还有些怀念顾主。”
柳先生问道:“何以见得?”
钱昭回道:“清兵入关初,姜瓖曾上奏清廷,请以枣强王朱鼎(讠册)续先帝之祀,并仍用崇祯年号。此事可见,人虽天真了些,确是怀着拥立念头的。”
柳先生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姑且信她不是瞎扯,点了点头,向秦殊华道:“还有一事,曲得贵也来了王庄,住在叶家祠堂后面的大院里。”
秦殊华一听这人名字,立刻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道:“这厮还敢出现,就是他挑唆师父行刺,我去宰了他!”说着提剑就走。
柳先生怕她只身前去会吃亏,忙叫秦殊烨跟上,自己则去后院叫帮手。
钱昭追着秦殊烨出门,可哪赶得上,秦殊烨见她扶墙喘气,又怕追不上师妹,便上前拎起她挟着狂奔。
叶家在大宅西边还有一大片房舍,有长巷与大宅相连,那曲得贵一行人就住在此处。秦殊华三人直闯而入,进得二堂正厅,发现竟坐了四五十个人。
对方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