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铨整了整衣袖,品着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钱昭心想,李闯追饷之恶名昭著,为北地缙绅深恶痛绝,便是这等无脸无皮的真小人,也顾不得惜命了,竟愿殊死一博。
齐布琛进来时,额尔德克已在厅中,两人皆是风尘仆仆,互望了一眼,便算打了招呼。这时,多铎匆匆而来,他二人忙打千行礼,多铎抬手道:“都来了,坐。”两人等他落座,才在下首椅子上坐了,等待示下。
多铎目光扫过他们二人,道:“急召你们回来,原由想来你们也知道了。行刺之事实在是爷奇耻大辱,论罪罚银不说,福晋亦不知所踪。现命你二人不惜代价寻回福晋,贼人一律格杀!”
齐布琛与额尔德克一齐领命:“嗻。”
第二十八章()
额尔德克打起板帘进了屋子,见齐布琛背身坐在长凳上,用棉巾拭着佩刀。他走过去搭上齐布琛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问道:“陕西景况如何?”
齐布琛还刀入鞘,回道:“贼军已败,四处窜逃而已。降而复叛,成不了气候!”
额尔德克不无羡慕地说:“什么时候主子也派我这么个差使,总比在京里强。”
“眼下的差使你准备从何着手?”齐布琛却道,“那刺客问过了么?”
额尔德克知他向来认真,但自己对于寻人的活儿提不劲来,意兴阑珊地道:“你去审吧。我找班布理问问那晚的情形。”
齐布琛点了点头,便离了值房。
卢桂甫垂首站在下面,心中很是忐忑。只听多铎问:“知道爷找你来做什么?”
“回王爷,奴才不知。”卢桂甫摇头答道。
多铎一手搭在炕桌上,敲着桌沿问:“唔,听福晋说,你在前明是宫里什么‘司礼监’当差的,很有几分能耐是么?”
卢桂甫脊背直冒冷汗,不知他是褒还是讽,跪下磕头道:“奴才只有服侍主子能耐,不懂其他。”
多铎瞪了他一眼,道:“瞎哆嗦什么?爷问什么你答什么。”
“是。”卢桂甫也不敢爬起来,跪直了听他吩咐,心想待会儿再惹他不快,五体投地也便利些。卢桂甫知道多铎本来就瞧不上自己,要不是碍着钱昭,早将他踢去清官房了,这些日子他寝食难安,眼见马上就要被发落,心里反而敞亮了。
多铎接过冯千递上来的茶盏,啜饮一口,才缓缓道:“西郊的园子,房舍都整修得差不多了,就是屋子里头布置、外头花木水池营造都还搁着。福晋如今不在,爷想兴许你能挑起这个事儿,能不能干给个准话。”
卢桂甫不想竟有这种好事,倒是半点都不犹豫,磕头回道:“奴才领命。奴才定不负主子期望!”不管最后是好是坏,总不能坐以待毙。
“起来说话。”多铎见他应了差事,点头道,“你知道福晋喜好,花草竹木定要雅致漂亮。我在南边见过那些园子都堆了假山,有趣也好看,不妨也买些石头。只是不可小气了,那假山得有‘山’的样子。”
卢桂甫膝盖都跪酸了,撑着站起来说道:“王爷,叠石若要做得好,所费不赀。”太湖石得从苏州漕运而来,太平年月都有些奢侈,何况眼下兵荒马乱的。
多铎皱眉道:“不要怕使钱。不论花销多少,来回爷便是。”
卢桂甫只得应了声“是”,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暗道,真要都做得尽善尽美能让那位也挑不出毛病来,不知要填多少银钱进去,到时可别肉痛才好。
多铎满意了,搁了茶盏道:“你就住园子里去,先想想怎么捯饬。过两日爷去听你的章法。”
轿帘挡不住飞灰,冯铨用手巾捂住口鼻,免得吸入那黑乎乎的粉尘。
今日天气晴朗,初春暖阳下,熙熙攘攘的人马车队扬起的尘埃漫天飞舞。而阜成门内的道路更是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煤渣,人踩马踏车轧,别处的黄尘在此地便成了遮天蔽日的黑灰,别提多脏了。
冯铨心道,遭罪也就最后一回了,流年不利遇着小人,今儿送走就算了事,回府一定摆桌酒席去去晦气。这女子成天在他书房待着,虽不算讨厌,但老妻却疑他纳了小妾,任他百般解释都不相信,老给脸色看,晚上睡觉也不安稳,总担心事泄获罪。
队伍排得老长,好不容易慢慢挪进了瓮城,轿子却停了下来。冯铨掀起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仆役上前回禀道:“老爷,出城的人太多,恐怕要等等。”
骆川打探了一圈消息,回来说:“今儿西直门进出都被水车堵上了,所以都往阜成门这边挤。得了,排着吧。”
冯铨也无法,只能下了轿,在道旁的茶棚暂歇。
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冯铨的小女儿冯蘅才十二岁,正是好动的年纪,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掀了车帘看外边。
“咳咳……全是灰。”冯蘅放下帘子,挥手扇了扇面前道。
钱昭笑道:“煤车进皇城走的都是阜成门,不脏就怪了。今儿又运气不好,恐怕要等上半日。蘅娘稍安勿躁。”
冯蘅见她一路颠簸之下依然仪态优美,也跟着屈膝靠坐,问道:“姐姐,你出京以后要去哪里啊?”母亲虽不喜欢钱昭,但冯蘅却很高兴有年纪相近的玩伴。
钱昭打开底板,拎出提壶倒了一杯茶,道:“蘅娘喝点水吧。”
冯蘅的确有些渴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还是问:“姐姐夫家不在京里吗?”
钱昭自己也倒了杯茶喝,见她还盯着自己等待回答,才道:“我夫婿把我休了,此番是回乡去。”
“啊!”冯蘅大惊,掩唇轻呼一声。朝夕相处几日,她觉得钱昭虽不算好亲近,但学识渊博容貌娇美,怎会沦落到被夫家休弃。于是急问道:“这是为何?”
钱昭淡淡道:“无非因为妆奁菲薄,性好嫉妒。”
“嫉妒什么?定是你夫婿要纳妾。姐姐年轻貌美尚且如此,可见不能托付。我爹也只纳了两房妾室,还是我娘点头才成的。”冯蘅人小鬼大,自觉对内院之事了如指掌,忿忿不平地道,“姐姐这么好,再嫁也不难。只是不可再挑那些好色又小气的人。”
钱昭莞尔,点头笑道:“该是如此,承你提点。”
冯蘅听她这么说,却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不要太伤心。”
她二人在车里说着话,冯铨却在茶棚下等得心焦,都过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未轮到勘验。正煎熬着呢,从城门外进来一队满洲骑兵,马匹膘肥体壮,骑手威武精悍,道上的人见了这阵势纷纷避让。
冯铨本来并不在意,但当看到这队护军正中拱卫的人,顿时跟遭了雷击似的怔在当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却也看到了他,驱马过来,问候道:“冯学士,真是巧了。”
冯铨只觉手脚冰凉,背上全是冷汗,强自镇定地拱手道:“见过豫亲王。”
钱昭在车中听到冯铨高声见礼,也是一呆。冯蘅好奇去撩车帘,钱昭立刻一抬手压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
冯蘅见她一脸凝重,也不敢造次,又实在心痒,于是附耳问道:“姐姐,那是谁?”
钱昭压低声音答道:“摄政王之弟,我与他有些仇怨。”
冯蘅听了便即噤声,深怕给她惹了麻烦。
多铎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向冯铨笑问道:“大学士这是出城踏青么?”
冯铨摇头笑道:“下官送小女回乡小住。”冯铨两颊已经僵了,不知能维持多久,只望这尊煞神能赶紧走。
多铎点了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便即作别。他昨夜住在园子里,今早多尔衮因广州军报传捷寻他回去,本应经西直门,但往来玉泉山与皇城之间供应宫中及王公府第的水车壅塞,只得改走阜成门。
正在这时,齐布琛带了两骑来迎。多铎知道他必然有事禀报,便驭马停在箭楼之下空阔处。齐布琛单骑上前,待到马儿并立,方轻声道:“王爷,奴才叫人审那刺客,听出他是山西口音。”
多铎瞧他一眼,想其必有后着,道:“哦,说说你的主意。”
齐布琛道:“奴才觉得此人颇有些迂气,不妨以福晋之事激一激他,兴许有用。”
多铎想了想,道:“可以一试。我亲自会他。”
此时一阵风刮过,便是马上的人也被吹了满脸黑灰。风荡起了远处车上的布帘,隐约传来少女的声音“姐姐,我眼里进沙了”,另一人似乎说“是么,我给你吹吹……”
齐布琛用手在脸上扫了几下,道:“王爷,这地儿脏得很,先回吧。”
多铎这才醒神,道:“嗯,走吧。”最近总是如此,见到女子便觉得眼熟,听到声音又觉得耳熟,放佛她就在那里。
冯铨送至城外数里,留下马车,便要带着他的家人女儿回去。冯蘅临走时道:“姐姐,以后若回京一定要来找我。”
冯铨却巴不得早点摆脱麻烦,催促着快走。
钱昭福了福,向他道:“谢冯学士,日后若有机缘,定当报答。”
冯铨头也不回,只是摆着手,压根不稀罕她所谓报答。
应当道别的除了冯家人,还有骆川,钱昭笑道:“师兄,帮我跟世伯报个平安。我身上带的钱不多,等以后家里的银挪出来再谢你。”
骆川知她家以前豪阔,以为经了兵灾都散没了,听她口气却并非如此,不由眼前一亮,却笑道:“跟我客气什么。”他又借口方便拉了秦殊烨到一旁,勾肩搭背地笑道:“秦兄弟,我这个妹妹娇贵得很,你可得小心照顾。若是有个好歹,那便是跟我结了死仇。”
“骆兄请放心,我定不负所托!”秦殊烨一本正经地保证道,“何况钱姑娘于我有恩,若她有不测,我必以死谢罪!”
骆川见他说得认真,蹙眉问道:“秦小兄可曾婚配?”
秦殊烨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红着脸答:“不曾。”
骆川拍了拍他说:“娶妻当娶贤惠温顺的女子,容貌清秀则佳。愚兄忠告,切记切记!”
秦殊烨完全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兀自发愣,骆川已经拍马走远了。
第二十九章()
为防人犯逃跑,特寻了个地窖辟做牢房,通风不良气味自然好不了。多铎一下来就皱眉道:“着人勤打扫,这儿臭得跟猪圈似的。”
额尔德克明白他是怕把这唯一活口弄死了,便回道:“嗻。不过此人身手了得,怕有疏失,折了他一手一脚。”
多铎道:“让医官给他瞧瞧,吊着命就成,别染什么疫疾。”
额尔德克领了命,接着叫人打开牢门,把人犯提出来。
那刺客见了多铎便红了眼,戴着镣铐,又被侍卫一边一个架着,还挣扎着想拼命,睚眦欲裂地吼道:“狗贼,还我徒儿命来!”
多铎最不耐烦这种人,睨着他道:“既行刺本王,便是以命相博,事败身死怪得谁来。”
刺客又喊:“建州鞑子,你们占我中原,抢我财帛女子……”
多铎打断道:“中原是你的,不是老朱家的么?”
刺客一时语塞,一直在旁看着的齐布琛道:“少惺惺作态,尔等要真光明磊落,怎会掳走王妃以做要挟!”
刺客愣了愣,斥道:“胡说八道!我慈门弟子怎会做这等事!”
齐布琛冷笑道:“不然为何留你狗命!王妃不过弱质女流,如今生死未卜。”
多铎走到近前,盯住他道:“你同党杀了仆役婢女,以血书地,要以福晋之命换你性命。但凡你心中有一丝善念,便写一封书信,叫你同党不要加害于她。你等不过撮尔小贼,是死是活爷何曾在意,只要福晋平安,放你出去也无不可。”
那刺客本不信徒弟会干出这种事来,但见多铎面露忧色语气恳切,不似作伪,于是怀疑地问道:“我便写出信来,你又往哪里送?”
多铎见他上钩,便道:“这你不用管。你同党已挟持王妃出城西去,我们自有办法送信给他。”眯了眯眼又道,“福晋无事便罢,若有半点差池,本王定灭你满门!”
那刺客听了这话已信了大半,之前虽一心求死,但有生机总好过眼下,却又担心带累了仅剩的两个徒弟。他心道,那鞑子王妃若真是殊烨掠走,实在有失仁义,但他也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怎忍心怪罪。他左右犯难,半晌才道:“容我想想。”
多铎道:“给你半日考虑。”又吩咐在牢房外留下笔墨,他若想通了,隔着栅栏写下就行。
出了地牢,多铎向额尔德克与齐布琛道:“爷不管什么‘雌门’‘雄门’,救出福晋,必要一个不留!”
两人当即领命,自去调集人手不提。
秦殊烨赶车,两人一路往西北而去,傍晚到了一处集镇。钱昭爱洁,寻了一间干净的客栈住下,两人都是饥肠辘辘,也不外找饭馆,就让店家做了两碗削面祭肚。
钱昭胃口很好,一碗面片吃得干净,对那碟冷切羊肉倒是没动几筷,全便宜了秦殊烨。秦殊烨吃完了却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我们两个,点这许多,会不会太费钱了?”他身无分文,全靠钱昭会账,很是过意不去。
钱昭心道,就这些食物,不过饱肚而已,莫非他以前吃不饱么?却也不好问,只是道:“不算什么。路上花销,我身上带的银足够了。”
晚饭后,钱昭在房中休息。秦殊烨出去镇上转了一圈,回来兴奋地道:“我看到外头有师门暗记,师妹应在附近,我也留了信。明日我们再住一天,等他们寻来。”
钱昭其实不愿在此逗留,只想离京师越远越好,唯恐夜长梦多,但要去人家家里住,总要客随主便。
不过也没耽搁多久,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候,便来了两个人。秦殊烨见了他们,便带着回房间说话。
钱昭跟在后头,对其中一个十分好奇。她还未见过如此标致的男子,他年约二十许,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眼眸深邃,薄唇带着淡淡的粉色,身材细瘦,却显得俊拔有力。
那人进了屋子,便迫不及待地问:“师父在何处?”
一听声音钱昭就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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