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伯面皮子先是一松再是一紧,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何兰兰这个小丫头片子在耍自己,但看了看她稚嫩的小脸,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堂上的人见两边人闹开,都吓得不敢言声,祭拜之后匆忙走了。堂上只剩下赵姨母和何大伯两口子,赵姨母十分瞧不上何家人,忙接了这个话头道:“她大伯啊,任你再怎么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我妹子妹婿临终前把兰兰托付给晏将军了,将军定然会为她寻一户妥帖人家”
她说到最后拖长了音,何大伯瞪了她一眼,又瞧了眼那些想跟她争遗产的何家亲眷,冷笑几声:“我就不信还能寻出比我们家更妥帖的人家?”
赵姨母针锋相对,分毫不让:“怎么没有?兰兰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姨母,虽不敢说让她过的锦衣玉食,但至少也衣食无忧!”她在夫家说一不二,因此说话十分有底气。
何大伯就是为着遗产来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气得指尖发颤:“好好好,咱们走着瞧!”
他说完便要拂袖而去,重岚见时候差不多,便递了个眼色过去,厨下忙活的周婆子端上碗热腾腾的鲜红汤水过来,一边轻声道:“小姐请用。”
赵姨母本来吵的正欢,见重岚端起来就要喝,讶异道:“这什么东西啊?血次呼啦的。”
周婆子半是畏惧半是赔笑:“姐儿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爱吃熟食,倒用了不少生食和生血”
重岚十分配合,幽幽地叹了声:“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自打那日我娘把我从棺材里捞出来,我就有了这么个毛病,瞧见那些烹调好了的东西没胃口,只爱吃些生的,尤其是带了血腥气的,一日吃不到我就全身难受。姨母,大伯,你们说我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已经入夜,檐外上了灯,一星半点的烛火透进来,照的她小脸苍白发青,赵姨母有些心慌,但还算镇定,宽慰道:“这没准是什么症候回头姨母给你寻个好大夫瞧瞧。”
何大伯和何伯娘面色也有些不大自在,两人本就怀了鬼胎,但嘴上也跟着说了几句。
重岚抬眼瞧着外面的棺材,唉声道:“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毛病,不光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还能瞧见好些奇奇怪怪的人,上回瞧见有个大姐姐,脖子这样折着,”她做了个歪脖的姿势:“脑袋摇摇晃晃,还一边自言自语。”
何大伯两口子齐齐变了脸色,连赵姨娘面上也有些难看,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亏心事儿,便是有邪物也不会难为自己,便缓了神色,念了句佛:“可怜见的,回头得带你找个得道高僧看看了。”
重岚只看着何家两口子:“大伯不是想养我吗?我这就禀报了将军,回头就住你们家去。”
她话音刚落,就有股子极阴寒的风吹了过来,吹的何大伯两口子齐齐打了个激灵,他们本来半信半疑,但何兰兰死的时候本来都是瞧着的,想到她莫名的死而复生,再加上气氛诡异,难免有些心慌:“这事儿不急,咱们过几天再商量吧。”
重岚上前两步扯住她的袖子,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来:“大伯娘可要记着来啊,若是不来,我可要去找你了。”
她半张脸是惨白,嘴唇却被染的十分嫣红,看起来还真像是来索命的厉鬼,女人家本来就心思重胆子小,闻言尖叫了一声,拼命抽开自己的手,转身就往灵堂外跑了出去。
何大伯本来不怎么相信,却被自家婆娘这一嗓子喊的身子一哆嗦,也觉得全身不自在起来,随意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赵姨母一口啐了过去:“混账东西,有本事别跑啊!就知道鬼头鬼脑地盯着人家家的钱财算什么?打量着谁不知道他们那点心思呢!”
重岚怕把她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去挽住她胳膊:“我晓得姨母心疼我,自己也顾着些身子啊,快喝杯茶润润嗓子。”她说完就捧着茶壶给赵姨母倒了杯茶水。
何兰兰性子跋扈,待人处事难免骄纵,赵姨母瞧她现如今如此贴心,又见她跟自己妹子相似的模样,心里大为熨帖:“好孩子,不枉费姑母疼你一场。”她是持身正派,不怕鬼神侵扰,又安慰了她好几句才告辞
重岚一个人回到正屋,刚一口气喝了一盏鸡血,现在才觉得满嘴腥气,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见桌上有她命人备下温热茶水,还袅袅地冒着热气。
她想也没想端起来就牛饮了几口,喝完才觉得不对,她捧着的茶盏是薄如纸洁如玉的白瓷,仅这一套就价值连城,何府如今只有一个人才用得起的。
她想到晏和的怪癖,慌忙跳下来要擦洗罪证,却瞧见门被推开,晏和施施然走了进来。
第6章()
夜里细细碎碎飘了些雪花,他进门的时候裹挟进来一片风雪,转眼被地龙蒸化了,一身的清润气息。重岚冻得瑟缩了一下,又瞧见手里的杯子,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晏和转身掩上门,漫不经心瞧了眼她手里的茶盏,重岚被瞧得额头冒汗,别人用过的东西他向来不用,一是有些怪癖,二也是存着份小心,西北这地界想要他命的人可不少,她记得当初鞑靼可汗送给他个龟兹美人,为了兜搭他上了他的床铺,他就命人打了个半死丢出去。
他侧眼瞧见重岚满头冒汗,蹙了蹙眉道:“屋里很热吗?”
重岚瞧他不像生气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茶盏举给他看:“这个是你的吧?”
晏和唔了声,解开披风落座:“送你了,拿去顽吧。”他说完命人重换了套新的过来。
重岚松了口气,十分有眼色地帮他倒茶,他浅浅饮了口,扬着眉梢道:“里面加了姜?”
重岚自己跳上凳子,不安地晃荡着两条腿:“我瞧见外面下雪了,恐要受凉,便让底下人加了红糖和生姜煮茶,大人觉得不合胃口吗?”她说着也喝了口,然后辣的直哈气:“茶饼子煮的茶味道确实不怎么样。”
晏和捧着茶盏,见她圆润整洁的指甲冻得有些发紫,抬手命人捧了个精巧的暖炉上来,让人搁在她掌心,这才慢慢地道:“要说茶中之王,当属进贡的大红袍。”
重岚听的禁不住乐了,要说皇上喝的茶其实只能算是次一等,南边到京城路远,最极品的茶叶经不起颠荡,因此只在当地自产自销,她的生意涉及茶产业,自然清楚当中的门道:“我觉着还是碧螺春好些,可惜好久没喝到了。”
晏和又浅浅饮了几口,只觉得身上都暖和了几分,本来不怎么合口味的茶饮不知不觉喝了大半,颇为适意,语调也不由得和缓下来,牵了牵唇角:“你这小人懂得倒是不少,这也是你娘请人教的?”
他缓声说话的时候温润清雅,眼里眼波仄仄,流转多情,重岚瞧得嘴唇开合几下,才开口道:“我娘是南方人,几年前为了家里生意才搬过来到这边的。”她小心探问道:“大人也是南方人?”
他哦了声,仍旧喜怒不形于色:“祖上在南边,许久没回去了。”他听见她声音软糯,初时只以为是童音娇柔,现在听来倒有些像南边的软语,他被勾起些心绪来,垂下长长的睫毛,半晌才道:“听说今日灵堂上有人闹出事儿来了,没伤着你吧?”
重岚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儿,大家凑嘴说几句罢了。”
晏和随意点点头:“今日事忙,倒没顾得上何家这边。”
重岚倒很看得开:“我们何家跟大人非亲非故,大人顺手救下我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总不能连带着管我们一大家子的事儿吧,我我娘说做人要知足惜福,不能升米养仇。”
小女孩声音娇怯,面上却是一派肃容,晏和一顿,多少大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对施恩之人埋怨不已甚是心怀怨恨,她一个小孩子倒是想的透彻。他神色和缓,扬着唇道:“你倒是难得清明。”他慢悠悠地道:“我过几日就要往更北边去了,自然不能带上你,你们何家的族亲你也俱都见过,可想好跟谁?”
重岚怔了下,让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回答这个问题也太难了些吧,不过能远离晏和她还是高兴的,笑道:“我哪里能懂这个,今儿个来的好些人我见都没见过呢,还是大人决定吧。”
晏和瞧见她秀美小脸上明显露出松口气的神色,不由得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轻掐着她脸颊:“既然你都没见过,不如还是跟我去北边吧,你父亲当初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自不会亏了你,如何?”
重岚心头突突乱跳,明知道他在唬人,还是面色发绿:“不不好吧,怎么能为了我耽搁将军公事呢?”
晏和从一开始就知道重岚有点怕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何,明明两人连面儿都没见过,他难得起了兴味,不急不忙地道:“我在北边自有府邸下人,养个人而已,也耽搁不了什么。”
重岚苦哈哈地道:“不敢劳烦大人”
晏和松了手,悠悠用绢子擦了擦:“你既不愿,那便算了。”他还真没有收养重岚的念头,他常年征战在外,养了孩子也顾不得,丢给下人不知道要教成什么样,还是寻一户妥帖的人家更好。
重岚无言地看着他,这才知道他是哄小孩的,这么瞧来这人似乎有点促狭,但因着这点子促狭,显得多了些人味,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她摇了摇头,去照管那盆才养的水仙花,照管好了正要去灵堂守灵,就见晏和瞧了眼外面的风雪,然后开了口:“你晚上还是住这里吧,我另派人去守灵。”
重岚喜上眉梢,但还是强自按捺:“这怎么好意思”
晏和哼了声:“只是起夜的时候自己能寻着地方吧?”
重岚:“能。”
为了这句话,她熬着如厕完才上床,第二天早上洗漱起来就去侍弄水仙花,一出房门却见晏和坐在书案前听人回报,手指轻敲着桌面,面上若有所思:“这么瞧来,何家人大都品行不端,确实不是能托孤的人家。”他说完也有些头疼,若不是何副将对他忠心耿耿,依着他的凉薄性子,才懒得理会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重岚大抵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但仍是装作好奇的样子:“何家人怎么了?”
晏和敛了神色:“没什么。”他沉吟片刻:“若是何家人不愿收养你,你可愿意跟我去北边?”虽然这是下下策,但也是无奈之举。
重岚有点心虚,避重就轻地问道:“是我不好,大家不喜欢我吗?”
晏和慢悠悠地道:“我才知道如今何族上下都传着消息,说何副将之女何兰兰还阳之后性情大变,喜欢吃人肉喝人血,还说她根本不是何兰兰,只是被厉鬼附身了,便没有一户人家敢收养你了。”他顿了下,忽然半笑不笑地道:“我倒是有些好奇,这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乡下人家大都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更何况她死而复生之事透着邪门,何家大多数人就是不要那钱,也不敢再沾惹她了。
重岚满脸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何家下人进来陆续回来不少,这话其实是她找了几个多嘴的婆子散出去的,但除了赵姨母和何大伯两口子也没人见过真事儿,就算被抓住了她也有法子推诿。
晏和见她装傻,眯了眯眼,正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来报,晏和瞧了她一眼,扬声让人进来,就见有个军士手里提着白姨娘走了进来,一把把她丢在地上:“将军,属下刚往回折返的时候,就听见这婆娘跟人大谈特谈何家闺女如何死而复生的,还四处跟人说她是诈尸而起,根本就不是活人!”
重岚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儿栽到白姨娘头上,没想到她就自己开始作死了,不过想想倒也正常,何兰兰要是被人收养,她一个妾室总不可能留在何家,多半是要被买入哪个穷乡僻壤,倒不如借着这个留言奋力一搏。
白姨娘衣衫凌乱,面上也有几分畏惧,跪在晏和脚边不住磕头:“妾身是一时心急,跟别人说了几句,还望将军明鉴啊!”
她心知女人想让男人心软的最好方法,便半抬了秀面,露出楚楚可怜的一张脸:“纵然是给妾身天大的胆子,妾身也不敢把这事儿乱传出去,只是瞧见这事儿已经传出,有人闲言碎语,这才帮着分辨了几句,没想到就这么被人误会了。”她说着嘤嘤嘤哭了起来。
晏和又瞧了眼重岚,面上波澜不兴:“既然刁奴欺主,那就拖出去杖毙了吧,还有跟她一道闲言碎语的几个,也都一并处置了。”
白姨娘面色苍白如纸,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等有人来要把她拖下去她才连忙哭求:“将军,将军我真是一心为了小姐,并不是故意闲话的,将军便饶了我这一回吧!”她说完又急急地膝行了几步,想要去扯重岚的衣角:“小姐,我好歹伺候你这么多年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么被人打死?!”
重岚也吓了一跳,她昨晚上特地传出那些神神鬼鬼的话,一是不想让何家的亲戚继续纠缠,二也是想栽倒白姨娘头上,借机摆脱了她,然后再想法子找个假亲戚来冒名收养,先把晏和对付走了再说,没想到晏和直接就要取她性命,她不知道白姨娘当初推何兰兰入水的事儿,难免迟疑道:“这打死也太过了吧,要不往北发卖了?”
晏和一个眼风过去,自有人拖了白姨娘下去,他两手优雅地交叠搭在膝头,斜靠在帽椅上:“这事儿你不必再管,该想的是什么样的人家敢收养你。”他偏头,略扬了扬唇角:“还是你打算跟我回北边?”
重岚低头做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情态,轻声道:“大人这是在生我的气?”她小心端了碟热腾腾的糕点放在他手边:“是不是没人要我了?”
晏和懒散道:“就看有没有不怕死的了。”
第7章()
那么到底有没有不怕死的人呢?重岚看着跪在地上的何大伯两口子,发现还真的有。
何大伯在晏和脚边声泪俱下地说着他和何副将如何手足情深,简直恨不得一道去了,何大娘搂着重岚哀哀地哭,一边儿说着两家人当初多么情深意重,重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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