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袁一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能写出这样一份情书,还可以记录火情侦查报告,确实不容易。
袁一武背着达哇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感觉达哇应该听懂了这是写给她的情书。
达哇低头看着袁一武,原本只是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悄悄地往上移了一点,抓住他的肩膀,也不再像最初那样,身体一直往后仰,生怕靠得太近。
鹿鸣拉住靳枫,悄声说道:“我脚有点酸,我们走慢一点点吧。”
他腿长,不管平地还是山路,走起来都跟飞一样。
“我背你。”
靳枫以为她走累了,把轮椅放下来,单手提着,把背上的包换到了前面,屈膝弯腰,让她趴到他背上来。
“这么多东西,你怎么背?我不累,我可以走。”鹿鸣拒绝没用。
他往后退了一步,和以往背她的时候一样,宽大的手掌直接覆在她臀上,把她按在他背上,起身就走,但走得没之前快,和前面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鹿鸣抱着男人的脖子,歪着头看他的脸:“你听懂了啊?听懂了还背我?”
“我怕你眼馋,老是看达哇。”
“我是想看她听到袁一武写给她的情书,有什么反应。希望她今天能开口,说出清明节那天她看到的。”
“你不用担心,就算她不说,我们查了两个月,搜集到的证据,也能推断出那天事情发生的过程。”
鹿鸣想起昨天在达哇的院子里,他描述的那些情形,脑海里有很多疑问。
“山月谷森林氧吧里面有人在烧烤,再发生争吵,你怎么知道达哇会看到?”
“从假设的结果逆推出来的,假如达哇真的在德勒大叔坟前烧了之前,就有几个问题:
第一,冥币和纸钱从哪里来?
玉仑河专门出售冥币和纸钱的那条街,在清明节之前就已经被我们关停了,但不排除有些人私底下继续出售。
达哇给你送过信,冥币和纸衣落在包里,她想起来之后,肯定想再去买。我查过这些冥币和纸衣,纸衣折叠的工艺很复杂,只有山脚下一个老太太叠得出来。
达哇给你送完信,去月亮山,可以不经过山月谷森林氧吧,她但下山去老人家的路线,刚好经过氧吧里的一个休闲区。
休闲区虽然被火烧过,但因为是地下火,从地下蔓延,后来才烧到地面上,所以休闲区很多痕迹还在,里面有打斗过的痕迹,除了人的血迹,还有动物的血迹,其中就包括鹿。
第二,秦中流怎么会找上达哇?
他肯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达哇经过休闲区,很有可能被他看到,才有后面一系列嫁祸达哇纵火的事情。”
“达哇应该是烧了冥币和纸衣,所以即使心里委屈,也不敢说出来,她可能觉得自己有错。我们得想办法让她跨过这个心理障碍。”
鹿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达哇是违禁烧纸钱,也是受害者,她说出来,也还需要有其他人证吧?”
“问题就在这里。应龙把氧吧里几百名员工,一个一个问讯,要么说没看到,要么说看到达哇烧了纸钱,然后开车逃跑,矛头一致对外。”
“”鹿鸣虽然能理解,他们是在自我保护,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实在让人心寒。
他们没再聊这个话题,聊起其他一些轻松的事情。
边走边聊,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到达目的地。
了望塔建在高山之巅,金属塔架上面,有个小小的了望室,旁边配有阶梯。
与了望塔相隔100米左右之处,有一个几间连在一起的木屋,是了望员休憩和吃饭的食宿室,同时兼做仓库。
袁一武和达哇比他们早到一点,正和执勤的两个了望员一起在吃饭。
靳枫拉着鹿鸣进来的时候,两个了望员表情很惊讶。
“看你们这表情?我说了吧,我和三哥是搭档,来接你们的班。”袁一武一脸自豪的表情,看向靳枫:
“三哥,他们说我在吹牛,不信我能当了望员。你帮我作证,我行不行?”
其中一个了望员回过神来,招呼他们坐下,另一个给他们盛饭。
“可是,三哥来做了望员,不是大材小用吗?队里是不是弄错了?”
“不,你们这样想就错了,了望员的工作非常重要,没有大材小用的说法。森林消防工作没有大小之分,都必须同等对待。”
“对对对,三哥说的对。那,你们是从今天就开始吗?我还以为你们过两天才来。”
袁一武看了一眼达哇,解释道:
“我们提前来,想先了解一下情况,毕竟我是第一次做了望员,一会儿交接工作,你们别嫌我烦啊。”
“交接给我。”靳枫看了下时间,“走,现在就上了望塔,我们先看看周围的情况。”
他让鹿鸣留下,先吃点东西,他和两名了望员上离开了小木屋。
鹿鸣环视一圈,小木屋内很简陋,除了一个小厨房,一间仓库,还用布帘隔出来一个房间当卧室用。
她看过袁一武练习的火情侦察报告,专业性很强,除了观察火情和及时报警,还要观测气象。
一个了望塔,有3到5个了望员,轮班驻守,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她虽然经常出入森林,但会在城市和森林之间切换。了望员长时间生活在高山上,等同于与世隔绝一样。
鹿鸣不知道,靳枫要做多久的了望员,想到这些不确定的事情,她突然有些恐惧。
袁一武觉察到她脸色不对,问她:“三嫂,你在看什么?吃饭吧。这饭菜是简陋了些,但还是能填饱肚子。”
鹿鸣扫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米饭看起来有些硬,应该是比较粗糙的米,菜也很简单,一碗蔬菜,一碗豆腐,一个咸鸭蛋被切成了很多小块。
她鼻子有些酸,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袁一武不停地给达哇夹菜,一边在讲,他们队里的一些趣事,心情看起来很好,完全没有因为要困守在这里而受影响。
有个了望员回来,把袁一武叫了过去,说是靳枫让他一起去看看。
小木屋里只剩下了鹿鸣和达哇两个人。
达哇埋头吃饭,鹿鸣吃不下,放下碗筷。
“达哇,小鹿姐姐想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达哇手中动作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碗。
“你一定觉得很难过,没有了爸爸,也没有了脚,那些坏人还要诬陷你,说是你放的火,还骂你是神经病。”
达哇拿着碗和筷子的手,微微在发抖。
“你也一定很绝望,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不能让你恢复原来的样子。你肯定也自责,如果你没有去给你爸爸上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鹿鸣起身,移坐到她身旁。
“可你再难过,再绝望,再自责,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你自己更难受,让我们大家都担心你,尤其是小武,你看他多努力啊,为了你,学会了写字,还可以来做了望员。而那些伤害你的恶人,做了坏事,却不用难过,他们很有可能还会继续让别的女孩变得和你一样,甚至连命都没有。”
达哇抬头看向她,一双大眼睛水一般清澈,像两湾山泉,浸泡着两颗黑玛瑙一样的珠子,眼神很复杂。
“小鹿姐想办请你帮的忙就是,帮助三哥,让那些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们没有机会再害更多人。你现在可以做到这件事,只要你再勇敢一点,再坚强一点。”
第90章 haper 84()
达哇哭得很伤心;鹿鸣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鹿姐姐”达哇吃力地叫出声。
她声音很沙哑;低得几乎听不到;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使劲扯着脖子;捡着一丝空隙才发出一点声音来。
“我在。”
“我是不是做错了?阿爸走的时候钱都留给我了他没有钱;不能买吃的;会饿着也没钱买衣服;会冷的那边一定很冷我不想阿爸挨饿受冻他是最好的阿爸我做错了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不能唱歌;不能跳舞;我好难过我想阿爸我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好多坏人我好怕阿爸什么时候带我走”
达哇哭得肝肠寸断;情绪太激动,又开始干呕。
鹿鸣眼泪也控制不住;无声地往下掉;用脚把旁边的垃圾桶移到达哇身旁。
达哇对着垃圾桶;张口就吐;把午饭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桌上有一瓶矿泉水,鹿鸣拧开瓶盖,把矿泉水倒在瓷碗里,端给她喝。
达哇就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一口气把一碗水喝了下去;喝完水,人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盯着虚空,又像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鹿鸣用纸巾帮她抹掉眼泪和鼻涕,把她额头上的汗擦掉,扶着她两边臂膀,把她掰过来,面对着她。
“达哇,你刚才说的话,你阿爸如果能听到,他肯定会很难过,因为你是为了他好,才犯了错。但谁不会犯错呢?小孩不懂事会犯错,大人很懂事也会犯错,错了就错了,改不了也没关系,只要不再犯同样的错,就是进步。我们都是在不断地犯错中一点一点进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达哇盯着虚空的视线,缓缓移动。
鹿鸣终于能对上她的视线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把我妈气得住进了医院,差点酿成大错?还有,我上大学的时候,考试通不过,还得重修。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我给一个病人开错了药,害得他上吐下泻。”
达哇嘴角微微上扬,黯淡的眼底,多了一点光彩,扯了扯唇。
“阿爸他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声带受损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像年久失修的齿轮彼此碾压发出的声响。
“你希望他听到,他就能听到,你想他对你说什么,他就会对你说什么。”
“我想让他告诉我,他有钱用吗?有衣服穿吗?”
“他会告诉你,不管他在哪里,他都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饿着,也不会让自己冻着。你看,他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还给你留了钱?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可是,阿爸不是死了吗?”
“死亡不是结束,对你阿爸来说,他只是累了,需要安息,只要你记得他,他就不会消失,只是换一种形式陪伴你。他存在于你的脑海里,你的记忆里,你的梦里。他能感觉你的痛苦和你的快乐,你痛苦,他也痛苦,你快乐,他也会快乐。”
达哇低下头,静默许久,才抬起头来。
“小鹿姐姐,那天,我看到那个坏人了,他和别人在打架。”
达哇把清明节那天,经过山月谷森林氧吧休息区时看到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两个执勤的了望员回来,达哇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立刻就闭嘴了。
他们两个已经交接完,靳枫让他们提前下山,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
达哇却不再开口说话了,任鹿鸣再怎么追问,她只是点头,摇头,不愿意出声。
鹿鸣知道,她对自己的声音不自信,尤其害怕被袁一武听到她沙哑的声音,刚才那两个了望员,其中一个说话的声音,特别像袁一武,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达哇,小武对你好不好?”
达哇用力点头,脸上表情看起来有喜悦,也有难过。
“想不想跳舞给他看?上次我和三哥去昆仑山,见到了卓玛和格桑,她们很想念你,格桑还教我跳了一支舞,让我教你跳。”
达哇指了指自己的脚,拼命摇头。
“没关系,我们把节奏放慢一点,并且,你可以不用站起来。等你学会了,可以给小武一个惊喜。你阿爸知道你又能跳舞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鹿鸣没有教她格桑跳的那支舞,节奏太快,动作也太难。
她用手机搜出小时候听过的那首敖包相会,凭她对歌词的理解,编排了一些简单的动作。
达哇很有舞蹈天赋,很快就学会了。
鹿鸣从包里找出一条裙子,给她换上,把她的头发重新梳理了一下,给她上了点妆,推着她离开了木屋。
了望塔底下有一块平地,鹿鸣打开手机,准备播放音乐。
达哇看起来有些紧张,上齿紧紧咬住下唇。
音乐声响起前,靳枫正在了望塔上了望室内,对袁一武进行口头考核。
“火情初步报告,要告知后方指挥部的信息主要包以下:
第一,了望塔名称,了望员姓名;
第二,发现火情的时间,精确到秒;
第三,火情的位置,包括水平方位角、垂直角、到了望塔的水平距离;
第四,估测火的种类;
第五,火场大小,烟雾基部两侧立位角及差角、烟雾基部宽度;
第六,烟雾特点,包括颜色,是浅灰、中灰、深灰还是黑,烟型,是大烟柱、小烟柱、散烟还是断断续续的烟,烟雾的状况,是直上、高飘还是低飘;
第七,天气条件包括风向、风速、能见度。
还有其他一些补充信息,包括火情日期,送报单位,实际着火位置,火灾实际面积和火的种类;火灾扑救情况;火灾扑灭日期和时间。
扑火过程中随时观察并报告林火移动方向,火灾扑灭后,也要继续观察火场情况,是否复燃”
袁一武突然停住,因为听到了歌声。
靳枫自然也听到了歌声,原本还要继续问他怎么判断火情,看他魂都已经飞走了,想想后面一起执勤,有的是时间,让他出去了。
袁一武转身就跑,几步跑到了望室外面,一眼看到了望塔底下,有人正在跳舞。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来哟嗬
达哇坐在轮椅上,仰头看天边,一轮圆月挂在了树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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