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神这一揣测倒也并没有错。那几十年间,小房东在跟着土地爷四处问诊时,压根不明白为什么老头要对这些凡世生灵的小小病痛这般上心。于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在顶替王老大夫行医时,被问诊的人家都格外忧愁——他们无法从老“郎中”的面色中窥探出病情的轻重,却每次都看到这身着藏青大袍的四尺孩童跟在老人家的身后、狠狠地皱着眉,像是这病重得可怕、已然再救不及,他们怎么能不惊恐伤心?
而楚歌在十七年前临危受命、一夜之间成了代职土地之后,已猜到土地爷凶多吉少的王老大夫想到老哥已死,更加绝了入世的心思,那时若有镇民跑到医馆里,他也会丝毫不分轻重地一顿臭骂,惹得全镇老小噤若寒蝉,连生了病也不敢再来七禽街。
本不想干涉凡世生死的小房东顿时失了主意——在她心里,王老大夫和老头一样,是她该尊之为师的老人家,她当然不敢拎着山神棍逼着王老大夫出门救命;可放眼望去,整个如意镇里也只有王起心一位正统大夫,就算生死有命,没有郎中的救治,这小城里也会平白多出不少的横死怨灵,照样也会毁了老头苦心照拂的土地福祉!
两头为难的楚歌最终还是打破了自己的忌讳。
除了镇里那十户摆明了不能交出去的外来客,其他的凡人老小若生了病,只要不是犯了生死大忌,她替了老头和王老大夫也未尝不可——在老人家愿意出门问诊之前,她这个代职土地偶尔出手救救人,该也不会让阎叔犯难吧?
小房东打定了主意、并就这样在全镇各家各院中开始成为了“仙人大夫”的那时,并没有料到,自家幺叔会因为她的这个定夺、而有在凡世院落中愤然撞墙的一天。
山神大人多年来玩心甚重,也暗地里承认在安排侄女来如意镇这件事上,自己着实有些玩过了头——可他从未想过要害楚歌。
然而柳谦君这一番说辞,看似是在向他无意地提起王老大夫的往事,但中山神糊弄别人多年,又哪里会听不出这话中的真正意思?
要不是他当年的连番亲手安排,怎么会让歌儿落入了这两个老不死的管教中?
要不是两个老不死麻烦成这样,歌儿怎么会陷入这逃不掉的满城牵绊之中?
中山神将自己的脑袋往墙面上砸得更重了。
要不是他苦心孤诣地让歌儿一定要留在如意镇里做这个代职土地他怎么会有今日想尽了办法也带不走歌儿的一天?!
山神大人自以为早就跳出了这世间的因果循环,哪里能想到,这天地混沌自有冥冥之意,谁都逃脱不开。
他当初造的孽自然会报应在他的身上啊。
第189章 报应不爽(二)()
“喏。”
七岁的女童怯生生地挪步过来,却只敢停在柳谦君身边,而不肯再往前跨半步,战战兢兢地朝中山神扔过来块刚刚洗濯过的干净巾布。
这个看起来比霆叔还年轻的幺叔大人,虽被大哥唤作了“黄鼠狼”,让满院孩童都不敢与他靠近,可眼瞅着他像患了失心疯一般地往墙上狠撞,额上虽还没磕出血来,也早就起了块青紫之色,不少孩子也不由得可怜起他来——小房东本就是个古古怪怪的仙人娃娃,她的幺叔肯定也得是个怪异的大叔呀。
于是这好心的女娃才硬着头皮、装作没有看到笃子大哥那“凶神恶煞”的小眼神,将好不容易打了水洗濯完的其中一块巾布交给了中山神,希望让幺叔大人稍稍按下发青的额头。
山神大人接住了巾布,随意捂在了压根没有受伤的另一边额上,有气无力地朝女童道了声谢。
女娃红着小脸,犹豫地退了几步,继而迅速转身,奔回了一众兄弟姐妹的身边。
这一跑,孩子那扎成了两条粗辫的头发在天光下跳动了起来,倏忽间似乎泛起了如同朱砂般的微暗赤色。
中山神捂着额头,眉眼微微跳了下。
“回鹘族的娃娃?”没能憋住自残的冲动、而在参族老前辈面前丢尽了脸面的山神大人,依旧固执地不肯重新坐下身来,却还是细眯着眼、轻声朝柳谦君问了句。
自家三兄弟掌管的千里山脉中虽极少有发色泛红的凡人,但他自恃为家中老幺,常常也会云游人间界各处,深知人族众生彼此间也会发肤相异,倒并不怎么吃惊。
只是如意镇与外界来往甚少,回鹘族的聚集居处对这小城来说更不是抬腿就到的近处,怎么会有族中的孩子到了这里?
中山神虽随意妄为,却并不蠢——跟着柳谦君踏进这院落开始,看到这谨慎少言的廖家兄妹,看到这满宅子颇为亲近、却显然并不是同胞兄弟的二十余位幼童,他便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如意镇里随处可见的寻常人家。
只是昨日看多了小城里那十户各自古怪的外来客后,使得山神大人只是瞥了瞥这诸多孩童与廖家兄妹,而并没有在他们身上觉出什么凡人之外的味道后,便意兴阑珊地懒得再细看几眼。
直到注意到了这微赤发色的七岁女童。
凡世间有不少善心的人家会收留孤苦无依的幼童,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中山神管护下的泽州城中便有几户稍显富余的人家收养过稚子,或充作奴仆、或养在膝下,落在附近邻舍的眼中也觉得寻常得很。
只是像眼前这样,仅凭着他们兄妹二人,家中境况显然也并不怎么富硕,却还养了二十多个孩子的人家,即使在人间界各处府城之中也极为少见。
这样的境况,中山神只听过绝非平常百姓家可用的另一种法子——人间界倒是有些在朝堂或绿林中都颇有根基的世家与大豪,会出巨资帮着各地府城建起举子仓、慈幼庄一类的收养弃儿之所,才会动辄出现同时养育几十、乃至上百的幼子之数。
而侄女管护的这个如意镇,不过是个冀州府城统辖下的山野小城,哪里会有这种会耗费大量官府银钱的居所?
中山神虽是跟着柳谦君从这大宅的后门进来、没能看到正门上是不是挂着什么牌匾,却根本不用去揣测这种摆明了的事实——楚歌连寻常的凡间俗务都还不能十分明白,哪里会去招惹这种需要常常被府城问责的凡世差事回城?
至于县衙那边他跟着赌坊四人众在那穷酸空旷的县衙后院“住”了几晚,眼看着县太爷都是一副食不果腹的寒碜模样,更不提能养得起举子仓这种耗费银钱极巨的官所了。
“山神大人好眼力。”话到嘴边还未讲完的千王老板,终于寻到了机会继续这场意犹未尽的“哄骗”大计,“这孩子是廖家兄妹从兰州府城中带回的,所幸这一头赤发之色并不太显眼,眉目也还未成形,她又甚少出门,并不会轻易被其他镇民看出来。”
“兰州?”想到不久之前,柳谦君曾提起被抱在廖家兄长怀中的幼子是来自于冀州府城,中山神终于觉出了这院中诸子的异样,“这群娃娃,不会是这不安分的两兄妹从人间界各处带回来的吧?”
山神大人深知红尘间有被凡人唤作“江湖”的豪侠天地存在,虽多少都有些良莠不齐,但大多行走在其中的凡世众生都喜以侠义之名、行仁善之事,这收养弃子的行径便是此中之一。
而那被孩儿们唤作“默姨”的廖家幼妹如今虽缠绵病榻,却还是没能瞒过中山神的眼——这廖家兄妹虽非修真界弟子,却双双根骨上佳,显然都有着一身并不弱的拳脚功夫,恐怕正是人间界惯称的“武林中人”,才会收留了比寻常人家要多得多的孤儿弃子。
可山神大人也知道,收留弃儿这种事,讲的是一个“缘”字。若非时机恰巧,一般人家哪会轻易地就遇上二十多个都不过十岁的幼童?
中山神原以为,这兄妹俩该是无意中碰上了某地起了旱灾这种大难,才会收留这许多垂髻稚子的。
然而柳谦君这一句话点醒了他。山神大人来去人间界各处多年,此时定睛细窥,便发觉这二十多个大多能跑能跳的小孩绝非来自于一处地头。
人族血统繁杂,又被各地的水土养育至今,早就因为地域的区别而在他们的皮囊骨肉上显出了变化——幼子虽还未长成,但骨架、发色、眉眼耳鼻、乃至懂事之后耳濡目染学会的家乡语,都能细微地透露出他们的出生之地,寻常百姓中虽极少有能辨别其中异常的细心人士,中山神却还是能注意到其中的不同的。
这二十余个娃娃里,有来自江南的柔弱幼子,有北方当地的硬朗弃儿,其中更有回鹘、百越这些此前并不在如意镇中出现的族群稚童
这些个孩子,若不是跑遍了人间界东南西北不少角落,是根本找不到一处来的!
歌儿到底是在这大宅里又藏了什么样的麻烦?!
第190章 善心亦添乱(一)()
“山神大人久居泽州,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十年前那桩牵连甚广的弃婴案?”
柳谦君依旧安坐在小凳上,面色未现变化,连唇角都不见分毫抖动,可千王老板的温言之语还是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中山神的耳中。
中山神打眼撇去,看到柳谦君那牙色的宽大衣袖已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地面上,隐隐可见她纤白的指尖正轻按在青石缝间——参族源出大地,成形后的族众更是可以自由来去人间界各处土地深里,柳谦君在族中辈分超然,这借大地之力、将自己所言之语独独送到某位生灵耳中的本事,早已熟练用了多载。
只是在这院子里“闲聊”至今,她和中山神为了不让诸位孩童们听到任何不该听的消息,也仅是一直低声轻言,却未曾这般谨慎地用过这小小术法,如今骤然使来,也彻底绝了让这群凡人幼子听到什么的可能。
她莫非是怕会伤了这群稚童的心?
中山神将在井水里浸了许久、而颇为发凉的巾布干脆绑在了额上,也默然遵从了柳谦君这善意的行径——比起精怪妖物来,山神族群与大地更为亲近,要借脚下泥土送去言力,也简单得很。
“泽州民风彪悍,城中的慈幼庄就算偶尔收了孤儿,也会被送到不少人家的膝下去做养子或亲传徒弟,几乎都留不到半月,没什么机会出甚大事。”中山神的语声独独落在柳谦君耳中,平白添了几分比方才还要招打的懒散之意,“更何况,我家三兄弟向来不喜被牵涉进与凡世朝堂相关的案子这事,我也只听辖下的几位土地神官稍稍提过。”
“这件案子后来虽被送上了朝堂,但真正的大祸一直都深埋在绿林之中。十年前我们几个都方住进如意镇,还没有这个心力去探究真相为何,只是听楚歌回来提起,说这祸端初起于江浙与两湖一带的几个府城之中。”
当年的柳谦君一心要让甘小甘安居在如意镇里,不想让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好友再听到人间界那些乱七八糟的祸事,这件横扫了十数个府城的大案,在听小房东草草地讲了个大概后,她也是过了数年,才从自家儿孙口中听了个全。
“各大府城中的慈幼庄,平日里的银钱运作颇为繁杂可观,朝堂无法事事顾及,暗中都有当地的世家大豪在资助。而江浙与两湖一带的襄助者,则是某个在绿林中根基极深的江湖世家,在黑白两道都声名响亮,当时的家主更是人间界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
“孤儿无依,被送入慈幼庄的孩子们亲人尽失,就算无端受了苦、甚至在里头丢了性命,也无人得知。命数使然,十年前的江湖中偏有几个幼时皆为弃儿的后起之秀,与这世家无意中有了牵连,进而发现了不少慈幼庄中暗地里做的无耻勾当。”
“这世家数代之前的武功心法源出南疆苗寨,当代家主也与这‘师门’未断尽了干系,明面上是在关内做正当营生的浩大门派,暗中却将慈幼庄中的不少好苗子送去了南疆,当做蛊毒的炼盅,供‘师门’所用。”
“这世家大豪已不知如此造孽了多久,平白葬送了多少无辜弱子的性命,却因为和朝堂绿林皆交情深厚,便死死地瞒了下来。直到十年前,却被那几位后生撞了个正着,生生地闹得整个江湖大哗,连朝堂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柳谦君的语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响在中山神耳中的,是千王老板的低声叹息。
赌坊五人众性格迥异、对世情往往有各自的看法,力道极少完全往同一处使,却只有这一点上心照不宣——连根本无自保之力的幼童都能狠心伤害的为恶生灵,就该统统被打入弱水中去,连轮回也不准再进!
但中山神眼亮心明,柳谦君讲到这里,山神大人也大概明白了这大院里为什么养了二十余个来自于人间界各处的孩童。
廖家兄妹二人,想必就是这桩慈幼庄大案中掀起了各地大乱的江湖新秀,与他们如今不知是不是去他地避难的同伴一起,破了那假作仁慈的世家大豪此等该遭天谴的罪恶行径。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少年人的热血与义气虽能逞一时之能,却根本不可能在长久的年岁里与那朝堂绿林皆交好的世家抗衡,这才会年纪轻轻地就退隐了江湖,躲到了这在百里群山庇护下的小城来。
等等不对。
“山神大人是不是觉得,这群孩子的年岁不大对?”中山神方皱了眉,就听到柳谦君的温婉语声又响在了耳畔。
当然不对!
既然是十年前的大案,那时被救下的孩子们如今至少也得是十岁之上,可这满院或跑或跳的幼子们,其中大半比起那井边的水桶都高不了多少,哪有一个满了十岁?!
“这个院子里的孩子如今也只剩了湫丫头是他们兄妹俩当年救下的娃娃。”
中山神虽并不在乎凡人的生死,却也被柳谦君这话吓得差点跳起身来:“当年的娃娃莫非全都”
柳谦君失笑,摇了摇头:“虽幼时遭了大难,但在廖家兄妹与其他几位侠士的舍命相救下,这群孩子算是得了后福,这些年来除了也会得些寻常的病痛,迄今还没有夭折的幼子。”、
既然也都平安顺遂,那是去了哪里?
中山神眼眸一转,还未来得及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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