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正躺在柳谦君怀里的女童,是这二十余名幼童中年岁最长的大姐,平日里又照顾惯了弟妹,性子温柔和顺,从不愿对任何长辈横眉冷眼,看到小房东家的幺叔被自己全家这番冷落,终于还是忍不住哑声开了口。
并不知道楚歌在如意镇里已经呆了六十年、真正的年纪比起王老大夫还要高得多的她和一众弟妹,自恃年岁与小房东相近,比起大部分镇民来都要与楚歌更亲近些——至少在楚歌前来收租时,还不知道害怕的弟妹们也常常蜂拥着围到小房东身边,咿咿呀呀地吵翻了天。然而照顾着他们起居的霆叔和默姨也受过小房东的大恩,总是提醒着不准他们失了分寸,千万不能吵了仙人的清静。
如意镇里没有什么说书先生,她和弟妹们也只听默姨提起过仙人的厉害,于是至今也懵懵懂懂地搞不清楚“仙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女童的梦里,仙人大概都是像小房东这样,长得像是自家弟妹般稚嫩、却能够一跃便消失在天光里的小家伙,力气极大、医术高超,永远皱着小脸,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于是在亲眼看到楚歌的幺叔竟然是这么个与霆叔差不多高的寻常人物时,女童便更加迷惑起来——原来仙人也是会长个子的吗?
然而她这个迷迷糊糊的问话,并没有等到中山神的应答,就被房中满群稚子间个子最高的男童当即呛了回来。
“你烧糊涂了吧,他穿得和前几天来送过冬礼的大叔们一样平常,怎么会是仙人?”
只比姐姐小了一岁、月余前刚刚满了九岁的男童,向来喜欢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弟妹,想到小房东自这位幺叔大人来了后、连给弟妹们看病都不来,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干脆跟长姐抬起杠来。
女童从柳谦君怀中强撑起身,不甘心地想要反驳:“可他是小房东的”
“谁说仙人的幺叔也一定是仙人?霆叔不是教过我们,龙不一定生龙,凤也不一定生凤小房东也没说自己是仙人,这个幺叔说不定是山里爬出来的黄鼠狼呢?”男童大咧咧地坐在床边,理直气壮地叫嚷起来。
“笃娃儿你”本就被风寒折磨了数天而身上一直不畅快的女童,被大弟毫不讲理地一通瞎教训,气得差点从柳谦君怀中扑了出来,“他要是黄鼠狼,小房东岂不是也你别胡话!”
一时嘴快、连小房东都连带着骂了的九岁男童倏忽间红了双耳,嘴上却不肯服软,愤愤地拉了拉女主人的衣角,轻声嘟囔:“默姨,我去帮霆叔熬药。”
无端端被骂成了黄鼠狼的中山神,还没来得及置气,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与自家侄女差不多犟嘴的娃儿红着脸跑出了房门,朝在院落角落中收拾熬药罐子的男主人奔了过去。
“你们都乌压压地挤在这里,房里连气都透不进,他们几个还怎么好起来?柳姑姑的本事你们都知道,有她在,这样的小病很快就会治好。别在这里围着了,都去帮笃子砍柴熬药去。”容貌颇为清丽的女主人陪坐在旁,一直都未发话,此时看到一众孩儿们因为“大哥”的离去而怯怯地围得更紧,终于温颜开了口。
十数位孩童们面面相觑,还是听从了默姨的话,紧跟着“大哥”而去。中山神回身打量这群大部分比楚歌都还要矮小的凡人娃娃们,看到他们有从男主人怀里抱过了幼弟的、有去打水准备熬药的、有帮着男主人开始劈柴的,竟全无这个年纪该有的嬉闹之态,安静且有序地各自分工,在院落里帮起忙来。
“都是还不懂世事的幼子,幺叔大人请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被孩童们唤为“默姨”的女主人站起身来,言语间是不见任何嘲讽之意的恭敬淡然,竟还向中山神微微躬身致礼。
“他既然是小房东的幺叔,自然也和楚歌一样无须你们多礼。你的身子入秋后一直不好,就不要和他客气了。”柳谦君将怀中的女童放回了被里,随手将女主人也拉回了座上,“要是再像去年那样病倒,楚歌不是要跟你动更大的气。”
第180章 一臂之力(一)()
“柳姑姑,湫姐和升弟的病能好起来吗?”
这家在如意镇中算得上是第二大的宅院中,自有个石砖围砌的水井,又被男主人费了不少心思地安置上了个孩童也能使上力的辘轳,于是这群垂髻的娃娃们并不需要跑到镇里各家共用的九口水井去,也能顺手打到清洌甘醇的凉水。
柳谦君坐在院里的小凳上,从其中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娃娃手里接过了井水,正准备倒进已放到火上的药罐里,就被这孩子拉住了袖、神色惶急地先问了话。
被默姨“赶”着出了大姐的房门,这群孩子们虽颇为听话地跟着男主人在院落里忙东忙西,却压根没放下心来,还是偷偷地往房里瞅个不停。
这场风寒来得急,数天之前,整个院落里就接二连三地有八个孩子都开始涕泪横流、身子发热。但幼子身上的病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默姨更是早在去年就听了王老大夫的话,在宅子里独辟了间屋子、备下了不少的常用药草,一发现这风寒的病情,便很快地就给全体孩儿们用了汤药,于是剩下来的幼童们没再染上病痛,就连已病倒在床榻上的孩子们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了七七八八,顶多只是身子发软,还不能起来乱跑罢了。
但数天过后,仍然有两个孩子缠绵病榻,身子虽不再发烫得厉害,却似乎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主人家兄妹俩终于着了急——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湫丫头和四岁出头的升小子,向来身子偏弱,这一病已有五、六天,再这么拖下去,要是病糊涂了可怎么好?
这群在廖家兄妹庇护下的孩童们,皆是寻不到亲人的孤子,又正当还不懂世情多舛的年岁。除了最亲的霆叔和默姨,向来只把同在这宅院里的其他幼童当成兄弟姐妹,如今看到平日里疼爱他们的大姐、还有本就幼弱的升弟天天都只能躺在床上皱着小脸、连睡也睡不安生,也早就五内俱焚,恨不得以身相替。
如今终于等到了吉祥赌坊的柳姑姑,这群娃儿们像是等到了救星般,当然不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虽然他们更相信小房东的本事,但楚歌曾经在急着要去处理其他大事的关头、也拉着柳谦君来帮忙过。这位柳姑姑虽被不少邻舍称为赌坊老板,可默姨每次喝了她带来的汤药,总能好得快些,大概也是像仙人一样厉害的大夫吧!
“他们两个身子比你们要弱些,这些日子又是忽冷忽热的变天时节,才会好得慢些。”即使是坐在了小凳上,柳谦君也比眼前这不到七岁的娃娃要高上一些,恰好可以伸出手去,擦掉这孩子方才打水时溅到额上的水珠,“风寒不是大病,不用急。接下来几天,记得让他们一定要多吃些清淡的饭菜,才有气力好起来。你们也不要常常进房、吵着他们休息,只要他们再乖乖地每天喝你们默姨配的汤药,不出两天就会下地了。”
满院正在一旁装着干活、却都翘着双耳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孩子们,听到柳谦君这番定论,都眉开眼笑地跳起了身,连做起活来都不自禁地蹦个不停。
倒是本在另一角落劈柴的男主人,在孩儿们渐渐从柳谦君身边散开后,放下了手中的斧头,悄声走了过来。这位三十余岁、照顾众多孩童数年的廖家兄长,眉宇间隐有愁云蓄积,并没有因为柳谦君方才的宽慰之语而安心多少。
被幼子们唤为“霆叔”的男主人环顾四周,发现孩童们都散了开去,应该不会再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才蹲下身来,装作帮着柳谦君看护这几个已煎上了汤药的炉火,却暗暗地低语相询:“柳老板亲身前来,想必是仲简兄已帮在下传到了话不知舍妹的伤病,是不是比去年更重了些?”
柳谦君终于得空,将手中的井水倒进了唯一一个还未开始煎药的罐里。不知是不是心疼自己的满头青丝,千王老板的牙色衣衫虽不可避免地拖在了地面上,却早已将那被水墨发带束住的漆黑长发拂到了身前,随着柳谦君双手的轻动,发梢似乎不小心地碰到了药罐壶口。
自从被笃娃喊做“黄鼠狼”、之后便悻悻然地跟在柳谦君身后不发一言的山神大人,此时正靠在不远处的墙角暗里。于是这柳谦君这看似无意的举动,虽未落到身旁那廖家兄长的眼中,却被中山神看了个清楚无遗。
山神大人眉头轻跳,嘴角悄悄翘了起来。这模样落在正忙做一团的满院幼童眼里,只觉得大哥果然说得没错,小房东家的幺叔大人还真是有点像在暗夜里窥伺家禽的黄鼠狼。
“去年的三伏天时节,你们从府城里带回那最小的娃娃时,楚歌就在赌坊里发过不小的脾气。为了你们两兄妹在如意镇里的安生日子,她不肯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向来嘴快,我们多少也知道一些”柳谦君手持木枝,将身前药罐下的柴火挑掉了数根,继而将脚边那早就备下的数味药草依序放了进罐,“你们兄妹二人行善多年,既然楚歌点了头,我们也不想过问这宅子里的诸般变故。只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明知她身上有这积年的伤势,只能静养,怎么还能这般胡来?”
并不想对红尘间众生灵的生死福祸指手画脚的柳谦君,唯一看不过眼的就是有生灵不将自己的命数当回事、特意糟蹋原本可安然无恙的身子。
“落户在如意镇里后,楚歌就为了她的伤势费了大气力,平日里就算不收租、也会偶尔来看看她是否安康,甚至还特意托付了王老大夫要常常前来看护。要不是你这个长兄去年带着她去外头胡闹回来,她哪里会时常犯病,虚弱得连下地走动都难?”与廖家兄长一样,不想让满院的孩童们听到这边的动静,柳谦君也特意低了语声,但这轻声细语间的教训之气根本不亚于平时,“要是她哪天倒在了这院里、再也起不了身,你是不是才会更欢喜些?!”
第181章 一臂之力(二)()
她这是动了怒?
与满院的凡胎幼童不同,中山神虽隐在一旁的角落里,还是能一字不落地听清了柳谦君对廖家兄长的教训之语。自山神大人进了如意镇,还未见过千王老板这般毫不客气的训斥过任何生灵。
他与两位兄长数代轮回,也从其他山神和不少精怪的口中听说过这位参族老前辈的行事之风——与楚歌这个原本对凡世生灵并无甚同情之心的犼族幼子不同,柳谦君对人间界的诸多脆弱生灵都颇为仁慈,且不说从来不开杀戒,甚至还救过不少差点全族老小都栽在瘟神病魔手中的弱小族群。
人间界的各处角落里,恐怕至今还有不少精怪族中、人族村镇里,仍将她当成了救世的恩人,嘱咐着子孙们要谨记她的模样,以求结草衔环相报。
中山神在见到柳谦君本尊之前,还对这位参族前辈嗤之以鼻,恨不得哪天真的见了面,能够好好数落这自以为能改变其他生灵命数的老家伙——天地间生死既定,就连阎王爷他老人家都只能按照生死簿上的记载来安排轮回,从不会随便更改。而人间界的各路地界神官,也都看惯了世间的轮回更替,深知凭一己之力肆意去更改他人的生死命数,只会让孽债迭生,并不能真的救谁。
可眼前这位参族前辈,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从阎王爷手中抢命,在她云游人间界的数千载岁月里,常常以医者的身份对凡世生灵施以援手。更让中山神愤而跳脚的是,自家的两位兄长明知天地间的命数既定,却也对这位参族老祖宗赞不绝口,完全罔顾了自己身为山神该有的谨慎。
不知是不是也觉出了自己的救命行径越过了头,这位老前辈近百余年来已在人间界消失了行迹。中山神也是在长乘的卷宗里看到了柳谦君的真身,才惊觉楚歌身边竟还有这么个在六界中都地位超然的大人物。
他惴惴不安地跟着柳谦君前来五门洞街之前,大概也猜到了千王老板此行的目的——连殷孤光和张仲简都无法相助,只能这位老前辈亲身前来的,当然只能是救人这种大事。
楚歌与中山神虽不通人间界的医道,却因为皆出身山神族群,是被上界神司允许,能够以己身修为救助在管护范围之内的生灵,以免凡间众生被意料之外的魔物、瘟神或其他为恶生灵所伤而白白送命,而乱了冥界生死簿上的轮回安排。于是中山神和自家侄女一样,也在泽州山脉中偶尔担起“大夫”的大任,只是他深谙山神之道,从来都不像楚歌那样、月月都要在全镇中来去救命。
所以他当然也和柳谦君一样,在初进大宅时就觉出了这院里的诡异病气。在看到陪在几个睡在床榻上的孩儿身边的廖姓女子后,当即就明白了这不过双十年华、被众孩童唤作“默姨”的凡人,内里五脏都已积伤数年,若只是靠凡间的医术救治,恐怕在受伤后不久就得魂归黄泉。
中山神虽不知道这廖家女子到底是得罪了谁、而受了此重伤,却至少看透了这貌似身体尚佳的女子确确实实是凡人无疑,且从未习过修真界的任何功法,当然更不可能仅靠自身的念力就从这伤势中存活下来。
能从这种重伤下救活这个凡人、还能让她平安活到如今的当然只能是他那个被老土地爷教得转了性子的固执侄女——犼族天生身具山神之力,楚歌又有山神棍之助,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山神之力太过霸道,并不能在治愈这种重伤的同时还能保全这女子的肉身,歌儿当年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无奈地让女子留下了病根,想要凭着王老大夫的正统人间医术来慢慢调理。
但中山神此时在旁听来,这廖家兄妹虽然管护着大宅里二十三个幼童,却不像是什么安生的家伙,竟在楚歌的眼皮底下跑出如意镇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让女子这积年的伤势复发,白白驳了楚歌的好意。张仲简昨日在镇中各处修缮地窖,恐怕也是路过时,听说了这家有个连王老大夫都束手无策的重病号,才要劳动柳谦君亲身前来相救。
千王老板身前的那只药罐中,放进去的不过是几味定神安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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