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开始响起让人毛骨悚然的牙齿碎物声。
甘小甘站在大堂正中,认认真真、一口一口地将她今天的第一个正式吃食嚼碎、磨烂,然后将这个据说价值连城的九龙傲空黑玉杯以最好消化的粉末形态吞下了肚。
“还真是饿坏了啊,明明今晚还是要吐出来的”殷孤光在暗处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待女童终于将最后一口也安安稳稳地咽了下去,柳谦君才安然地踱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将手轻放上了甘小甘细弱的肩膀,浅笑着对着面前仍有些神思游离的秦钩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九龙杯碎,这盘算我们两人皆败。那么今天的赌千,就到此为止秦公子认为可好?”
“不行!”县太爷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方才还倚着他微微发抖的秦钩,后者竟突然站直了他虎背熊腰的庞大身躯,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实实在在赢了自己八盘的老板委婉提出的休战请求,“绝对不行!”
“这次赌千的规矩早在来柳老板您这里之前就已经说好了——时间不限,在我决定结束之前,胜负不论。”在自己使出了那种无赖赌法的强烈羞耻感和被女童吞杯的行径吓到的恐惧的双重打击之下,为了让自己还能够站稳,大汉几乎使尽了全力,连脸都颇有些憋得通红,但嘴里挤出来的字句仍然是坚决的,“这并不代表柳老板您要让我。”
秦钩努力地将背挺得更直:“在我认输之前,这场赌千,您还是要跟我玩下去的。”
柳谦君自秦钩进门以来,第一次稍稍仰起了头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赞许的光。她嘴角微翘,像是终于真正地对这个二十余年没有任何出息的千界后辈有了兴趣。
她正决定拍板重新开始第九盘的赌千时,甘小甘却突然矮身从她手里溜了出去。
正堂里错落斑驳的灯光中倏地划过一道雪亮的青芒。
女童竟在这极快的旋身过程中抽出了朱红大箱里其中的一把短刀,锋芒直逼秦钩。
“你你你你干吗!”在甘小甘吞杯之后就尽量当做她不存在以减轻恐惧感的秦钩被这么直接的示威吓了个半死,眨眼间就恢复到了方才“神游才会出现的”怂样。
甘小甘并没有往前再进一步,但她侧身站在柳谦君和秦钩的中间,左手上斜着将短刀的锋刃顶住了秦钩的鼻尖,女童的眉头又紧紧地在额上皱起了一个圈。
“君不赌。君赌要等,饿,不等!”
秦钩奇迹般地竟然听懂了甘小甘的愤怒言论,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次触到了对方的底线,但十几年间唯一的骄傲让他不允许在这里退缩,再退他宁愿回牢里剁手!
“一盘,就一盘”秦钩想象着自己豪气万丈地向女童提出这个终极要求,但实际上在看到甘小甘的大眼中直接的怨念之后就吓得缩了回去,几乎是嘟囔着讲完了只有几个字的所有要求。
甘小甘眼中的饿念更炽。
柳谦君挑了挑眉,暗暗地问候了可能已经在东海沉底的张仲简,最后还是伸手拉住了已经饿得暴怒的女童:“甘,你不能动他。”
甘小甘摇摇头,固执地用短刀的刀尖抵着秦钩的鼻子,突然说出了让柳谦君和殷孤光都大惊的解决方案:
“君不赌。要赌,甘来。”
县太爷首先从这恐怖的现状中清醒过来,疾步冲到了甘小甘面前,一把抓住了女童持刀的手,想要阻止他明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可怕赌局:“柳老板,这不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甘姑娘怎么能动手!”
“走开。”柳谦君还未来得及说话之前,甘小甘已转头向他发出了最直接的指令。
女童的大眼中并没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只有固执的饿念炽火在熊熊燃烧。
县太爷脸色青白,犹豫着放开了手。
甘小甘回头再次盯住了秦钩,雪亮的刀锋映得整个正堂也闪过了如同从黑暗中乍入白昼的刺眼光芒。
“赌?”
秦钩的手上都爆起了青筋:“赌。”
第6章 不能得罪甘小甘(二)()
“甘姑娘可会用刀?”
早在两年前就领教过甘小甘“厉害”的县太爷此时也看出了眼前这两人的最大问题。
在秦钩以决绝的姿态接了女童的战帖之后,这第九盘的赌局就移到了赌坊门外的九转小街上。
由于甘小甘鼓着腮帮子毫无二话地率先带着短刀走出了大门,秦钩也只好从朱红大箱里抓了一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铸纹铁棍,跟着跑了出去。
在掀起门帘的一瞬,外面仍然耀眼的阳光如同找到了缺口般,忽地倾泻进了小楼里,秦钩和县太爷的眼几乎都要被刺得要流出泪来。
而他们步出门口放下门帘的那刻,奇高墙面上的满堂灯火乍如春夜冷塘中的流萤飞舞,在小楼里的幽暗中欢快地群起跳跃,各自游走起来。
甘小甘出了门后就自顾自地在坊外的街角站定,继而盯着秦钩直到后者也乖乖地站定在她三丈开外。
柳谦君和县太爷一起立在小楼的檐下,殷孤光则在不知何时已先一步坐在了小楼低廊上。这或多或少都对甘小甘有些了解的三人,相视无言,都无法猜到女童到底要用什么的法子来“处理”秦钩。
于是在街上檐下的五人齐齐僵持了小半刻之后,还是县太爷冒死提出了致命的问题:
“甘姑娘可会用刀?”
柳谦君和殷孤光面面相觑,前者耸了耸肩:“就我所知,没用过大概在仲简带着她的时候多少看过一点。”
“倒是吃过不少。”殷孤光轻描淡写。
县太爷菜色的脸青了又白。
“同样的大错不会让小甘犯第二次的。”柳谦君抬手拂去了耳边微乱的鬓发,眼神清明地向县太爷做出了承诺,“只是仲简这次迟过了头。你也知道,她这股子邪火要是不发,拖下去只会伤得更多。”
“更何况他俩的这段冤孽,总归要着落在他们自己身上。”殷孤光不紧不慢地附了一句。
县太爷的全身都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他将近二十年的困惑终于有所结果——虽然得到的真相比他曾想到的千百种可能都要可怕的多。
然而他脸色愈青的同时,身边的柳谦君和殷孤光也正看着仍僵持在街上的甘小甘和秦钩二人,眉眼都渐渐柔和下来。
也好,也好啊小甘这次的死结,如果能由你亲手解开,也是此生大幸。
阳光骤然刺了所有人的眼。
“小心!”
短刀在阳光中飞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径直向双手持棍的秦钩奔了过去。
秦钩显然还没有从尴尬静默的僵持中清醒过来,等到刀尖快要戳到他的糙皮厚肉时,才大叫着往后狂跳了一步,双手则癫狂且毫无章法地乱挥着铁棍。
短刀显然力度不足,被处于疯魔状态的秦钩乱打乱撞地拿铁棍一扫,“铿”地掉下地来。
甘小甘仍然站在离秦钩三丈外,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了阳光下,小脸竟有些泛白。但女童看着短刀被击下地,神色间竟露出了小小的欢愉。
“没接到,输。”
檐下的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打击得片甲不留。
“哈?!”
柳谦君扶额:“低估了低估了没想到这丫头竟然饿着肚子看懂了赌千的路数”
殷孤光对着甘小甘鼓了鼓掌,对女童前所未有的成熟表现表示惊叹。
县太爷全身脱力,看着满天的阳光只觉得人生苦短,为什么不爬回家去烧顿稀粥以不负这大好的天光。
秦钩是唯一一个还能继续疯魔的活人:“不要轻易在街上甩刀啊!会死人的啊!你到底是想让我用什么接啊!用头吗!肯定是吧!你根本就是冲着我的头扔的吧!你其实根本只是想杀了我吧!我扔一个你头上你来接啊!你诶诶甘小甘小甘!”
甘小甘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像只单脚的斗鸡一样狂跳不息,而他身后的阳光看起来却愈发得强烈。女童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县太爷和柳谦君飞掠过来的时候,殷孤光已托住了差点倒在地上的甘小甘。女童的脸色凄白,全身无力,就连方才还炽火中烧的大眼都虚弱地无法睁开。
“九龙傲空黑玉杯”柳谦君探了探女童发冷的面颊,心念急转之下想起了已经被女童吞进肚子的祸物,“那杯子在京城王府的时候夺了不下百颗玉石的精髓。小甘这么空着肚子就全吃了下去,怕是中了这杯的石髓毒。”
“中毒?!”秦钩拎着刚捡起还没来得急向甘小甘反扔回去的短刀,急吼吼地跑了过来,神色焦急,“王大夫的诊房就在七禽街,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尽管掩不了对怀中女童的担心,听到大汉这么“单纯”的直接推论,殷孤光还是哑然失笑:“真要找大夫也不用去那么远,赌坊就有一个”
“不行不行!”秦钩显然对这个又是吞杯少女又是千王老板的赌坊充满了不信任,“王大夫是方圆百里几个镇里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什么蛇毒草毒都能解。”
大汉颇为焦急地看着脸色发白的甘小甘,完全不记得片刻之前这个虚弱的少女还将他的魂魄吓出九天开外去:“路我熟,我带她去。”
话音未落,大汉已俯身将甘小甘横抱了起来。细瘦的女童在大汉的怀里显得更为纤弱,像极了参天大树保护下的新生幼苗。
柳谦君起身想要拦住看起来行动力十足的大汉:“其实这毒”
“我没带钱,回头你把诊金给王大夫带去啊!”完全顾不得传说中的千王老板要跟自己嘱咐什么,秦钩跟老友做了最后一句极度不负责的交代,抱稳了女童,朝九转小街的尽头狂奔而去。
“过个三刻就会消退的。”被无视的柳老板默默地接完了自己不允许被讲完的话,叹了口气。
县太爷只觉心力交瘁,一天之内已经救了老友两次的右手还停在半空,脑仁都快疼得掉了出来:“你才是炉包子啊!跑这么快有什么用啊你个路痴!”
在县太爷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骂着早已狂奔着消失在街角的大汉时,另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他们后方远远传了过来:
“小甘!我回来了!”
第7章 天大的误会(一)()
如意镇里极少有不是土生土长的外族人常年居住。偶尔有了几个,也是在镇里几条差不多废弃的小巷中自生自灭,不与镇中族人来往。
然而张仲简是个异数。
吉祥赌坊全体来历不明的五人中,只有他被镇里的老人孩子们熟知,也只有他走在如意镇几条大街上会被好心好意的邻舍们狂塞各种吃食,让他带回去养那个看起来永远都很“饿”的大眼丫头。
在排斥外族人的如意镇居民眼里,张仲简是个不能再靠谱的顶梁柱。
尽管他体形伟岸,一身从没看他换过的简易皮甲永远有多道擦不掉的污迹,宽阔坚实的肩膀后还绑着把粗柄大剑,整个人像是从关外林海雪原中一路和各种野兽厮杀后摸爬滚打出来的蛮荒汉子。但这都不妨碍镇里的人们在看着他的时候,只觉得满心的安定和信任。
大汉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麻烦。在如意镇的几年间,他没有引来任何的仇家追杀,没有打家劫舍,没有吃过霸王餐,甚至没有弄坏谁家的一桌一椅。
不像赌坊里的几位同伴,他更像是对这镇子有股天生的归属感。在镇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平常生活时,张仲简也渐渐地成为了他们这种生活中的一份子。
赵大嫂家的茅草屋顶、戚大爷家的地窖、孙跛子的拐棍、李太婆婆老伴遗留下来的一双铁核桃张仲简每天都在如意镇里奔走修补各家人出现的各种问题,尽职尽责地像是被县衙倾尽财库雇来的专业家用保镖。
于是连县太爷在内,全镇的老小都不得不把张仲简和镇里另一个彪形大汉做了比对——相比之下,姓秦的小子除了祸害身边人还能做什么?
但这个世间上终究没有人是十成十的靠谱。
虽然从来没有看过张仲简施展过什么正经的拳脚,也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像江湖中的那些“大侠客”一般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但是看着他一身健硕的铜色皮肤和明显有些年头的全副武装,全镇老小都以为他至少也是个通点武艺的二流高手。
而事实证明大汉的腱子肉毕竟不是摆设,做起粗活重活来疾步如飞、大气不喘,足足抵得上三个青壮年。
但大汉的致命伤让全镇老小都心酸得不行。
他会摔。
跟常人一般走在青石路上他都会狠狠地摔!
李家的小孙子某天百无聊赖,跟在张仲简后面走遍如意镇的大街小巷,一个半个时辰后回来汇报:大汉在这期间成功跌倒五十五次,其中五十一次撞到了鼻子,现在正在老蔡家的饭馆里鼻血狂飙地吓跑所有吃霸王餐的客人。
七禽街上的王老大夫在进行了断断续续长达两个多月的问诊后,心塞地向邻里街坊报告了最终的结论:这是绝症,不管是胎里天生带来还是后天受伤的原因,这都是毫无疑问的绝症。
王老大夫最后只能开了点止血药敷在大汉的鼻骨上,并向老天爷祝祷这孩子不要被这绝症折磨得摔断鼻梁而亡。
但张仲简从早到晚地帮镇里的各户人家解决问题的时候都得心应手,真正让他力有未逮的是赌坊里每四天一次的吃食准备。
他私心里是恨不得天天都帮甘小甘准备盛大宴席的。但女童的吃食范围就算在她自己的族群里也算得上十分诡异,而且一旦发饿就盯着他背上的素霓剑两眼放光。
不同于赌坊里的另外三位好友,他们都有各自的丰富资源来满足甘小甘的一天两顿的吃食习惯。只有他张仲简除了素霓剑身无长物,被迫要时不时地踏上遍寻“美食”之路。
此番他至少还从甘小甘的嘴里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东海深处的白鳞麒鱼虽然罕见,但拖着被海水压迫而奔流不息的两条鼻血在海里躲过凶鲛和夜叉的追杀什么的,比起小甘发饿时的怒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在和龙王僵持了近百个海浪的时间后,对方毕竟犟不过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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