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微芒隐隐流淌于檀赤双色的风火纹样间的那一瞬,殷孤光就知道自己着了三姐的道——尽管有渊牢禁锢大阵的掣肘,身具万年精怪修为的三姐还是能弹指施展出“魂隐”这种并不困难的化形术法,这本就是小事一桩。
此时的殷孤光,落在他和三姐之外的生灵的眼里,不过是片虚无罢了。
可三姐似乎还是不甘心。
在让他安坐在自己身前仅仅半盏茶的辰光后,蒲团上的女子便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继而伸出了那旧伤遍布的左手,轻按着小师弟的肩胛、并往下虚推了推。
幻术师垮了双肩,心知自己再争论也毫无意义,只好乖乖听话地以面朝下的狼狈姿态倒了下去。
不管那据说已经在路上的“座上宾”们到底是何方神圣,总不能让他们看见这石室里赫然有件衣衫凌空飘浮在三姐的面前,宛若鬼纵,是不是?
“桑耳长老走得真快我们每次闻声追来,都还是被他远远地甩开。”
分明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幻术师耳边却突兀地响起了个轻柔的女声。
所幸殷孤光倒下去时,知机无比地将面容转向了石室之外,尽管视野受限,终归还是勉强看到了来人的身形。
万千碎芒微光汇成的明亮远处,如从浓雾中脱身而出地、渐渐走出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结伴而来。
走在前头的身影小巧玲珑,依稀与甘小甘有几分相像,等到她终于走近了石室,殷孤光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及笄之年的俏丽少女,却梳着为人妇的发髻,眉眼阙庭间浑然不见精怪妖魅之气,却也不像是一心上窥天道的人间修真者。
“他向来不等人,知道有人在追他,一定跑得更快你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替那位不肯再来找骂的掌教前辈来给他老人家送药么?”
蒲团上的女子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到访,眯眼微笑着,如与老友打招呼般问了句意味深长的“闲话”。
听到三姐这话,殷孤光才打眼扫到了被少女握在掌心的青瓷小瓶。
被身处石室的阶下囚毫不客气地这么逼问着,这新来的少女竟不恼也不急,反倒面有愧色地点了点头,像是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便真的会闯下什么不可收拾的大祸。
第540章 “恩爱”夫妻(一)()
无声无息地跟在这少女身后的,却是个身形极为高大的伟岸男子,比起张仲简来还要高上一大截,面目五官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称不上英俊,然而他别过脸去环顾四周动静的时候,那左颊边沿处两道几乎贴着耳根的刀疤旧伤,便触目惊心地落在了幻术师的眼里。
这高大男子两手空空,显然并不像寻常的修真界生灵那般、随身带着任何的兵刃器物,唯有身上一袭宛若龙鳞流波的玄色袍衫华贵无比,与其说是修道之人,倒更像是出身人间朝堂的贵胄后裔。
不同于少女的巧笑倩兮,这男子竟像是对周遭的平静不安得很,时不时地就斜着眸光打量着身侧四周,显然极为戒备,就连他那比寻常凡人长出一截、自然垂下便会碰到膝盖的双手,也无时无刻不微抖着十指,像是掌间缺了什么。
不知三姐用意的殷孤光,只能乖乖趴在原地一动不动,此时却也有些耐不住了。
幻术师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无声地向三姐告着饶,希望后者至少能容他说句话。
那身量玲珑、说起话来也像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少女,他不但不识得,甚至看不出对方的真身到底为何——也许是因为依旧身处渊牢的禁锢大阵中,他这双眸子失了身魂灵力之助、至今还是毫无用处;也许是因为对方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精怪妖魅,不过是个不知为何被卷进这场乱祸的凡胎罢了。
也许,是这看起来二八年华的少女身怀远远超出他料想的修为,连区区一个哄人的障眼法都施就得风雨不透。
然而这与少女同来的男子,他却是知道姓甚名谁的。
那明明就是曾跟着六方贾总管拜山如意镇的其中一位贵客——柴侯爷。
这位出生伊始便身份贵重、成年后还承袭了爵位的柴小侯爷,在一次进山狩猎时无心冲撞了山神,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埋在了铺天盖地倾轧而来的山石乱堆中,这消息被传回人间朝堂后不久,柴家便以横祸猝死、神明必会怪罪的名头,草草地了了他的丧事。
但这不过是欺瞒世人、堵住朝堂悠悠众口的借口罢了。
早在十二岁那年便拜了妖境木须长老为师的柴小侯爷,天资根骨皆属上乘,即使是不屑于与人族来往的妖境长老们,都极为不舍得留他继续在人间多待片刻,恨不得倾囊相授。柴家世代与人间修真界纠葛不清,深知这个儿子不可能永远留在身边,于是也放任了他修行、从不干涉。
等到柴侯爷三十一岁这年,他已修炼成了寻常精怪七百年都求而不得的小成之境,只待应付过了六重地劫,便能脱离凡胎病痛之苦。
然而妖境的修炼之法向来比人间修道者的要霸道的多,那六重地劫更是非要将己身置于天地山川荒野之中不可,一重险过一重,若再像从前那般躲在侯府里,势必是会牵连附近的所有无辜凡间生灵的。
柴侯爷拜别了家中至亲,并托路鬼给极南妖境递了口信,索性来了场假死真遁走的戏码,将自己在凡世间的身份就此抹去了。
他就此成了人间修真界中的逍遥生灵——尽管师从极南妖境,但在应付六重地劫的艰险辰光中,柴侯爷并未遵照师长的嘱咐水来土掩,反倒抱定了既然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就该好好玩上一玩的作死之心,遇险愈发心喜,恨不得将这六重地劫中的所有可能出现的难祸都经上一遍。
这让木须长老都懒得再搭理他的“贪玩”执念,竟真让他剑走偏锋地顿悟出了个前无古人的应劫之法。
最后一重的地劫之中,他甚至为了尝试自己这新悟出来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不惜舍了肉身灵台与命魂,以彼时还未得道的两魂七魄直面海域大劫。
最终的结果,虽有些差强人意,到底还是顺了柴侯爷的最初盘算——他以兵解的代价破了六重地劫之困,就此成了散仙之身,并摸索出了妖境众生千百年来应对地劫时的错漏之处,就此替人间界妖族众生的修炼之路铺平了最难过的那一关。
于是这位原本身在人间朝堂的柴侯爷,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搞定了个顶个脾气古怪的妖境长老们,成了能随意出入极南妖境、且绝不会被为难的人族散仙。
只是他虽然在人间修真界交游广阔,平日里也看似脾气温顺,却向来独来独往、行事毫无规律可言,即使是平生挚交也未必知晓他下一刻会去往何处、最近几十年又在忙些什么。
而在上了散仙榜后,他又在破苍主人前来捣乱时慨然应战,并在不打不相识后,又毫无征兆地转而和末倾山大弟子联手,把散仙大会搅乱得鸡犬不宁,继而双双大笑离去,让旁人全然摸不清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就是这么个逍遥胜仙的柴侯爷,偏偏不知为何对参娃也上了心,竟跟着六方贾同闯如意镇,连亲眼见到犼族小山神当前亦并无退却之意,即使明知这举动会同时得罪了犼族与参族。
更让殷孤光至今也迷惑不解的,是柴侯爷在铁了心进了如意镇后,本该不得参娃誓不归,却被沈大头和范门当家的寥寥几句话就莫名其妙地带离而去。
柳谦君虽和赌坊诸位怪物提起过,这位小侯爷散仙似乎原本打算以参娃解了纠缠他多年的一个执念,却没想到会碰上了一心要帮千王老板打破这困境的范门当家——身为绿林道军师的沈大头“家财”甚巨,暗中藏下的宝贝之多甚至超过了九山七洞三泉任何一个山门,只要大头侏儒肯稍稍忍痛“放血”,便能解了柴侯爷之难。
可赌坊诸位怪物仍然不知道,那能逼得柴侯爷违心来追参娃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六界众生皆有执念,只要不逼迫到跟前来,这本也不干他们的事。
然而柴侯爷彼时不但亲身追来,甚至还以旧友的借口、带了斗篷怪客同来,差点害得甘小甘被悄无声息地掳走,这个心结,却是赌坊诸位怪物无法轻易释怀的。
第541章 “恩爱”夫妻(二)()
年关时才堪堪在如意镇有过一面之缘,殷孤光原本还以为,接下来至少数十年里,是再难和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柴侯爷碰面了。
毕竟彼时是不打招呼地就从六方贾杜总管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即使身居散仙榜,可那样不客气地得罪了这和九山七洞三泉皆有“交情”的扑卖之地,柴小侯爷怎么也该稍稍安分些。
至少,也要留在极南妖境里无声无息个几年。
怎么偏偏会在这个尴尬的时候,也现身在了太湖渊牢里?
殷孤光心念电转,急得立马就要伸出手去,想拽住三姐的衣角、提醒后者不要小觑了这两位来客——倘若连柴侯爷也是六方贾暗中招揽于麾下的生灵,甚至和渊牢的真正主人同气连枝那眼下身处禁锢困阵的他们自家姐弟俩,是绝对不能逃得过这家伙的杀手的。
柴侯爷那剑走偏锋的修炼之法,不但破了精怪妖魅修行道上的六重地劫,也让他成了人间界妖族的克星,尽管自身修为还未臻大成之境,却能于顷刻之间克制住妖族众生的身魂灵力,让对方不伤性命地断了生息,犹如死物。
即使是极南妖境诸位长老当前,若稍稍大意,也照样会在他手下折损了修为。
三姐虽是出身上古海域的水族精怪,却也仍是人间妖族中的一员,此刻又被禁锢了身魂灵力,徒剩寥寥的化形之力,又为了照应他这个小师弟损耗了不少若这位柴侯爷来意不善,三姐岂不是会成了他的板上鱼肉?
“这药半月一换,桑耳长老又常常会把我们这两个在外头不曾见过面的后辈忘在脑后,每每见到我们,都以为是总管先生遣来阻扰他安心破阵的恶人,不肯停身片刻”
少女慎重地握着那青瓷小瓶,语声中的愧意再明显不过,就连半张脸都快埋进了蒲团的殷孤光,也觉得这陌生的女子虽与柴侯爷同来,却不像是个心怀叵测之人。
然而这少女的下一句话,却把幻术师这念头给结结实实地踩了回去。
“我们夫妻二人无论如何解释,他老人家也听不进去,看来这次,还是要去麻烦柑络长老了三姐这次可有什么话,要我们顺道带过去?”
这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竟是柴侯爷的发妻?
人间修真界不乏双修道侣,散仙榜上亦有不少位伉俪情深、以同登青冥为此生执念,本不是什么怪事。
可这位柴侯爷,却是出了名的独来独往,又不论仙凡、对有缘碰面的女子皆以礼相待,从无风流韵事。他生性疏豪爽朗,除了碰上能与自己一战的生灵、会偶尔忘情应战之外,从不和其他生灵有过多的牵扯,像是有意要独善其身,就连极南妖境诸位长老也未曾推断出他此生会有任何情孽牵绊,便也从不对这个名义上的徒儿指手画脚。
原来是早就有了位眷侣?
更让殷孤光将手掌挥舞得愈发疯癫的,是这少女话里话外,竟似和自家三姐颇为相熟,更有甚者,竟然也喊出了声“三姐”?!
蒲团上的女子明明以眼角余光瞥到了殷孤光的慌乱之态,却根本没有搭理小师弟的意思,反倒有意无意地拂了拂袖,装作整理摆在身前那绾色暗袍的样子,顺道将殷孤光的手掌按了回去。
幻术师且惊且惑地看着三姐不着痕迹地朝自己牵了牵嘴角,后者不但毫无天敌当前的不安神态,更未因为那声“三姐”而尴尬片刻,竟还眉尖微动,打趣着向石室外的少女应了声:“柑络长老与我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些替桑耳长老的伤势忧心的老话罢了,哪里用得上托你们这么频繁地传来传去?更何况,那位掌教前辈怕挨骂、也只是不敢去见桑耳长老,可我这里却没什么会气着他三、四天之前,他已经替你们来过一趟,有什么话也都带过去了,不敢再劳贤夫妇。”
殷孤光只好继续趴在蒲团上装死人。
他被莫名其妙地打回了手掌,却也没从三姐的眼色里瞧出什么端倪来,只好悻悻然地又将脑袋转了回去——既然三姐老神在在,他只能多注意些这据说是来“送药”的柴侯爷夫妻,就算不能动弹,也不能坐等着被对方暗害。
然而等幻术师静下心来、定眼望去,却总觉得眼前这对夫妻俩古怪得很。
他师门中的诸位兄姊中,并无成双成对的眷侣,一定要说谁更像,大概也只有若即若离的四师兄和六师姐。然而这两位聚少离多,又双双生就了他人轻易摸不透、猜不准的古怪性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凡世间举案齐眉的夫妻。
等到幻术师离家出走、以隐墨师之名行走人间修真界各处,他也从未在任何地界逗留太久,所逢生灵无论恩仇,都不过匆匆一面,就算偶尔撞上了双修的道侣,也不会刻意去深究对方的相处之道。
直到殷孤光成了九转小街吉祥赌坊中的五位怪物之一后,他也渐渐成了山城百姓们口中的“殷先生”。这平静顺遂的凡世辰光,比他料想中的要长得多、亦安生得多,让习惯了四处奔走的幻术师一时有些无处可去。
到了后来,他才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小房东有心替土地老头照顾如意镇,却还未尽去身为犼族幼子的凶悍之气,做起事来难免丢三落四、甚至偶尔好心办了坏事,若能有人跟在她后头帮忙打理,对这百里山间的众生总是好的。
以往数百年间几乎把人间修真界杀伐争抢的丑态经历了个遍的幻术师,骤然要收拾起凡世生灵的衣食住行,帮着还未成精怪之身的飞禽走兽撇去些小灾小祸,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就是这样被琐碎杂事烦扰的“无聊”岁月,也让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生而为人,竟是可以活成与过往全然不同的样子的。
也只有住在如意镇的这短短十年间,他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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