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的驻入为这新建的小乡村增加了人气,袅袅炊烟从新建的木房中升起,饭菜的香气叫人嘴馋。
会议结束,秦昭然率先从屋内走了出去,眉眼淡淡。横江省等地的人见状匆匆跟了上去。今日又是聆听路子康和宗星宇论辩的精彩的一天,秦昭然全程没说过话,苏无看起来在和稀泥,但实则是站在路子康的那一面。
没有人知道秦昭然究竟为何不发言,无论是按照他和宗星宇的关系站在北方,还是按照锦州府的历史关系站在南方,总归都是一个立场。他现在两边都受到拉拢,也就意味着两边都在得罪,别看他们现在吵得凶,但在之后把秦昭然所属踢出利益分配时,必不会吝惜默契的。
锦州府、横江省,乃至这一片地方的人都有些心慌,虽碍于秦昭然的面子不敢直言,但忍耐到极限也是时间问题。
秦先生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们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
而他走出去,看到外面的炊烟,略一思索,便转向朝一间木屋走去,一身青衣不染尘埃,神情淡然似随时会飘然而去的隐士。
听到敲门声,黄韶小跑着去开门。
“你们二人,要去吃饭么?”
黄韶大喜,欢呼一声,连声应道:“要去要去!”
术士对食物的需求无论从生理上还是从心理上都要比寻常人弱很多,自从来了这里以后,像宗星宇那种宗师一餐未食,先生们也都两日一食,就算是那些弟子们,因大多是精英,最多只需一日一顿,要么自己烤点鱼肉,要么找牧云镇的人买些餐食,算来林碗和黄韶已许久没正经吃到饭了。
林菀不重口腹之欲,倒也无所谓,可黄韶她都快被憋死啦!听闻此话雀跃至极,更何况她脑袋转得快,知晓秦先生特意今日来,会去哪里,又哪里肯错过这个热闹?
她应完,立马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林碗,便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盯着她。
她这些日子全都待在屋子里不肯出去,今晚莫非也要这样吧?
林碗没去理会黄韶,只仰头和秦昭然对视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行礼道:“去的,谢先生相邀。”
秦昭然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这次没有用术力让她起身。
***
谢瑾初来乍到,礼数周到地请了四位宗师并一些先生一起用餐,因没有地方,宴席就设在了野外。
秦昭然领着林碗二人到来时,天空已拢了一层暗纱,一丛火苗在地上明亮地摇曳,似是把那夜纱一角点燃,野蛮的生机照亮了人们的脸庞和周遭的树林。
得到消息,谢瑾匆匆从里面走出,迎接秦昭然。
“见过秦先生。”谢瑾风雅一礼,微微一笑,如皎皎明珠在夜中发光,吸引了颇多目光,“几位先生都已到来,都在期盼着您到来呢。”
“谢大人。”黄韶二人行礼。
谢瑾凝目朝她们二人望去,轻声道:“免礼。”他又着意看了眼林碗,微笑间目光透着种锐利的试探,而她坦然回视,于是空气间便隔了一拍静默。
“大人……?”黄韶作出疑惑状,打破了沉默。
谢瑾收回目光,并未作答,只是伸手侧身相邀,温声笑道:“还请随我来。”
林碗一路瞧去。
围绕着篝火,有数张新制的木桌,显然是谢瑾的术士所为。他没让宗师们坐在一处,而是让他们按照派别分座,看来他人在千里之外,却早已知道了宗师之间(特指某二人)险恶的关系,巧心做了安排。
秦昭然自然和锦州府的人坐在一处,同桌的官员也是与锦州府有渊源的。
一开始还有人招呼林碗二人,等酒菜过了几巡,话说开了,席变热闹了,也就没人理会黄韶了。倒是有人抱着各种心思试图和林碗攀谈,只是全都折戟沉舟,折在了她铜墙铁壁般的寡言下,再没人管她们了。
酒香菜醇,野外吃饭别有一番情调。热烈的篝火影响了众人,整个气氛较之平时要轻松和睦许多,林碗置身其中,从各处飘来的笑语交织穿插,她手里捏着碗,想到一切不过是虚幻,心中感到的是如浮游般的空茫,脚不沾地,无处可依。
在虚幻的一切之中,她才是那个假的,不必要的。
她仰头喝完杯中液体,支起头,倒了第二碗。
可难道她在现实中,就是真的么?就是被人需要的么?
她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晃起碗,仰头再次一饮而尽。
这又怎么可能呢?一个连出生都被否定的人。
最近时常会梦到以前的事,那些以为不会记着的往事。在梦里,她带着几分厌倦,冷眼看着幼小的自己重复地遭遇那些过往。
她才十六岁,但已不再对未来有任何期待。光明前途、坦荡正路,抑或寻常幸福,她知道她都已不可能拥有。本就渺茫的希望,早在她一脚踏入这灰恶凶险的行业之中时就被碾为尘土。
未来一马平川,她一眼望去,只能见到死亡正恬静地站在终点,等待着她快些过去。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酒瓶越来越多。她正要把杯中酒饮尽,手腕忽然被人从后按住,在嘈杂又虚浮的诸多声音之中,她今晚第一次听到了一道真切的声音。
因为那声音太近了。
“你这喝的是什么?”清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只是因为没了总是藏在其中的笑意,于是声音主人的本色便不再被遮掩。
这是在生气?
“你在喝酒?”他咬着字道。
“是果酒。”她慢慢转过头,和年轻人那双映照着火光的眼睛对视,口齿倒是很清晰:“度数极低。”
一股子甜甜的酒香扑了过来,谢瑾看着这红晕铺了满脸,似要刺破那苍白脆弱的皮肤的样子时,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个时候还知道逻辑清晰地论辩,很好、很好。
第195章 酒不醉人()
风吹过树梢,野外的气息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各处传来的欢声笑语无忧无虑,星子躲在枝杈的缝隙里眨着眼睛,一切都叫人心旷神怡。
眼前的小女孩白如纸的肌肤里铺了曾胭脂,因为喝了酒,一直黑沉的眼睛此时亮亮的,承载了星光。近在咫尺的呼吸间,温热香甜的酒香吹拂在谢瑾的脸庞上,意外的柔软。
谢瑾不由一顿。
她见他不说话,就用一种“还有什么事么?”的眼神无声地望着他,看得他回过神来,心里又气又好笑。
“秦先生在做什么?怎么就没人管着你……”
叹了口气,谢瑾不顾她的反应,用力摘下她的碗,道:“不能再喝了。”
林碗板着一张小脸,瞪着他,声音严肃又冷静:“我已付了钱,你怎能拿走我的酒?”
“……”
谢瑾觉得头有点疼。
还是先让她回去吧,这么想着,他抬头找了一下,想在纷乱的人群中捉到秦昭然把她扔掉。
他没看到,林碗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既然你不给我,我自己去找。”她说着,从木凳子上滑下来,往旁边桌子上走。
她往外走了两步,谢瑾一个“等”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她小小的身体一歪,踉跄了一步。他来不及思考,上前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小人儿,缓了一口气,感到她一动不动,不由嘴角抽了抽,用力把她翻了个个儿——她歪着脑袋,面色红润,神情安详,在他的臂弯里睡得正酣。
“不是吧……”他低吟了一声,伸手摇晃着她,她脑袋葫芦似得东摇西晃,偏偏身体沉入秤砣,谢瑾一文弱书生竟差点抱不住她。
下水才发现自己是旱鸭子,喝酒才发现自己是一杯倒……
这个人还有没有点谱?
谢瑾不想再叹气,心里却莫名有点恼。
她是个大麻烦,放在自己这边怎么看都很危险,他想着,还是交给秦昭然吧,她似乎很投他的缘。
他脚步动了一下,就在这时,女孩在他的怀里拱了拱,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她被酒精润红的嘴唇抿了抿,夜空黯淡而火光耀眼,漆黑的睫毛伏在脆弱的肌肤上,把一切的色彩融合得那样的和谐却又惊艳,而她的神情出乎意料得恬静。
他心里骤然一悸。
这微小的动作似拱在心头,奇异的电流迅速窜过心脏又如闪电抵达指尖,微微发麻的感觉打的他措手不及,这情绪太过陌生太过激烈又太过不妙,他像个糟糕的骑手,本来被他精确地控制在临界点的情绪在一瞬间脱离了他的控制,朝着悬崖四蹄如飞,而他身体僵硬,甚至不敢动弹,宛如怀揣炸药,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一阵疾风穿过人群,篝火剧烈地跳跃了一下,人们的影子映在土地上,拉远又缩短。
谢瑾抱着林碗站在原地,宛如精美的玉雕,久久未动。他神情似是温和平静一如既往,细看才能分辨出他黑玉一般的眼中隐约有几分无措和僵硬。
站了半晌,他朝着秦昭然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一瞬间似要朝那里走,可手却在同时忍不住握紧了她的肩头。
于是他就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抱着她,踩着影子,慢慢走向了一旁的小屋。
“国师这是怎么了?”有人好奇地问道。
“误饮了果酒,本官先带她去一旁歇息一下。”谢瑾脚步不紧不慢地说道,温润的声音不急不躁,叫人如沐春风。
“谢大人好心。”那人笑着捧了他一句。
黄韶歪着头,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她本要走出来的,不过看这个样子,她没有出场的戏份了。
她嘻嘻一笑,转头又去寻觅吃的去了。
***
篝火渐渐微弱,宾客尽散,尽兴而归,一件件木屋亮起了烛火。
送走了最后一名客人,谢瑾站在了原地,侍从在身后挑着一盏灯在他旁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劝道:“大人,您站在这里要着凉的,您也累了这么久了,当回去歇息了。”
谢瑾不语。
那侍从本就与他亲近,并不如何怕他,见状继续道:“更何况国师大人还在房内,并未安置。秦先生定要来要人的。”
谢瑾握紧了拳,睫毛微动。
这是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
但总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吸了口气,野外冰冷的夜风灌进胃里,他觉得清醒了许多,站直身体迈步,深红官袍拂过凝着露水的草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先生是不会来的。”
侍卫一怔,不解道:“这是为何?”谁都看得出来,秦昭然极为宝贝他的爱徒,以官府和术士的关系,又怎会放心把林碗放在这里不管呢?
“若要来,早就来了。”谢瑾脚步不停,因没有外人,他淡淡的语气在夜风浸润下多了一些锋锐,“你以为先生这些天不出声,是在等什么呢?”
侍卫一琢磨,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这岂不是说,并非国师听从秦先生,而是……”
而是秦先生以宗师之身听从林碗?!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这是旁人说的,他断然一个字都不信,可公子素来聪敏决断、料事如神,他说的不能不信。
谢瑾看着只在门前点了一盏灯的屋子,轻声道:“她的话,定是做得到的。”
侍卫有些糊涂了,看着公子的背影,整个人愣愣的。
……公子你什么时候和人家这么熟了?
***
灯火嚓地一声点亮,骤然刺破了昏暗。
谢瑾来到榻前,坐于木凳上,柔软的布料似流水坠在榻上,灯光下显得富有光泽。
他清澈的目光随即落在熟睡的女孩身上,见她呼吸均匀,神情安宁,他不由轻笑一声,伸出玉一般的手把她散落的头发抿到耳后,动作闲雅轻柔如摘一朵被春雨打落的花般,微凉的食指骨节继而划过她发热的脸颊,似一滴雨滑落玻璃窗。
“该醒来了,林菀。”他温声唤道。
回应他的是一室静默。
他也不急,只是耐心地看着她,手停在了她的脸颊上,似有若无地勾勒她的五官线条。
过了不知多久,熟睡的女孩眼帘微动,睫毛掀起,露出一双漆黑安静的眼睛。
她缓缓起身,靠在床头和谢瑾对视,方才那安宁恬静的神情已如泡沫一般消失了。
“早安,国师大人。”
谢瑾微笑着打招呼。
第196章 我们是来抢劫哒!()
烛火在墙壁上印下一层暗影。
林碗的眸中一片清醒。
她完全没有被戳穿装醉的尴尬,就像是晨醒时一般自然。随手梳了两下散乱的头发,她身体陷在背后的引枕里,望着谢瑾。
既然都看出来了,他为何还是把她留下来了?
谢瑾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你想与我谈,我就来和你谈了。”
林碗眼神微动,亦慢慢道:“我是林碗和黄韶的代表。”
这话看似有些诡异,但谢瑾只是点头,道了声好。
他亮明了身份,她坦言她与黄韶是彼此的保护色,一来一往间已划清了谈话的界限。
“不过你竟然能拢住秦先生,当真厉害。”谢瑾忽而笑道。
林碗漠然道:“不及玉公子暗中与京城术士学府暗通款曲厉害。”
被她硬生生顶了回去,谢瑾也不生气,只是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
黑暗无边无际地往外涂抹,朦胧的月色高高挂在天边,清冷地照出远处山脉起伏的线条。阿藏山的顶端埋藏在云月之中,看起来高大又神秘,就算是白天,也要晴天才能瞧个分明。
晚风微冷,衬得虫鸣鸟叫越发清晰。
秦昭然出了这新建的村落,朝着荒凉的山脉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了他的境界,他已无需睡眠,往日里他会选择静修,可今日心情有所起伏,试了几次依旧无法定下心,于是他也就放弃了徒劳的尝试,决定出来散心。
在他走出来时,不少神识附在了他身上,可因为不敢冒犯秦昭然,大多数都迅速地撤了回去,表示并非有意。
到最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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