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听话。”
“那便不该出来。”
林碗又不说话了。
“嗯?”秦昭然严厉地低头看着她。
林碗往里缩了下,小声道:“月余未能给您请安了。”
秦昭然怔住。
一样的话,不一样的意思。
……这个狡诈恶徒。
感觉到搭在脖子上因为发烧而滚烫的小手,秦昭然忍了一下,到底没能忍住心软,再叹一声,满是无可奈何,一股暖流自掌心流入她体内,看她神色缓和下来,他清冷的眉眼也舒展开,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抬步走入木屋。
身影消失前,还能听到他淡然如清风的声音徐徐从屋内传出。
“药吃了么?睡了多久……”
门扉关闭。
被拦在外面的人们面面相觑。
京城的术士们死死盯着门,打死不敢看宗星宇的脸。
但就算不看,也能感觉到那个身影上传来的压力……
有弟子承受不住,心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来个痛快,毅然决然抬头看了眼宗星宇。
……咦?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第190章 吵吵吵()
和众人预料的不同,宗星宇脸色虽然不好看,但看起来意外得很冷静。
别人或许不懂,他却很清楚,这个师弟不是无礼,也不是真的就只看得到自己的爱徒。他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他、对京城方面的不满。
其实他对秦昭然这样表达不满很满意,因为直接正是代表了这个师弟对他的亲近。
看来不该用林碗来切割秦昭然和锦州的关系,宗星宇想着,不再逗留,转身而去。弟子们面面相觑,不过见情况不如想象中那么糟糕,各自都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别的术士们更是不敢对他说什么,纷纷在先行者的带领下按照关系远近分配房屋。
秦昭然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能猜到师兄是什么反应。他没有在意这些,把人扔回被窝里,对着朝他慌忙行礼的黄韶轻轻颔首。
隐在暗处的皇家侍卫不敢怠慢,现身恭敬行礼,目露尊敬。他轻轻一拂袖,一股力道飘了过去,如同被风压折的树枝归回原处,那些人再也俯不下去了。
“一路辛苦。”秦昭然道,惹得他们连称不敢,诚惶诚恐。
他在锦州书术士学府里拥有最高的权限,自然对皇家侍卫的存在知道的一清二楚,更知道他们代表着皇帝对术士们的活动的监视。
光是五大宗师聚集在一起就有一国军队的战斗力,任谁也不会放心见到这么一大群术士集中在一起的。
但他还是向他们致意了。
他做完这些,再回过头,就见到林碗安静地躺在床上,盖好被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不由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她还病着,真当他会在这个时候继续训她么?
他伸手替她拉了拉被子。
自然是要的等她好了再训的。
秦昭然注意到她脸色不好看,微微皱眉,有些忧心。他修行大半生,习惯清净,并不知该如何看护一个孩子。他试着伸手牵住她发烫的手,柔和的术力小心灌了进去,沿着经脉转了三周,感到她似乎觉得舒服了些,便略松了口气,仍旧握着她的手没放。
林菀本以为闭着眼睛便能蒙混过去,谁知秦先生不仅一直在,还握住了她的手,这让她觉得不自在。一直以来,她生病受伤时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
有人陪着,反而陌生。
握着她的手触感细腻清凉,这让烧得难受的她很舒服,可她却连装睡都难以做到了。一旦被握着手,就会贪恋肌肤的温度,就会去想何时会被放开,就会去想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想不大起来,也不想想起来的事情。
记忆的阀门并不肯受主人控制,她讨厌的场景在脑中瞬间复苏,一直没有点灯的房子,被饥饿和孤独折磨的滋味,用眼泪和乖巧全都留不住的人,无论睁眼闭眼都在环绕着她的寂静,还有从隔壁飘来的欢声笑语与饭菜香气……
那时,她离死亡大概只有一线。
而她无力地缩在沙发上,麻木而乏力,对生仅存最原始的渴望,对人失去了曾经的眷恋。
黑暗的情绪如潮水涌了上来,灌入心中干涸的河道,那种被澎湃的空虚填满的感觉让她厌恶。可才觉得冰冷,从手心处又灌来无形的柔和气息,如一只温柔的手,慢慢抚平了心头浪涛。
被窝很暖和。
屋里残留着木头的芳香。
屋内黄韶和皇家侍卫悄声说笑的声音传来,更远处,是有着人味儿的隐隐喧嚣和砍木头的动静。
她本不想睡,但或许是这一切加起来都太过催眠,也或许是秦昭然的手太过让人安心,她只挣扎片刻,便被睡魔捉住,渐渐坠入了睡梦之乡。
听到她的呼吸变得匀称悠长,秦昭然神情变得柔和。他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拂过她额前被汗沾湿的头发,青色的布袖滑过被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不知有着极为普通的家庭的林碗,究竟为何会有那么多心机和心事。可他总是希望,萦绕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冷厉和疲倦能够减少,哪怕只是一些也好。
他转而又想到了皇家侍卫,想到了宗星宇的表现,想到了遥远的京城。
皇帝会派人,谢党王党又怎会不派人?
若不出意料的话,谢瑾不日就会代表谢相来到此地,而王党也有他们的代表。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一切都在变化,值此术士齐聚之际,诸多计算重叠,师兄在全力替京城谋划,他也需要替锦州府,乃至横江省等数省做打算……
秦昭然垂着清淡的眉眼,静静想着这些事情,而日头缓慢地垂落,好像逐渐成熟的果实在压弯枝头。待到混沌的黄昏涂满整片天空时,屋外也传来了烤肉的香味,颇能引人胃口。
黄韶早就蠢蠢欲动,当林碗悠悠醒转时,她发出了一声欢呼,热情地邀请她去吃晚饭。
***
又过了几日,这临时赶制出来的镇已兴旺到了叫人瞠目的地步,几乎全部的术士学府都或多或少地派了代表过来,导致这里拥挤非常,叫牧云镇的人看了个热闹,也赚了个爽快。远近行商嗅觉敏锐,听闻此事纷纷汇集于此,孩子们宛如在过年一般的欢快。
五大宗师中,四大宗师已然齐聚,另一位宗师据说在闭关清修,并未到来。
林碗听爱打听八卦的黄韶在耳边悄悄说,那位宗师只是在修绝情道,懒得理事实,任何时候有事找他,他都在“闭关清修”。
她听完便没太在意,只是知道那一家的学府已经被踢出了谈判桌。
然而要说这么一大帮各地有为的术士,聚集起来几天都做了什么事情嘛……
吃饭。
睡觉。
聚会。
吵个架。
——还有什么么?
反正林菀是想不起来了。
这也是必然,虽然此行的目标——那只不知从何而来、何时出现的远古巨兽,就在不远处,但对于人类来说,这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事情。
谁行动?如何行动?谁指挥?谁家在前,谁家在后?
太过分散的术士学府体系导致了极大的调控难度,但是在以四大宗师所在地为主的地区主导下,会议也渐渐达成了一致意见。
这日,林菀听了半天的争吵声,觉得倦了,抬起眼皮看了看上首的几个人,心想,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191章 幼稚的唇枪舌战()
临时建造的木质房屋宽敞又清凉,遮挡住外面毒辣辣的阳光和偶尔带着一丝腥臭的气味,显得颇为舒适。
“若是能再清净点就好了。”
一道颇为跳脱悦耳的声音在最前排响起,如珠玉相碰。那是个有双笑眼的男人,白色内衬外穿着鲜亮的红色织锦袍,华丽的金线绣出精致的百鸟朝凤图样,手腕缠绕珊瑚珠,脖子上挂着水亮的翡翠玉,皮肤似是在发光,张扬鲜艳得不得了。
他歪靠在椅子上,没什么坐像,不少人被他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他却不以为意,只是依然使劲凑到他旁边的人身旁,唱戏一般悠悠地道:“叫几个姑娘,唱几首小曲,咿呀呀春光几许使人醉,岂不比听一个老头子唠唠叨叨强上百倍?”
那人躲了几次,见他依然往这边凑,嬉皮笑脸地非要逼他说话,万分无奈,只好开口,声音细弱蚊吟:“宗先生说话呢,章兄还是噤声为妙。”
这人像是个中年书生,肤色白皙,五官平整,头戴方巾,手握折扇,文质彬彬的模样让人颇有好感,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毫无存在感,如一杯白水没滋没味。
“咦?”红衣服的人眉毛浮夸地一挑,亮丽的眉眼就如画卷一般展了开来,抓住他的话头胡搅蛮缠,“我们五个人齐名,你叫宗星宇宗先生,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叫章兄?我哪点不如那个老东西了?”
中年书生模样的人看他眉毛一挑就知道他要说屁话,可惜来不及堵住他嘴,听罢只是一低头,抬手遮眼,一声叹息无声地消失在嘴边。
果不其然,旁边传来一道雷喝,估计因为忍耐太久,听起来更具威力:“路子康!你在这里叽叽歪歪些什么东西!”
路子康一听,更加神气活现了,精致的下巴抬起来,五官都要飞起来一般,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在说什么东西,听到的人都清楚,又何必再多问一句?”他特意咬重了东西二字,小人得志的模样真叫人想打他一拳。
空气变得险恶起来。
宗星宇是什么人?
任何一个对术士世界稍有理解的人被问到脾气最糟糕的术士是谁时,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提起的男人!
这时候他要是还能忍,整个术士界的三观都要被毁干净了。有不少人有先见之明地堵住了耳朵,面露惊恐,还有不少本来在昏昏欲睡的弟子陡然精神起来,眼睛发光地抬头等待。
坐在前排最左侧的秦昭然颇为厌倦地叹了口气,转头熟练地把坐在他下首的林碗耳朵堵住。
“你少玩些文字游戏,同为术士,本就该用实力来见真章。你若有什么好说的,和我出去好好说一说。”宗星宇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向漂亮的红衣男子,一字一顿却声如雷鸣,无形的威压好似山岳压来,不久前刚被术士们用神通劈出来的木桌上噼里啪啦地长出许多闪电般的裂痕。
然而那道裂痕行到中途,却戛然而止,如同被一道看不到的力量排除在外一般。
“小苏,你也要反抗我?”宗星宇冷冷地道,看的却不是路子康。
被那杀人般的视线盯着,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客客气气地说道:“宗先生,万事好说,大家出自同宗同源,何必打打杀杀呢?”
他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时已经展开,露出了山水图,那墨迹流畅而又玄妙,至简的山水间似隐匿着无穷的力量,朱砂色在山峦间或隐或现,一只小雀停在了朦胧的江水船头,画面为此顿生灵动。
林菀看了一眼,竟觉得那朱砂色如同血管中的血液一般流动,微微的晕眩袭来,她稳住心神,正待细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遮住了她的眼睛,耳朵上的压力也随之减轻,她听到秦先生清淡的声音对她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要看。”
那折扇上的朱砂莫非真是由血画成的?林菀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情况下暗自思索时,路子康那颇具特点、似是唱昆曲般的声音又含笑响起:“宗先生又明知故问了,小苏不帮我又能帮谁呢?”
他顿了顿,又作恍然大悟状,道,“哦是了,宗先生在天子脚下呆久了,就以为万物都是京城的好,我们南方的术士学府合该全都听他指挥——哈,真是我思虑浅,都没想过还会有人想这等美事,让大家见笑了,见谅见谅。”
在“又来了”和“求你少说两句”的气氛里,术士们无力地看着这等级颇低的唇枪舌战出现在站在术士巅峰的宗师间。
这几日的会议全都是这样的情形,面对强势地发表意见的宗星宇,张扬高调的路子康说着不阴不阳的怪话,看似温和低调的苏无也无声地站在了他身旁,秦昭然一直闭目修行视眼前一切为闹剧,一切事项毫无进展。
至于另外一位宗师……他压根就没出现在阿藏山附近,照那位满脸尴尬的学府带头人的说法,那位他……咳,感染风寒了。
宗星宇听到这话,直接狠狠瞪了秦昭然一眼,怒斥一句:“一丘之貉!”便甩袖而走,搞得秦昭然一脸莫名其妙,只有黄韶、林菀及一干皇家侍卫听得懂,彼此互视一眼,决定装聋作哑。
“小苏,便是这样,你也觉得我们是同宗同源?”宗星宇冷笑数声,盯着路子康,口中质问着苏无。
苏无捂住眼睛,头疼。
有个能够把一切简单的事情搅和得复杂的搅屎棍当朋友,当真是平生之耻。
“前几日我都念在学府间相聚不易的份上没有理你,看来一切不过是我顾虑太多。今日你若再多说一句,干脆让我杀了你算了!”宗星宇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寒意森森,脚底竟攀升起寒冷的白气,整个屋子的温度都降低了。
众人知晓这次宗星宇是真的动了杀意了,纷纷变色,两边阵营的人都倏地站了起来,有人甚至按捺不住掏出了武器,对峙的紧张气氛叫还坐着的那些人都绷紧了脸,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像是一根细细的针,扎破了这紧迫的气氛。
“廿十日乃死期,秦昭然带队包围阿藏山,烽火连三月。”
第192章 万事俱备()
这声音极幽静,如藏在悬崖底部的深潭,安静神秘。
然而这道声音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
谁敢在这样的宗师之争中插口?
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声音的来源——一个纤瘦的小女孩映入眼帘。
她似乎病着,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神情抹去了一切人类的情绪,如白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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