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谢川口里的聪明人,张昭华心中大喜,但是面上却道:“协助平叛?哎呦我怎么记得你刚才好像说,只有饷银到了,你们才能在官兵那里直起腰来,说话才自然有人听?”
张軏就露出一副皮赖相:“娘娘一定是听错了,臣怎么会说过这样厚脸皮的话。”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臣等协助平叛,也算功过相抵了吧?”
张昭华就乜了他一眼,“你们所说的免罪,可不是我能保证的,总要看到结果。而且平叛的时间拖得久了,这一条可是有目共睹的,脱也脱不去了——不过你们若是能帮助杨洪将首恶胁从绳之以法,我看至少可以罪减几等。”
勋贵子弟早已经服服帖帖,然而张昭华自然还有问题要问他们,“拖欠饷银,似乎并不是你们谋划和煽动这一场的真正目的所在。”
当然大家是不肯承认“煽动”及“谋划”这两个词的,事实上,他们坦诚地说,他们的确有一个想法,但是是指使官兵去围攻都察院。
“娘娘可知道,去岁十月,都察院陈瑛的手下王得春,”新宁伯谭忠解释道:“上了一道奏疏,叫《请分营重整操练京军疏》,要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
“怎么了?”张昭华问道。
“原先咱们一直按皇上的规定,”谭忠道:“天下卫所马步军士,各分十班,冬月至京阅试。指挥、千百户,年深惯战及屯田者免。但是到了王大人这份奏疏上,没有人可以避免,都要参加阅试。”
“这些军官统领,年富力强的人指挥千户百户们,自然也不怕什么,”张軏叹了口气:“只是年深惯战之人,恐怕就很勉强了。”
这些人,大部分在靖难之中负伤,有许多年迈残疾之人,都督府给他们千户百户的职位,叫他们回乡荣养去了,只是如此一来,按王得春的考核法,却都要千里迢迢赴京来参加考核,考不中的还要降为普通士卒,这让人情何以堪呢。
这是其一,第二就是王得春的奏疏中,同样提出,对于袭职的武臣子弟,要严加训练,也要考核,若是试骑射、步射不中,也要降为士卒。这如何能让这些***们服气,去年他们本来还满怀豪情壮志地参加了考核,结果被刷落了大半,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勉强通过,这叫皇帝大发雷霆,但是不可能真的黜落他们,只能叫他们保留现有职位,明年再次参加考核,若是还不中,那就真的要狠狠处罚了。
这帮勋臣子弟被自家父兄揪住狠狠操练,每天练得鬼哭狼嚎地,自然不忿,所以趁着皇帝北巡,且父兄都不在南京城里的时候,准备挑动士卒围攻都察院的,他们就打算以拖欠饷银的名义,围攻户部是假,围攻都察院是真,不过还没等策划起来,三千营自己先动了。
所以这些勋臣子弟的确只是推波助澜,知而实纵,放任哗变,这个罪名是成立的。
“之前我们就注意到,军营将士们情绪激昂,似是有失控的危险。”张軏道:“不过这怨气应该是叫别人给利用了。”
张昭华点了点头,她叫这些人去朱雀巷:“你们去协助杨洪,尽快抵定此事。他是什么身份,你们大概有所耳闻,他本该比你们更尊贵的。希望你们通力协作,我随时等着结果。”
等送走了这群人,张昭华才感到了身心俱疲,她为等一会怎么跟黄淮杨士奇解释而感到烦躁,也对他们背后的文官集团而暂存了一丝愧意。
这一次明显幕后的黑手捕捉不到,而勋贵的罪名也的确是轻微的,所有的一切只能在文官这里落到实处,张昭华清楚地看到,即使这样的确会寒了文臣的心,但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因为与汉王有关的勋臣们,皇帝可以处罚,唯独太子不能,这会挑动皇帝敏感多疑的心思,认为太子在剪除汉王的羽翼。
“娘娘,”亦失哈过来:“这是内阁刚刚呈上的奏疏。”
第五十一章 赌徒()
张昭华长叹了口气,踟蹰了一会儿,才将亦失哈手里的奏疏拿来,她知道这奏疏中写的是什么,一定是对这一次哗变的定性,应该是将所有罪责都归结到了勋臣子弟身上。
她翻开扫了两眼,却不由得微微一怔,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只见这奏疏上,率先分析了三千营这次哗变的原因,缺饷自然是主要的,兵不可一日无粮,而户部尚书统筹大略,细节的工作是由黄国光、王勉两位侍郎做的,虽然两人工作认真,但是他们的工作方法就不太得当,在拖欠饷钱的日子里,并没有配合兵部对士兵做宣讲工作,导致不明所以的官兵以为饷钱再无音讯,所以才激起了叛乱。
既然如此,那兵部尚书也是有责任的,他没有及时发现军队的情绪不对劲,然而兵部尚书是谁,是潜邸旧臣金忠,他根本不在南京城里,而是跟随皇帝北上去了北京——
这奏疏中,已经死去的黄国光和王勉承担了大部分责任,死人不会说话,就让他再把黑锅背到底。而金忠担了一部分责任,最主要的是,金忠是詹事府的詹事,是东宫太子首臣,将一部分责任推在他身上,本身就证明了太子之心。而金忠同时也是皇帝信赖的文臣,他的地位和靖难的武将等同,皇帝是不可能加罪他的。一个不在南京城的兵部尚书,皇帝心知肚明,他有什么罪呢?
如果这已经算是神来之笔,那么之后的几条就更让张昭华惊叹了。因为黄淮和杨士奇草拟的奏疏中同时提到,这次哗变可见三大营军纪废弛,毕竟承平七八年了,军队纪律混乱,所以才乱了起来,他们将这一条归结为疏于训练。而提出的办法是,可以将五军都督府操练的权力分出来,另交人操练军营。
五军都督府有统兵之权,同时主天下兵籍,以及京军三大营的操练,在这份奏疏上,两人提出,可以另设操练官,由皇帝直接任命,负责对三大营的训练事宜。
打着可以纠正军纪废弛的现象的旗号,然而这实际上是削弱了五军都督府对京营军队的控制,而且是皇帝乐意为之的——
黄淮和杨士奇真是摸准了皇帝的脉。这一次的黑锅几乎叫文臣背了,他们背得的确憋屈,但是却给与了又狠又准的回击。
而且两人用了不到十个字的一句话,虚浮地点了军官克扣军饷,吃空额的事情,而且用词非常巧妙,没有提到勋贵,而是说是军队的中层军官,这其实一定会激发皇帝潜藏的怒火,他现在不动这些勋贵,因为指着他们北伐效力,但是这些人的手下,却不值得皇帝曲为庇护。
勋贵阶层吃大的,这些中高级军官跟着瓜分小的,皇帝不拿勋贵开刀,就一定会杀一批这样的军官,一来是警示越来越腐化的勋贵,二来是文官都已经自承其咎到这个地步了,皇帝也不好意思真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文官身上。
真是太聪明了,张昭华感叹道,真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玩弄刀笔的文官啊,想靖难那一帮武将,还洋洋得意以为有皇帝的撑腰,这也就这么一点凭恃了,早晚要被这些看似力量弱小的文官玩死。也幸亏他们在政治立场上,是天然而且坚决支持太子的,这奏疏中所说的一切,都在为太子开脱。
“立刻出会极门,发通政司,加急递送北京行在。”张昭华道。
甚至还没有等到入夜时分,朱雀巷已经传来消息,在锦衣卫、都督府的协助下,杨洪将当日带头闹事、以及殴打黄侍郎、王侍郎致死的兵卒共计六十七人捉住,命南京户部幸存的官吏当堂辨认,俱为当日首恶胁从无误,杨洪立刻命在军营中枭首示众,三千营余众遣散归营。随即各位勋臣子弟联名上书,自引其咎,待罪刑部,刑部量刑,也往北平发了一封奏疏,认为这些武将,虽玩忽职守,却有平叛之功,功过相抵,应不予处罚。
张軏从马上下来,看到府门悬挂着的英国公府这几个字,心中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进入府中,回到自己的院落里,平素最喜欢的小妾萧氏立刻迎上来,给他脱了靴子,奉了茶汤,关切地询问他:“大人,自打您去了朱雀巷,妾就一直提心吊胆着,到现在才算松了口气。”
张軏看她疲惫的神色,知道她的确是两三天没睡,就道:“有什么怕的呢,都是自己家的兵。”
“可那都是乱兵了!”萧氏还是围着他上上下下地查看。
“乱兵,”张軏就道:“兵哪有不杀人的呢,我要是不说,你能知道给我当马凳的老康,身上也有数十条人命吗?”
萧氏第一次听他说,那个平素默默无闻见人低头的车夫,居然也杀人如麻,她还将此人呼来喝去许多回,顿时吓白了脸。
“人不可貌相啊,”张輗拍了拍她的手,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人不可貌相。”
杨洪跟他一样的岁数,但是已经胜过他无数,整顿军营,易如反掌,他看着这个年轻的百户,就像看着他的兄长张辅一样,那也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
他已经二十了,家中为他定了亲事,成亲之后,就会搬离英国公府,他也不再是老太太膝下的子孙,也要脱离这个荣耀的门庭,因为一切的荣耀,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兄长挣来的,跟他没有干系。
到时候他的门上会写什么呢,英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没错,但是却不是他的,他只有一个锦衣卫佥事的名头,这够格悬挂在牌子上吗?而且这种虚职,能传之子孙吗?作为河间王张玉的儿子,他和二哥张輗一样,心中不想依靠大哥,而是要自己找一条发达的道路,张輗已经在夺嫡之争中站队,选择了汉王。而他若是没有见识太子妃这一场,心中自然是倾斜汉王的,但是见过了,就清楚地知道他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太子妃手段高明,皇长孙深得宠爱,众人只看到太子不得皇帝欢心,但是却没有想过,太子和皇长孙、太子妃都是一体的,难道还能分得开吗?
张軏就着萧氏的手喝了一口茶,就听萧氏道:“老太太那里一直都没休息,问了几遍。”
她话还没说完,果然有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过来,请他过去,顺便也问跟他一同出去的二老爷怎么没回来。
“我这二哥,”张軏摆了摆手,“不给咱家惹祸就行了。”
张軏早已经想清楚了,张輗投效汉王也无可厚非,只是投效汉王的武将太多了,张輗也算不得什么,但是自己作为寥寥无几的投效太子的武臣,怕是就非同一般了,想到这里张軏也不禁奇怪太子为什么会放着郭家的女儿不要了,武定侯明明是皇帝加在太子身上的砝码,只不过这事儿没成——听说也是那一位太子妃从中阻挠,现在世家都听得了这从宫禁中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谁都能有鼻子有眼的说上几句太子妃悍妒这样的话,原先张軏也笑太子居然惧内,但是现在明显看来这惧内也是有原因的,也是这一位的确手段太不一般。
自古富贵都是险中求,张軏其实是一个标准的大赌徒,他是定国公徐景昌的酒会赌局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就是因为他敢下注,也敢倾尽全力地赌一把,别人总觉得他在这一场里要输得底净,然而实际上几乎大部分的时候,都叫他如愿以偿。他这样一份胆气,自始至终都是别人学不到的。
“听说你和太子妃娘家嫂子走得近?”张軏笑道:“这样,你明天去张府一趟。”
第五十二章 刀笔()
张府之中,郑氏送走了人,叫身边的丫鬟给她捶背,她这几天本来有些感冒,各家夫人都派人过来看望,不过这些人她都不用见,只有这个英国公府张軏的小妾萧氏,是登了她的门,执意要见她。
郑氏身体不舒服还不得不见客,不过萧氏和她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也就走了。郑氏也是知道萧氏这个人的,虽然是个小妾,但是也是出身大户的,是个精细人,察言观色是最熟谙的,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体贴的事情,在明知她生病不想见客的时候来见她,见了也没什么事情说,只是东拉西扯一番就走呢?
她刚刚抿了一口姜汤,就听见身边的丫鬟“哎呦”一声,惊讶地不得了。
原来萧氏带来的礼物之中,竟有一盒猫儿眼,最大的一个有如龙眼大小,浑圆饱满,晶莹洗濯,珠面竟然出现短短的一层毫光来,颜色一明一暗,像极了郑氏曾经在宫中猫儿房见到的暹罗猫的眼睛。
饶是郑氏见识了不知多少好东西,也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拿起了盒子里的猫儿眼看了看,道:“这东西指甲盖大的一颗,价值百金呢。银楼里面我原打算做几款猫儿眼的头面,只是二弟都说这猫儿眼原石,不太好寻,只有锡兰国产出,我想着凑不齐,也就罢了。”
倒是张升的小妾手上带了猫儿眼的指环,郑氏瞧见了也作不知道,这小妾不过是仗着生了个儿子罢了,张升也就是瞧着这个让她进了门。不过她见到的那猫儿眼指环,也还比不过这盒子里的任意一颗。
“这样贵重的礼物,”郑氏道:“自然不会是萧氏能给得起的,大半是张軏,或者是老太太的意思,张輗叫咱们娘娘给抓了,只说是咆哮不敬,具体也不清楚,但看这勋贵都回去了,只把一个张輗圈起来,想来也是有问题的。”
“那夫人要进宫去吗?”丫鬟问道。
“如今局势,可不是我们这些妇人瞎掺和的时候。”郑氏是个有见识的人:“为了贪这一盒猫儿眼,搭进去的东西可就不是我能承受的了。”
她说着要将手上的猫儿眼放回去,眼睛一瞟,却教她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
“是我看错了吗,”她捡起这盒子里的最大的那一颗宝石,对着光源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细如发丝的一道黑线道:“这是有一道裂缝吗?”
她觉得张家不太可能用这样的次品来糊弄她,果然当她循着裂缝轻轻扭动的时候,猫儿眼就一分为二,里头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蜡丸,捏开蜡丸,就出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展开后不过铜钱大,叠起来只有一粒大米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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