樚溪走到他的面前,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的双眼紧闭,身子却是执拗地挺着,每一块肌肉都绷着。
她将随身带着的药膏抹在他的手臂上,甫一触及,他的身子晃了晃。
“不需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的手下不停,很快将伤处敷上厚厚的药膏,又在那之上敷上易容之物,重又做出狰狞伤口的样子,这才停下手来。
许是痛楚减轻了些,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却始终没睁开眼。他的发髻上已结了霜花,脸色亦有些发青。
樚溪知道他目前的样子,根本无法支撑到天明。
在谷中的这些年,看多了伤痕遍体鲜血淋漓,樚溪自以为早已看淡了。眼下不知何故,她却并不想袖手旁观。擅自帮助受罚的门人,本是重罪,她也并没有思虑。
她的双臂自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腰间,将自己的身体伏在他的身后时,她清楚地感觉到他一瞬的颤栗。
他的身上很冷,直挺的后背宛如冰䂂石般僵硬而冰冷,那上面有许多重重叠叠旧伤的痕迹,斑驳而蜿蜒。
她的面庞贴在那些伤痕的纵横之间,感觉到他后背渐渐松弛的弧度
第二日的箭术修习,他与其余十六人一起回到了樱林,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只是发了疯一般的练习再练习。
樚溪觉得,他应该从不曾看过自己,即便以后再遇见,他也不会认出自己的样子。
这十七人本是经过层层严酷训练,箭术的掌握也是十分迅速,不过短短几日,技艺已是惊人的精进。
樚溪却明白,澹台明早前手臂上的伤并没有完全恢复。即便是极微小的偏差,也会令他射出的箭偏差,而这微小的偏差足以令他在之后的选拔中被同伴射杀
澹台明独自所住之处是谷中的一处山崖,崖上除了他的屋子,只一棵古松。看惯了谷里鸟鸣溪跃繁花万千,这里倒是难得清静的一处。
樚溪初次站在这课古松下,就喜欢上了这里,这里与他很相似,清冷而干净。
如何让他察觉不到自己夜夜到这里,并不是什么难事。她的月奚香无色无味,可令他立时陷入沉睡,这些日子皆是如此。夜夜为他施药,他的伤势已好转许多,麻烦的是每日需易容回伤口缓慢恢复的样子。
她看着窗台上月奚香燃尽,推开了门。
第67章 少白旧事之二()
屋内,他如往常一般早已熟睡,神色难得的松弛。
樚溪坐在他身边,将他手臂上遮掩伤口的易容除去。
真正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里面的筋骨之伤还需些时日才能完全养好。
她将药膏仔细涂抹了一遍,重又敷上易容之物。
待一切做完,屋子里的月奚香已淡了少许,她需尽快离去。
他的睡颜却让她慢了片刻。
他这么睡着的样子很好看,没有了白日里的冷肃和执拗,眼下是他原该有的舒朗。
她的指尖什么时候已停在他的眉宇之间,将那里尚余着的一点点皱起轻轻抹平。
他笑起来该是什么样子?她不由又想到这个问题。
她不自觉地将指尖游移至他的嘴角,轻轻向上提了提,自己不觉轻笑出声。这个样子,果然是很好看的。
至于自己为何对他的心思如此这般,她并不想去追究。只是这么看着他,就很愉悦,还需要什么理由?
樚溪松开手,他的面上又恢复了沉静。
三日之后就是选拔门主的围试,十七个候选人需在规定的时辰内猎到一只走兽。这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难就难在那林中埋伏着杀手,在十七人捕猎之时,这些杀手也会对他们进行伏击。第一个活着将猎物带出林子的人才能胜出。
樚溪明白,澹台明虽资质出众,但旧伤未彻底愈合,面对另外十六个强劲对手和无数潜伏四处的杀手,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一旦落败,他也就再没有机会走出那片林子。
她离开澹台明的屋子时,暗夜深沉,崖上一片静谧。
云开之时,月光将四下里铺了流银般的色泽,樚溪就看见了卧在草丛里的那只白狐。
谷里的飞禽走兽很多,如此漂亮的狐,她倒是头一回见到,脚步就慢了一慢。
那白狐见她驻足,费力地向她挪了挪,终是没了气力,重又将脑袋伏在前腿之上。
樚溪本是极不喜多管闲事的,估摸着这狐哪里受了伤,向自己求助。
眼下澹台明的事本已令她心烦,未想太多抬脚欲离开。走出两步却又莫名停住,那小狐方才软软的神情竟是在眼前挥散不去,遂轻叹了口气回到它的身边。
它的伤在后腿,樚溪就着一旁的溪水将伤口清理干净,随手将衣裙的一角撕下一条,替它包扎好。
正欲起身离开,只觉手背温热,那白狐竟伸头过来轻舔着她的手,神态娇憨。
樚溪一向不喜与人亲近,就想立时抽开手去,却听身后有人道:“它竟与你有缘。”
她有些愣怔,照理四下安静,有人在身后她没道理会丝毫不曾察觉,然而这声音温润入骨,竟让人恼不起来。
她缓缓转过身,身后的人一袭烟黛长袍,面目隐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你不是少白门的人。”这一点樚溪十分肯定。
那人应是笑了笑,她能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里漾起了很愉悦的意思,“我是山里的,路过罢了”
樚溪自然是不信的,从什么地方路过都可能,唯独这谷里,连只蚁虫都没机会随意进出。
那人俯身将那只狐抱在怀中,在它的颈间轻抚,它似是十分舒服,眯了眼任由他抚摸。
“它说感激你救它,愿意帮你个忙。”他忽然道。
“帮我?它?”樚溪觉着有些匪夷所思,该不会是今日误吸了月奚香,生了幻意?
他的手仍在它的颈间摩挲,“你可以先想一想”他似乎很有耐心。
樚溪忽然就想到了,几乎没有犹豫,“能不能”
“不行。”他打断她,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它可以报答你,但不能以它的生命为代价。”
樚溪的眸中暗了暗,确实,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让澹台明射杀它作为围选的战利品。
“事情总会有别的法子”那人淡淡道,修长的手指在那白狐的后脊上游移,“你若变成它,可愿被人射杀?”
樚溪几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匪夷所思如此,她还是毫不犹豫道:“愿意。”
那人似乎也不意外,“虽说如此一来这狐儿不会伤及性命,毕竟神识异位,你总要付出些代价。如若你运气不错,没有就此丢了性命,但即使回到以前的样子,他也不会再记起你了。这样,你也愿意?”
她笑了笑,记起?只怕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何区别?
他可以不记得,但是她想不出再看不到他的样子。
她晓得自己的心思和执念,之前和以后的事情她管不了,眼前的事,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发生。
“我要怎么做?”她问道。
那人将手中抱着的狐放下,它在他身边徘徊片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到时候,在他身边就行了。”他随着那白狐隐入夜色中,崖上仍是静谧一片。
围选之日风和日丽,林外十七位少年骑着乌驹身负弓弩,身后一众侍者奉香捧花,在林外空地设了锦绣宴席。
若非门中人,当以为是谁家贵公子踏青狩猎出游。谁料到这之后,将有如何一番血雨腥风杀戮无常。
樚溪立在林中的水边已经有一阵了,她看着自己的倒影,一身雪色皮毛无半点瑕疵。如今她可以听见林中哪怕最细微的声响,和他每一次的呼吸。
很快,她所能感觉到的,只剩他和另外一个人。谁能最快地猎得走兽出了林子,就是胜者。
她再不犹豫,循着他的声息而去。
她在他一箭之外立住身形,立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他第一次看着自己,专注地,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看见他浑身是伤,他的嘴角却有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虽只是极短的一瞬,于她,已是足够。
她回身就往林外奔去,野花与落叶在身边飞扬,她却只能听见他策马在后,他的气息平稳而笃定。
眼前的小山丘之后,就是林外的空地,那里少白门各级管事正恭候着新一任的门主,
她立在小山丘之上,回首看着他策马近前,看着他搭弦上弓。
那姿势,是她亲自教的,他做得更加完美罢了。
她闭上眼,心里想着,这一辈子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竟是不会被任何人挂念了。
穿胸的痛苦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糟糕,她甚至还能感觉到他的手将自己抱起,他的怀里是她贪恋的气息。
她长舒了一口气,任由无边的黑暗与沉寂将自己包裹,自然没有看见他眼中转瞬的温度。
第68章 少白旧事之三()
醒来的时候,樚溪只觉得浑身乏力,她试着坐起来,心口的剧痛令她顿时一身冷汗。
她看着窗外的六重樱,知道自己竟是侥幸活了下来。然而若是如那人所说,他该是不记得自己了。
有人推门而入,“门主令,擅闯围选禁地,杖刑四十,充奴。”
“门主”她喃喃道。
来人躬身,“正是遵新门主令。”那人顿了顿,“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私自闯入围选,里面刀剑无眼,你能活着出来,也真是命大”
杖刑对樚溪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是皮肉之苦,比起心里的那一处,实在算不得什么。
受刑后半个月,她才勉强可以起身,换上奴婢的衣衫,住在谷中最荒僻的地方。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后半辈子,就在这谷中悄然而过的时候,他却来了。
她和一众奴仆跪在石砾的地面,膝盖磨得生痛。
他的脚步在她们的面前徘徊片刻,竟是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的声音与往日并无不同,“抬起头。”
她抬起头,阳光自叶隙间投下,很刺眼。她看不清他的样子,眯了眯眼睛。
再次睁开时,他已转身离去,他身后的侍者上前道:“门主令你今日起去书斋伺候,换身衣服这就过去吧。”
有那么一瞬间,樚溪觉得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
谷里的书斋临溪而建,正对着一片桃林。樚溪没有来过,谷里的普通教习,非宣并无资格踏入这里。
此刻山中四月,正是一片芳菲。
她在廊下除履而入,穿过游廊,就看见敞着门的内室。他背对着她,坐在案前,手里一卷书册。
身边香炉中的香已燃尽,不知是否是侍女忽略了,冷烬枯堆,竟有些寂寥的意思。
他的声音忽而响起,“喝了。”
她看到他手边一盏黝黑的药汁,上前一饮而尽。很苦很苦的药,她费了些力气才没有皱起眉。
“坐下。”他的眼睛不曾离开他面前的书卷,“每隔半个时辰,将感觉到的,尽数写下。”
她转头看见离他不远处设好的案几,上面已备好了笔墨。
她走过去,坐在了案后。这里可以看见他的侧颜,于她,是个十分好的距离。
半个时辰过去,她提笔,“神识清明,呼吸平顺,无它。”她写道。
又半个时辰,她提笔,“所视渐模糊,呼吸涩,神识仍清明。”
再半个时辰,她的手有些颤抖,“所视不清,呼吸艰涩,胸中不适,神识”她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桌上。
她依稀看见他走到自己的面前,翻看了她面前所录的几页纸,“你知道我让你试药,其实一开始,你可以拒绝的。”
他的声音恍恍惚惚,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用手臂强撑在桌上,“乌草可以少些,藜芦已是足够明日或可一试”
她感觉到他的指尖搭上了自己的脉间,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声音,“虽是药性更烈些,倒是不妨一试”她再撑不住,被黑暗瞬时席卷。
就这样,她成了门主试药的随侍,整日伴在他的左右。
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盏药,试了多少针,甚至被不同的匕首划破肌肤。
门中遇到她的人,皆远远避开,想是觉得她八成已是疯了
她倒不觉得,能再次看到他,原是奢望,如今可以日夜长伴,她又岂会在乎她需要做些什么。
而每每自己因为药性过猛而无法动弹之时,他会对自己格外地留意。
虽说只是查看她的状况,探看她的脉搏,然而这么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她觉得不能再好了。
又比如此刻,她喝了掺着酒汁的药,在他的书斋里跳起舞来。
她只觉浑身灼热,控制不住地想要笑想要舞蹈,她也不想控制。
她原先竟不知道自己跳舞跳得这么好,在层层落落的纱幔间旋转飞跃,她只想尽情舒展自己的手臂。长发早已散开,和她的裙衫混做一处,飞扬跳跃。
他坐在窗下,看着自己,有一些她不太看得懂的神情。
她舞到精疲力尽,却停不下来,她一跃而起之后就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她觉得自己必是会重重落在地上,她已准备好迎接疼痛。
她却落入了他的怀中,她如雪的双臂如灵蛇般绕在他的脖颈处,她看见自己衣衫凌乱狼狈异常。
接着他看见他渐渐凑近的面庞,令她几乎止住了呼吸。
他的面容停在他们气息相拂的距离,她听见他说,“错了一分,竟至如此,可惜了那瓶佳酿”
她就止不住地笑起来,笑到眼泪纵横而落,绵软无力地倚在他的怀中,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之后,她应是起了幻觉,这是她第二日醒来才想过来的。彼时,他的唇似是落在了她的唇上他将衣不蔽体的自己紧紧拥在怀中
这样的幻觉,太奢侈了,她这么想。
此后的日子,她依然还是为他试药的随侍,他再没正眼看过自己,哪怕一次。
直到有一日,他带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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