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当即道:“既陛下觉得此人迂腐,那么臣于屯田御史任上再另择他人。”
天子点点头道:“说起林卿称病还乡,先生事先可是知情?”
这个问题不好说,申时行若说事先知情,天子肯定不高兴。若说不知,那肯定天子也是不信。
申时行道:“臣只知道他这半年来身子一向不是很好,称疾数次无法署事。”
申时行这话有说如同没说,天子却没有深究,反而道:“当初朕说不许林延潮入阁,这话是否有人传出去?”
申时行当即道:“陛下,此事是否有人外传,臣尚且不知,但臣守口如瓶,绝不敢有半点泄漏。”
天子伸手按了按道:“先生的为人,朕信的过。”
“事君者忠也顺也,忠而不顺者,顺而不忠者,都不可为肱股之臣。”
“朕知道林延潮对时政多有异见,主张变法。朕也没怪他,且看他一看。他林延潮却连上五疏辞官,说什么进而尽忠,退而全节,就是避风险而保富贵。”
申时行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
在官场上对付这样忠而不顺的下属,可以让他办个难事犯个错,然后自己再重责后赦免,如此对方一般就‘顺’多了。
一次不行可以几次,顺了以后,就可以用心栽培了。
申时行当即道:“陛下之言,臣听起来是句句求贤爱才之心,此情纵使尧舜亦不能及也,臣闻之实不胜仰戴。”
“以臣之愚见这忠而不顺,总好过顺而不忠,眼下不能用,将来却未必不能用,留着就算为国储才也是好的。”
听了申时行的话,天子龙颜舒展点点头:“先生言之有理,真不愧是三朝元老。”
申时行又道:“陛下谬赞了,臣侍奉三位帝王,为官二十八年,已是老迈多病,不久也要致仕还乡。臣恳请陛下增补阁臣入阁辅政,早作筹谋。”
天子摆了摆手道:“枢辅之臣,岂可轻忽,若所托非人,则不仅祸国殃民,甚至动摇社稷之根本。”
“论到任劳任怨,朝中除了先生恐怕不会有第二人了,还请先生勉为其难,再辅佐朕十年。”
申时行则道:“陛下之恩,臣万死难以报答,老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这增补阁臣之事,臣再三烦请陛下定裁,臣告退!”
天子当即派太监送申时行出宫。
申时行走后,天子也是有些心烦。他随手从御案上拿出一张纸来,这纸凑巧正是林延潮的‘留诗’。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平常……”
天子念至这里,斥道:“什么柯村赵四郎,分明就是洪塘林二郎。”
想到这里,天子忽道:“来人!”
侍驾的司礼监太监田义入内。
但见天子道:“传朕旨意,赐罗衣,玉带,铁柱杖,坐墩,裘马于前礼部侍郎林延潮,给驿还乡!”
次日,林延潮于皇极门陛辞。
天子不朝,当然也就不见,所以也没有面辞之说,但作为大臣入宫辞行,却是必备的礼仪。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穿襴衫来到皇极门,听着太监转述旨意,然后天子还赐了一顿酒饭。
这也是朝官陛辞天子时的惯例,天家的恩典。
这酒饭有羊肉,有御酒。用完饭后,天子又赐了罗衣,玉带,铁柱杖,坐墩,裘马五样器物。
罗衣就是赤罗衣,大臣的官袍也是罗衣所制,不同的是没有纹饰与补子。
至于玉带……明朝一品官方允着玉带,如林延潮平日穿是金带,这也就是绯袍腰金了。
御赐玉带,也是一等越级的赏赐。
至于铁柱仗,也就是铁制的手仗,苏东坡诗中就有‘柱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而官员到了一定年纪都喜欢持拄杖,特别是高官,持此铁拄杖常有些老干部的感觉。当然这也是朝廷常给致仕官员的赏赐。
坐墩,又称鼓墩,乃陶瓷所制的圆凳,看上去令人爱不释手。
至于裘马就是乘马上精致的鞍饰。
林延潮看到这些赏赐后,倒是十分平静,这些的风光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在乎的却不是这些。
自扳倒张鲸后,朝堂上的人事也有些变动。
孙承宗升任中允,担任起新民报之事来。
反而是叶向高任北京国子监司业。
李廷机去内书堂教习,升为司经局洗马。
另外林延潮的门生彭健吾在南京户部主事任上病逝,此事令林延潮着实惋惜了好一阵。
还有一位门生侯执躬调京任吏部主事。
冯琦升为翰林院侍讲,经筵讲官。
其余的也在酝酿之中,但是对于林延潮而言,那些消息再传到他耳中时,已是在他还乡的路上了。
陈济川与数名下人捧着天子的赏赐搬运到宫外的马车上,已是平民百姓的林延潮一人出宫。
沿途上官员往来,看见林延潮离宫都是站在原地作揖,目送他离去。
也有一些久在宫里的官员不由道:“当年林部堂上天下为公疏时,也是从这个广场上离去,时天下壮其行。”
“是啊,当时老夫刚刚入朝为官,目睹一幕,忍不住拭泪。现在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今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林部堂。”
“不论是否再见,但几百年后他人著史定有林部堂的一笔。”
“不错,后世的读书人看到这里,会感慨一句‘为官者当如林宗海’!”
“未必,林部堂还不过三十,难说不会再启用。”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而几名年轻的官员聚在一旁听了不由心生向往,纷纷道:“两位大人,说说林部堂当年的事吧。”
“是啊,就说说林部堂当年上谏的事。”
二人闻言笑了笑,当即道:“好吧,你们不要说是老夫这传出去的。”
那人看向广场上,仿佛看到当年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那个年轻的林延潮。
而此刻林延潮已是飘然离去,天下少了一个林部堂,而多了一个洪塘林二郎。
此时此刻。
离京十余里的郊外,一道僻静的小路上,一辆普普通通的牛马车停在路边。
牛马车上坐着正是昔日权倾天下的东厂督公张鲸。
从高位上退下来的张鲸,头发已是苍白精神不振,他坐在马车上勉强支撑着,却仍不知觉的打了个盹。
等醒来时,张鲸浑浊的眼睛警惕的张望四周,等到看到马车四周站着数名从属他多年的死士后,方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名声不太好,这一次天子允他生还家乡若半途上为人撞见,是少不了麻烦的,眼下他之所以冒险侯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不久来路上行驶来一辆马车,张鲸犹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握住了车杆,左右死士也是戒备起来。
但驾驶的马车只是一名普通的汉子,但见他将马车一停,朝张鲸这里打量了几眼,然后他挑开车帘从车中请出了一名中年女子,以及一位少年。
张鲸见了这女子啊地一声,当即跃下马车。
二人一见即拥在一起,相扶痛哭起来。
然后张鲸看向了那少年,那少年有些胆怯,那女子道:“快,叫大伯。”
张鲸摆了摆手道:“十几年没见,别吓坏了孩子,以后我们三人死也不分离。”
那女子点了点头,张鲸走到那男子面前,忽然道:“多谢林部堂言而有信,让咱家与家人团聚。”
“这女子本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奈何当年家乡大旱,家里没有一颗米,咱家为了一家生计就入宫……后来她就嫁给了我族弟……”
说到这里张鲸抹泪道:“这些话让你见笑了,请你转告林部堂,咱家与他虽为政敌,但他的为人,咱家心中是佩服的。”
说到这里张鲸从怀中掏出了几封书信然后道:“这是林部堂要的东西,咱家从来没有将它放在自家的地库,而是贴身藏着以免不测,今日奉还给他,也算完璧归赵了。”
那人将书信看了几眼,然后揣入怀中当即道:“多谢了。”
张鲸点了点头,当即搀扶那女子和少年上了自己马车。
随即张鲸一行驾车远去。
而那代表林延潮而来的人,自是展明,他目送张鲸马车远去后,同时朝两旁树林里作一个手势。
但见树林里埋伏着几十名刀手,也是悄无声息地退去。
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驿站()
给驿还乡,是明朝给致仕大臣的待遇,沿途可以使用驿站。
当然说是这样,天子就算没有下这道旨意,林延潮也可以随意使用驿站。
因为在嘉靖年时,这驿法已经败坏,驿站早沦为公物私用的地方。
当年海瑞当县令时,将住在自个县里驿站大吃大喝,还嫌招待不好的总督胡宗宪儿子抓了起来。
而张居正在位时,对驿法作为改革,颁布了《给驿条例》,对驿站进行改革,宣布禁止一切官员私自使用驿站,也禁止官员为了筹措驿站开支向民间摊派,此举被称赞为‘清驿递以恤民劳’也是张居正新政的亮点。
当然官员对于张居正的给驿条例是骂声一片的,不仅自身利益受损,还有张居正当年返乡时坐三十二人的大轿,排场铺张至极,自己处身不正,为什么还不许我们官员用驿。
随着张居正一死,这项新政即遭到报复性的废除,驿站被更肆无忌惮的滥用,而驿站的开支也成了各县财政一项大头,而这钱最后又只能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天子下旨给林延潮给驿回乡,不仅可以说是恩典,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在保定附近的官道上,官道左右停了数顶轿子,还有不少骡车马车拴在路边的树林里。
十几名官员立在接官亭旁边,拢着袖子正在攀谈,并不时朝东北方向望去
不久但听金锣鸣道,众官员们都是来了精神,当即肃静无声拱手立在道旁。
但见一顶八抬大轿远远而来,还有马车,驴车等,明眼人可以看出这些车驾使用的都是驿站的马和骡子,从远处行来可谓是浩浩荡荡。
队伍中一名骑手策马而来,然后在官员们面前下马。
但见这十几名官员顿时来了精神,为首一名穿青袍溪敕补子的官员当即双手高举手本躬身念道:“保定府高阳县县令阮明雄率合县官员在此恭迎。部堂大人大驾莅临小县,小县实在是蓬荜生辉啊,本县上下官员,父老乡亲不胜欢喜。”
“下官应该父老之请,于小县地界设宴给部堂大人接风,一来是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一睹部堂大人风采,沾沾部堂大人文气。”
那骑手正是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他道:“多谢阮知县之请,只是部堂大人称疾还乡,旧疾还未痊愈,一路舟车劳顿更添疲劳,对于阮知县与父老乡亲们的盛情只能心领了。”
这位阮知县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又重复恳请了几句,陈济川勉为其难拿了对方的手本给坐在轿中休息的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看了对方的手本,陈济川在旁道:“这阮知县不过举人出身,也想攀附,老爷,我们还要在日落前赶到清苑,无暇在半途耽搁,不如就打发了吧。”
林延潮将手本放在一边道:“这高阳县是孙稚绳的老家吧,也不差一点功夫,就在道旁见一见。”
陈济川不由感叹,林延潮对孙承宗真是爱屋及乌,都肯因此破例见他家乡的父母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并非全因孙稚绳之故,只是这一路推托回去总是不好,尽量不要扫了人家的面子。”
当即林延潮下轿来到道旁的接官亭,而高阳县自阮知县以下见林延潮肯相见都是激动。
阮知县感动地道:“我高阳不过是小县穷县,得蒙部堂大人车驾停留在此,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淡淡地道:“哪里的话,我已是致仕还乡之人,与草民无二,就算仍在居官之时,也当不得这样的话。”
阮知县连忙惶恐地道:“部堂大人恕罪,下官失言。”
林延潮摇了摇头,当即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谢绝赴宴,只是喝了一杯水酒。不用一盏茶的功夫,林延潮已是重新上轿。
但即便如此,已是阮知县上下官员十分有面子了。
林延潮上轿后,队伍继续前行,还没过一会。
陈济川即赶了上来道:“高阳县知县阮明雄,给老爷奉上两百两的下程,还有心红,纸苔,另外阮明雄还说老爷亲临,没有以酒宴招待,一尽地主之谊十分愧疚,于是以酒席折银一百两,一共三百两银子奉上。”
林延潮闻言冷声道:“直隶今年大旱,高阳又是穷县,这阮明雄这一出手就是三百两,真是好阔气。”
陈济川默然了片刻然后道:“老爷,这往返官员都有拿下程的规矩,不过是官大的拿多一些,官小的拿少一些,若是退回去,阮明雄恐怕今晚会睡不着。”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然后道:“收下吧!”
当夜林延潮队伍赶到保定府治清苑。
到达时候,天色已晚,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虽已经天黑,但城门外仍是立在几十名官员在那等候。
这一番排场比日间更大。
等候的众官员里有一位穿着绯袍,不用看后面的官衔牌,就知道是保定知府出城来迎了。
林延潮见这个排场知道不是用一句‘道乏’就可以挡驾了。
林延潮与保定知府道了几句,这位保定知府也是一个极懂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路疲乏,下官先送部堂大人到驿站下榻,明日一早再上门拜见。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一路来终于遇到一个懂事,于是叮嘱了一句,府台也公务为重,不要荒废公事。
林延潮的意思,让他明日不用再来了。哪知这位知府却会错了意思,当即一头冷汗。
知府亲自将林延潮送至驿站后即回府了,然后林延潮将驿丞招来。
驿站的驿丞听说林延潮相召是战战兢兢,林延潮为官以来摘了多少人的乌纱帽,连张鲸都栽在他的手里,又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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